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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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铁城
【上】
山城的花草树木次第走出寒空，五颜六色相互约会，眸与花恋恋不舍，想必是恋情已久。春色渐浓、春光潋滟，傍晚时分突然飘来一阵霏霏细雨，夜深后看不见的是星星，望不到的是月亮。黑夜春风，怎么瞅怎么像弥天大网，层层叠叠，倾盆而降？行走于都市或仕途灯红酒绿的边缘（对，“边缘”一词很准确），我感觉不到任何春晖温暖，恰恰相反，一阵比一阵寒噤若蝉。
单位里好多人，不，准确地说是有些权力的人都被约谈了。我没有幸灾乐祸，但我还是约了黑子喝了顿小酒。我头脑还算清醒，确认我没有出事，还能正常上班。我之所以经常约黑子喝酒，是因为我仕途几乎没什么要好的朋友，黑子是个例外，也不仅仅因为他是我的同学，更不是因为他是我同学中的佼佼者——县政法委书记。其实，和他同学不好！——同学们都这么说，我也感同身受。黑子，也许因为脸黑，被大家比喻成包公、比喻做不讲人情的铁面无私，经他手处理的干部，就算亲朋好友，也没落什么好下场。
传统意义上的老实人应该是褒义词，没错，老实厚道是中华民族的美德。但有人说我老实，却正应了一句话，是在骂我，骂我笨骂我蠢骂我木讷不合群。我在单位任劳任怨二十几年，最近才混了个副科长，这还是局长看我勤勤恳恳做事认真、言语不多毫无过错，工作成效突出却原地不动，一时动了测隐之心，才提拔了我一下。其实，和我一起参加工作的，混得都很不错，我自以为我的能力未必比他们差，但人家都会利用手中的权力，大到谋钱谋物，小到混个酒足饭饱。只有我一人混得糊涂，除了每月应得的工资，其他和普通干部职工没多大区别，甚至还不如他们。
四月的细雨缠绵，让人回味无穷，山城的清秀妩媚娇丽、黛青葱翠，彩色蜻蜓莺歌燕舞，“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我正是带着这样一种微醉的景致入梦的，梦至好处，我情不自禁露出来一丝笑意。突然，我被一阵紧迫的铃声惊扰了好梦，电话是黑子打来的，他说：省暗访组要约谈你。省暗访组？约谈？我有点一下没反应过来，单位里那么多人不约，约我干吗？
凌晨3:14分，我被人强行推进了车里，带到了省暗访组临时落脚的宾馆中，省暗访组几位领导，在一房间里突击审讯了我。说审讯应该没错，这哪是什么谈话？他们一帮领导并排坐在桌子后面，只让我一人坐在房子正中，房间的灯光很暗，但悬在我头顶的那盏灯很亮，照得我睁不开眼睛，像极了法庭审判犯人的场景。我的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下面有了紧迫的尿意。
黑子也坐在那排领导中间，他开口安慰我：不要紧张，领导们就是想向你了解一下情况，希望你配合组织工作。——看到他一副铁青的面孔，我真他妈想骂人，什么他妈的同学，混上这样的同学实在是晦气！
面对明晃晃的灯光，我的意志瞬间奔溃了，大约也就几分钟时间我就招了。我承认我有不老实的时候，在任副科长期间，有一次收了开发商的贿赂。记得那次，开发商办完审批手续后，由于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办事人要请我们去吃饭，我不会喝酒更讨厌那些无聊的饭局，所以坚持不参加。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办事人也不好继续坚持，下楼后突然强塞给我一条好烟，然后和我的同事们一起吃饭去了。
我交代完这些，领导们互相望了望，脸上的表情很有些复杂或奇怪，谁都没有吭声，只是一个个向我不时瞟来斜睨的眼光，一下，又一下，再一下，看得我心里发毛，瞅得我很不自在。我想象那种目光是剑，准确地说像匕首，很可能要从我身上剜去几两肉。
这下我更慌了，左思右想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竹筒倒豆子做了个彻底交代，争取个宽大处理吧。我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了出来，然后哽咽着说：我实在好糊涂啊，升职那天晚上，我去为局长送了几盆我多年栽培的好花，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行贿而且是贿赂上司。
