冬日里,北疆的雪一场接着一场,从北部的阿勒泰席卷而来,把天山北麓准葛尔盆地南缘的安集海垦区盖得严严实实,雪花飘飘洒洒漫天飞舞,犹如鹅毛落在大地。我的窗台上飞来几朵雪花,毛茸茸的可爱极了,望着这些美丽的天使,思绪又回到那些快乐的童年时光。
儿时,每每冬天,雪花天天扑面而来,田野里像铺上银色的毯子。树枝上也挂满了雪花,漂亮极了。农场军营式的土屋被白雪覆盖了,像一条长长的雪龙卧在雪地上。每家的柴禾垛上落满了厚厚的雪,变得臃肿、圆润看着像一个个大蘑菇。路上的行人,口鼻上、围巾上、棉帽上结满了白白的霜花,像圣诞老人,萌萌的。道路被雪埋了,只有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宛若两条蟒蛇向前蜿蜒而去。
农场静极了,像在雪下睡熟了。只有屋顶烟囱冒出的浓烟,在这银白的世界里格外显眼。几只麻雀在树上“叽叽喳喳”,像在商量着去哪里觅食,它们碰落了树枝上的雪花。
父亲拿起扫帚扫完了门前屋后的积雪,开始扫大路上的,这是他下雪后必做的功课。母亲走到柴禾垛前,掏了一筐柴禾往屋里走。小狗跟在她身后,屁股一扭一扭在雪上撒着欢地跑,还不时在雪地上嗅着。雪地上留下一串梅花脚印,好看极了。
院子里,老黄狗“汪汪”地叫两声,像催小狗赶快回来,别淘气。母亲揭开厚重的棉门帘往屋里走。小狗跑到老黄狗跟前,不停用嘴拱它,亲昵极了,像个撒娇的孩子。母亲端来一盆狗食,倒进食槽里,老黄狗并没急于吃。小狗凑到槽边用鼻子闻闻,母亲一把抓起它,大声说:“走!到屋里吃去,别抢你妈的。”
父亲进了院门,对老黄狗说:“快吃,吃完跟我去抓野兔。”它仿佛听懂似的,摇摇尾巴,大口大口地吃食。我拽着父亲的衣襟央求道:“爸爸,带上我去吧!”“不行!要去农场后面的大雪原上,路很远的。”“那你拉上爬犁嘛,咱们来回也方便。”我央求道。“那样太冷了,会把你冻成冰棍的。再说,你妈也不会让你去的。”说着拿起马鞭,解开老黄狗的链子,去牵马了。我站在院子里呆愣了一会儿,急忙去屋里求母亲,说着、说着眼泪也下来了。母亲望着我那可怜兮兮的样子,笑了,摸着我的头说:“行了!让你去,但是,一定要听爸爸的话。”说着拿出一双毡筒和皮大衣,给我穿上,叮嘱道:“路上冷,把自己包裹紧了”,我答应着跑出门。母亲又把一条棉被铺在爬犁上,让我们坐在上面。
枣红马拉上爬犁沿着排碱渠边的路一直往北,不一会儿,把农场的屋舍远远地甩在后面,变成了一片小黑点。老黄狗紧随其后,路上的积雪很厚,放眼望去前面白茫茫一片,一直铺排到了天边。马儿跑得很快,我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不一会儿父亲的胡子上,棉帽的护耳上都被霜花染白了。只见他一甩长鞭,高声唱起一首歌,高亢的歌声在雪野上回荡。
