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树,在我老家是很常见的,与楝树、槐树、榆树、泡桐树一样普通,主要有两种,一种蚕桑,一种胡桑。蚕桑是由生产队组织人工栽植的,成亩连畴,郁郁苍苍的一大片,要的是它的叶,用于养蚕。蚕桑树个矮,枝条既长又多,叶片繁茂肥大,叶色绿中含黄,水头足,很嫩。胡桑是野生的,散落在路边、田埂、房屋左右,树干瘦高,相对于蚕桑来说,叶小色重,呈深墨绿色,较老,常被采下喂猪。胡桑生长缓慢,一棵胳膊粗的树,往往要经过许多年,用胡桑树干做成的扁担,刚中含柔,富有韧性,可随挑担人的身形自然晃动,很好地消减肩头的压力,轻松而不伤身。在农村,有一根桑树扁担是很以为自豪,颇让人羡慕的。在人们的心目中,蚕桑只是类同于棉花的农作物,胡桑才是真正的桑树。孩子们吃的桑枣就是胡桑的果实。
“门前不栽桑,屋后不植麻”是老家的一种习俗。桑与丧音同,开门见“丧”,自然不吉利;披麻戴孝是送别去世长辈时的规仪,屋后长麻,犹身后披麻,更是大忌。因而屋前肯定没有桑树,屋后不会见到苘麻的身影。当然,那屋指的是人居的堂屋,正屋。偏屋,厨屋不在禁忌之列。我家厨屋与猪圈夹巷中就有一棵胡桑,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根本没在意,直到树上挂满了果,才被我们盯上。树不算高,大约有我两人多高吧,也不粗,不及我的大腿,但结的果实好吃,比较甜,不像别处的那么酸涩。童年时代,桑树枣成熟时节,我的小罗罗朋友就特别多。我们天天盯着那一树果实,看着它们由青到红到紫黑。实际上根本不会等到完全成熟的紫黑,只要见到深红的就迫不及待地开吃,往往连刚泛红的也被一起狼吞虎咽了。在那贫困的岁月,干瘪的肚皮造就了我们超强的食欲,好吃的东西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桑树的果实,我们那里,既不叫桑椹,也不叫桑果,而叫桑树枣子。我知道这种果实叫桑椹时,已是离开家乡以后的事。把桑果叫成桑树枣子,仔细想想,是再贴切不过了。一个“枣”字,就将桑树果与楝树果、梧桐果、泡桐果以及其它树的果子区分开来,能吃不能吃,就这一字之差。再则,凡是枣,不管黑枣红枣蜜枣,在那时乡村人眼里,皆为营养丰富的大补之品,物稀价高,一般人消受不起。把桑果上升为枣,说明其不仅能吃、好吃,而且金贵。桑树枣子,叫着舒心,吃了开心,其中显然也隐含了对美好希望的一种寄托吧。
桑树似乎总是被不绝如缕的乡愁缠绕,承载的乡愁,超出其它任何一种树木花草,桑井、桑梓一直是故乡的另外称呼。乡愁不仅是对旧人旧物旧时光的怀恋,更多的是一种情感、一种思绪。乡愁不同于食欲,到时到点要进餐,而是似风似雾,来无影去无踪。乡愁是不经意的,就如家乡的胡桑树,它的种子不知是鸟衔来的、风吹来的,抑或是从那捆柴草中带来的,就那么悄不留神地从泥土里钻了出来,探头四顾,羞羞涩涩,静悄悄地生长,静悄悄地结果,无需施肥浇水,也不指望谁观赏、赞誉。乡愁的滋味基本就是桑树枣子的滋味,有点甜,有点酸,有点涩。“梦里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一个“桑”字,几乎可以浓缩像我一样、恢复高考后跳出农门、到城市讨生活的一群人的人生经历和心理历程:生于桑户、历经桑海、年值桑榆、心系桑梓;年轻时希望插翅飞离家乡,年老后希望时光倒流,回到故乡的童年。
“情怀已酿深深紫,未品酸甜尽可知。”有桑树的地方就有家,那满缀枝头的桑树枣子,永远那么诱人,始终令人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