黑子面无表情地插话：这么多年了，你就真的再没有其它、别的什么事啦？——我恨死了这个黑炭头，我从来就没想到过，有一天会栽在他手里，和他同学我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这时，又一位领导发话了：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不要紧张，有什么没想到的就再好好想想，组织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唉，看看人家这话说得，比我那个该死的同学温婉多了。
于是我再次眼泪哗哗呜咽着说：我……我实在对不起组织对我的栽培，让我好好想想。
对啦，我虽然不请客不送礼，但我升职的第二天晚上，还就真的请了同科室的同事吃饭，其中包括一位副局长和我们科长。我向来不参与赌博，也不嫖娼，更不包养情人。哦、不对，我不老实、我在撒谎，我和我的初恋同学上过床，这事也就仅仅一次，我自以为只有我们俩人知道，可是，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说到这里，黑子掩嘴偷笑。看到昔日的好友落井下石的样子，我恨不能上去咬他一口！
我的初恋，其实人不错，她从来没有对我有什么过分的要求或奢望。现在好多国家干部泡妞，都送情人房子、车子什么的，我一家五口人挤住在80平米的房子里，我自己也没车，实在没有多余的东西送她。不过，我想起来了，我曾经真的送给过她一部智能手机，她也回赠我一部，就是刚才你们没收那部。
什么？领导说什么？工作方面，哦、工作方面……我现在没有任何工作，自从有个房地产项目，局长要我在审批卡上签字，我拒签后就被局长调离了审批岗位。虽然局长并没有撸了我的副科长，但我几乎就没什么具体工作可干了。每天我几乎都是第一个去单位刷脸，最后一个打卡下班，刷完脸无事可做就跑出去干私活了。我利用工作时间兼职过保安，还干过保洁员，私家出租车司机什么的……具体都干了些什么，我一时也不能都想齐全了，反正我就是那些“吃空饷”者之一，我真的愧对干部这个名词赋予的意义。
交代完这些，我回头仔细想了想，然后摇摇头头说：我毫无隐瞒地全部交代了，心里也痛快多了。领导们，我这就回去将我陈述的一切写成文字《检查》，希望领导们能够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要开除我，因为我还有卧病在床年老的母亲需要照顾，两个需要供读的孩子和已经下岗的老婆……
接下来的日子度日如年，我如坐针毡寝食不安，随时等待省、县纪检机关对我的处理意见。可是，那些领导貌似忽略了我，或许是人家正忙于找其他干部谈话，还没腾出手来处理我，我也只能是在痛苦中煎熬着、等待着……曾经一段时间，我那个黑炭头同学，仿佛一下子从这座山城蒸发了，尽管我恨他恨得牙根痒痒不想再继续搭理他，可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我还是委托其他同学向他打探消息，反馈回来的信息更令我坐立不安，那个黑炭头的嘴也太他妈严实了，只回了探听同学三个字：有好戏！
一个礼拜过去了，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就在我快要淡忘这件事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刚刚走马上任的办公室主任，喊我去局长办公室，慌忙中，我还是没忘了带上事先准备好的《检查》去。
走进新局长办公室，我瞄了几位陌生的面孔，后来才知道是县组织部的人。我眼前一阵眩晕，哆嗦着嘴唇想说什么，可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当我准备将《检查》不知递给谁之际，新局长一把握住我的手说：老同志啦，希望今后为单位建设多多出力献策。回去写一份材料报上来，县领导这次主要是和几位中青年干部谈话，准备提拔任用一批品行兼优的干部，你是其中之一，职务是副局长兼总工程师。掌声响起的时候，我像是喝醉了一样有点迷糊，腿一软差点给这些领导跪在了地上。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感觉到了人间六月的菲芳，错把夏天的风携热浪滚滚来，当做春风送暖百花开，是啊，百花争艳、燕子低吟、虫蛙浅唱，好一曲人间恋歌！就连一直不曾讨人喜欢的苍蝇，也仿佛演奏着一首名曲，心若晴朗，貌似连苍蝇的翅膀都能奏出来和谐的音符......