老黄狗跑到前面去了,不时停下来用鼻子嗅着雪地。快到一条大河沟边时,它突然对着一片枯黄的芦苇丛狂吠不止。父亲停下爬犁,向那个方向望去,发现雪地上散落着一串野兔的脚印。父亲拍拍狗的额头,手往前一指,它像离弦的箭一样直冲芦苇丛中。一阵“噼噼啪啪”芦苇的折断声响起,一只野兔从苇丛里窜出来,向着大雪原方向跑去。可是,老黄狗却向另一个方向追去。父亲急了甩掉大衣去撵野兔,我忙喊:“老黄!老黄!快回来向那边去。”不一会儿,老黄狗就向我这边跑来,嘴上叼着一只野兔,放在我手里,转身又去追另一只。父亲气喘吁吁望着野兔越跑越远,直摇头。突然看到老黄狗来了,又笑了。果然,野兔拼命地奔跑,而且左拐右拐,可还是比不过狗的奔跑速度。只见雪地上一阵雪花飞舞,接下来安静极了,老黄狗已经咬住了野兔的脖子。
父亲提着野兔回来,见我手里的野兔,马上明白原来刚才是两只野兔呀,摸着老黄狗的头,不停的夸它。狗摇摇尾巴,用鼻子在父亲的腿边亲昵地蹭蹭。“看来今天咱们的运气还不错啊!”父亲笑着说。的确在那些缺吃少穿的年代,能吃上野兔肉真可谓难得的美食。这些都是那条老黄狗的功劳。
每每快过年了,父亲都会骑上马或驾上马拉爬犁,带着老黄狗去雪地捉野兔野鸡等小动物,让我们过一个丰盛的年节。有一次,还遇到了狼。那天,天已经黑了,父亲骑着马往回赶,跟在后面的老黄狗发现了狼,不停的吼叫,而且围着父亲的马转圈。也许,饿狼根本没把狗放在眼里,继续往前逼近。枣红马受到惊吓,突然长嘶一声,拼命地奔跑,险些把父亲摔下来。跑了一段路后才停下来。父亲发现老黄狗没有跟上来,就又折了回去。借着雪上微微的光亮,看见狗已经和狼撕咬在一起,平时温顺的老黄狗,此时也凶相毕露。看见父亲来了,更是精神百倍,越战越勇,狼落荒而逃了。父亲跳下马发现雪地上血迹斑斑,老黄狗一瘸一瘸地跑到父亲身边,像个得胜的勇士昂着头,不停地叫唤。父亲见它后腿在流血,急忙撕下布条给它包扎,然后,骑上马急忙往回赶。黑暗中,那条饿狼不死心一直尾随在后面,快到农场时才悻悻离去。
老黄狗护主有功,父亲给它奖赏了两副野兔的内脏,我们吃剩下的肉骨头自然成了它口中的美餐。没过多久,它腿痊愈了,走路也不瘸了,还像以前那样奔跑如飞。每次我去排碱渠里滑冰,它都跟在我身后,俨然一个保镖的架势。那时我们喜欢坐在土冰橇上,两手拿着铁棍撑杆,像滑雪运动员一样,不停地向后戳冰面,土冰橇就快速向前滑行。有时我让老黄狗也坐在上面,滑上一段,它却中途跳下去,在雪野上去寻找猎物。一次,我和小伙伴玩得高兴,把它忘了,等到要回家了才想起来。过去都是老黄狗把土冰橇拉回家,只要我把绳子套在它脖子上就行了。可是,我找遍了排碱渠也没见它的影子,我不停地喊:“老黄——!老黄——!”仍不见它回来。小伙伴说可能跑回去了。我站在高高的排碱渠埂子上,看见远处一个小黄点,向这边移动,果然是老黄狗。我高兴地指给小伙伴们看,好像嘴里还叼着东西,是野鸡!它跑到我跟前,把嘴里的野鸡放在我手里,围着我叫几声,像告诉我它逮住了一只野鸡。小伙伴一阵欢呼,都夸它是条好狗,真棒!