【下】
就这样坐上了单位二把手的位置，非但升为副局长，还兼任单位总工程师，恍若“一场游戏一场梦”，郑板桥说得真好——难得糊涂！
七月的风雨也是暖烘烘的，我感受到了阳光雨露的滋润，以前不怎么爱搭理我的同事，他们见到我总是面带笑容。就连我那天作报告，错将“耄耋（maodie）老人”读作“mimi老人”也有人替我圆场，说意思差不多，还说什么是不经常用到生僻字，做领导真好！
升职副局长的第二天，我就搬进了装修一新宽敞的独立办公室，看到为我办公室保洁的韩姐很辛苦，就关心了一句：“韩姐，这里卫生打扫得真干净，有种新房的味道，太谢谢您啦！”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新上任的办公室主任，隔天就搬来散尾葵、吊兰、垂叶榕等几盆绿色花卉。
上个星期，我正在修改讲话稿，忽然大姨姐来访，她说想让我给下岗的姐夫找一份工作，最好是即清闲挣钱又多的活。我心里想笑：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但大面上的礼节不能走样，眼看中午了，我喊来了财物科长小胡，让她先陪大姨姐去单位食堂就餐，说修改完稿子我去结账。当晚，大姨姐就给我送来了好酒好烟，她优秀夸张地赞美了一通胡科长，说胡科长明天就让姐夫去她丈夫的物业公司上班，工作是月薪三千清闲的保管员，。
又一天，司机小赵开车拉着我去市里开会，小赵也不像以前那样，和我无话不淡，貌似话语一下子少了许多，就连必须回答我的问话也显得那么小心翼翼。路上很少闲聊，我一觉睡到服务区，小赵看到刚刚睡醒的我说：“您太累了，先去休息厅继续休息吧，我加点油去。”我说：“好的，普桑这车不错，只是耗油多了些。”市里的会议结束回来，过了不到一周，单位主管车辆的后勤科长，以旧车太费油为由，以二十万左右的价格，为我购置了一辆专车。
十五岁的儿子太调皮了，在就读的学校顿则就和同学打架，我好多次被儿子的班主任请去训话。当然，孩子的班主任，就是那位以前总对我横眉冷对的老师，现在对我总是客客气气，委婉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还不时愤愤然指责对方家长：太不重视孩子的家庭教育啦！每次和我谈话结束，班主任老师总要坚持送我到学校门口，等我上车走远了，还摇着小手以示再见。
儿子因为有了做官的爸爸，愈加飞扬跋扈了，前几天竟然把一年轻女老师给揍了。这次我是被校长请去了训话，校长可没孩子班主任那么客气，一通训斥之后，要我必须带着孩子去给女老师道歉。
见到年轻貌美的女老师，我是一脸的惭愧。直面她的宽容、美丽、青春朝气，我简直感到无地自容，只能狠狠瞪着儿子说：“去，必须真诚地向老师道歉！”儿子犟脾气上来了（这一点不像我，我一直就没有什么脾气），任凭我怎么吹胡子瞪眼，他就是一言不发，最后还得美女老师化解一场尴尬说：“估计孩子也认识到了错误，孩子们正正值青春叛逆期，做点出格的小事在所难免，我原谅他就是啦。劳驾您专程前来，真是不好意思！”
我没有得意忘形，也没有中举，因为我不是范进，但我的确是做了领导，单位里一人之下好多人之上的领导。我意识还算清楚，思想还算明白，但我心中还是不禁窃喜，因为当领导真好！
回家后，我好多天都不搭理儿子，父子两一直较着劲。后来，可能有求于我，儿子才开口对我说：“爸，你能不能关照一下我女朋友的哥哥？她哥就是刚刚退伍分配到你们单位的小李啊，求你了老爸。”我差点鼻子给气歪了，这么小就搞歪门邪道不说，十五岁就谈恋爱啦？简直气死我啦！于是，我大声地恼怒地气急败坏地吼道：“滚！滚你妈一边去，我不是你爸！”
不知什么时候漂亮的妻子就回家了，听到我怒吼，她扑通一下跪在了我面前，声泪俱下地哀求我：“老公，都是我不好，原谅我好吗……”
当领导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