那晚,我家屋子里的火炉烧得通红。父亲把野鸡毛用开水褪掉,然后洗净,放在锅里直接炖上。煤油灯下,父亲坐在火炉边,拿起烟锅“嗞嗞”地吸起烟来。母亲做着针线活。我在桌上做作业,老黄狗一直卧在脚边,不时用舌头舔舔我的手。大锅里鸡肉的香味已经飘散出来,浓浓的弥漫了小屋。屋里暖意融融,我和父亲只穿着秋衣。母亲放下手中的活,拿来碗筷,大声说:“吃鸡肉喽!”说着揭开锅盖,一股浓浓的鸡肉的香气直扑鼻翼,我有些垂涎欲滴了,急忙收拾完书本,直奔锅边。父亲捞出了鸡头扔给了老黄狗,它闻着肉香也馋的直流口水,只是太烫了不好下口。我也从锅里抓起一条鸡腿,大嚼起来。母亲瞪我一眼说:“看把你猴急的,也不怕把牙齿烫掉了。”父亲又给我的碗里放了几块鸡肉,笑着说:“慢慢吃,这些都是你的。”就这样,在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围着火炉,吃着香喷喷的野鸡肉,像过年一样,窗外雪花飘飘,屋内温暖如春。
清晨,厚厚的雪堵住房门,整个农场像被雪掩埋了,静悄悄的。一排排军营式的土屋,也仿佛被雪越压越矮。路上没有行人,那时只要下大雪,道路受阻,外面的工作也都停下了。人们都猫在屋里,把火炉烧得旺旺的,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温馨生活。
父亲准备好马拉爬犁,说要去场部一趟,路上的积雪正好助推爬犁滑行。我自然要跟着他一起去,老黄狗摇着尾巴也想跟着,结果父亲一摆手,它像明白似的回窝去了。母亲还像先前一样在爬犁上铺一床棉被,把大衣棉帽手套给我准备齐全。父亲也穿上那件翻毛的羊皮大衣。邻居赵叔和杨叔也一起去。父亲扬起手中的鞭子,“啪啪”甩出一串响鞭,枣红马一溜小跑,沿着雪路向场部奔去。
天晴了,阳光照在雪地上,泛着刺眼的光。远处的天山雪峰,清晰地展现眼前,像向我们招手。路两旁白杨树的枝头挂满了雾凇,像打开了一幅幅晶莹剔透的图画。马拉爬犁走过,路上留下两道深深的印痕,去往场部的路,在雪中弯弯曲曲。父亲扬起鞭子吆喝一声:“驾!”马儿拉着爬犁一溜雪尘,到了小河边。干枯的河床里,车辙印通向了对岸。站在高高的河堤上,场部大礼堂的尖顶已经出现在眼前。
我蜷缩在大衣里,被紧紧挤在爬犁的中间。大叔们正谈笑风生,嘴里呼的热气,遇到寒气马上在胡子上、大衣的领子上、帽子上凝结成了霜花,一个个都变成了白胡子老头。父亲的眉毛也白了,活像一个白眉大侠。他大声说:“一会儿到了场部,各人办完事,咱们在大商店门口集合。”
其实,场部不大,一条不长的街道,一座两层楼高的大礼堂,算是标志性建筑。一个小邮局、一所小学校、一座面粉加工厂、大商店、食品厂排列在街道的两边。商店说它大,主要是农场唯一的商店,经营的商品还算齐全。父亲把爬犁停在商店门口,马拴在一颗沙枣树上。旁边已经拴了十几匹马。父亲对我说:“看来今天人来的不少,一会儿进商店跟紧了我。”果然商店里人很多,父亲干脆把我扛在肩上,挤到了卖麻糖(当时用甜菜熬制的一种棒棒糖)的柜台旁,买了一包麻糖,让我拿着站在墙角里吃。他又挤到买烟的柜台前买了几包烟,还把母亲交待的盐、酱油、醋都买齐了,我们才走出商店,去小邮局拿回了场里的报纸和信件。路边有个买肉的店,父亲摸出兜里的余钱看了看问我:“想不想吃肉?”“想吃呀!”我高兴地直拍手。他又去买了两斤肉。所有的东西都置办齐了,我们回到商店门口。只见赵叔和杨叔手里提满了东西,一见父亲都哈哈大笑。“今天没白来,碰到一个熟人杀猪,瞧这个猪头多大,回去到我家咱哥仨可以好好吃一顿。”赵叔笑着说。“我比你运气好,去食品厂打酒,正好厂里向外批发老酒。没想到那个来提酒的人是我女婿,给我灌了一壶三十年的老酒,不信,你们尝尝。”杨叔兴奋地说。父亲扭开壶盖,一股浓浓的酒香扑面而来。他喝了一口,马上赞道:“好酒!好酒呀!这下咱们吃喝都有了。”
快要过年了,农场也开始杀猪宰羊,给职工们分肉。大食堂后面的一块空地上摆着门板,一头肥猪躺在上面。我和小伙伴围在那里,看大师傅杀猪,一口大锅在灶上冒着热气,一头刚杀的猪在锅里烫毛。我惦着脚尖,往里张望,希望能给一个猪尿泡踢着玩,父亲说大师傅答应给我。
我焦急等着,大师傅开始清理猪肠子了,他血淋淋的手在盆子里活动,把一个白色肉囊切下来,用气筒打足气。“猪尿泡!”小伙伴们喊着伸着手都往前挤。大师傅在人群里寻找着,看见了我,笑眯眯地说:“谁也不要抢,这个是给我侄儿的!”说着递给了我。
我和小伙伴在雪地上踢猪尿泡玩。天空中的雪花越来越密。父亲赶着马拉爬犁带着年货出现在雪中,我迎上前大声喊:“爸,鞭炮买了没有?”他嘿嘿一笑说:“买了,够你小子过年放的!”虽然下着雪,各家各户都开始准备过年的东西。白雪覆盖的屋顶上,烟囱里的浓烟一个劲直往外冒,像浓雾一样笼罩在空中。
母亲在灶上油炸肉丸子,父亲的面也揉好了,在面案上拧麻花。小屋里飘着浓浓的棉籽油的香味,馋得我直流口水。先吃了两个母亲油炸的肉丸子,不过瘾,又等着吃父亲的油炸麻花。
下午,父亲坐在外屋做灯笼。灯笼的骨架在他手里已经初露雏形。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固定好竹篾,胶干了再往灯笼的骨架上贴红纸,手上沾满了糨糊,一会儿让我拿红纸,一会儿又让我拿剪刀,忙的我来不亦乐乎。第二天早晨我醒来,两个红彤彤的大灯笼已经挂在大门口了。那些年,我家每年过年都要挂两盏红灯笼,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喜庆。父亲说:“那红红的灯光能给咱家带来红火喜气,也能带来好运。”
雪花像沾上喜气似的,每年的除夕夜都飘飘洒洒赶来,在五彩缤纷的烟花里留下洁白的身影。我穿着新衣新鞋,在灯笼的红光里,满院子地跑,身后的鞭炮声,伴着我们一家人的欢笑声回荡在小院里。此刻,天空已被璀璨的礼花照亮,白雪覆盖下的农场沸腾了,各家的门口,鞭炮电光闪闪,“噼噼啪啪”之声不绝于耳。一束束的烟花升起,一朵朵彩花绽放在空中,释放着人们对新年的欢喜心情。
“瑞雪兆丰年”,农场迎来了新的一年。清晨,推开门,迎接第一缕曙光,金色的阳光撒在雪上,泛着金光,路上、树上、房屋顶上,像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周围的景物一下子变成了金碧辉煌了。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沉浸在白雪童话里的农场,又变得富丽堂皇,美丽绝伦。
岁月悠悠,许多年过去了,我又回到了农场,冬日里,田野上的积雪地没有以前厚了,也没以前白了,我也找不雪地上童年的影子。可是,我在迷茫中,眼前又浮现出儿时一望无际的大雪原,好像老黄狗也向我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