楝树枝上挂着半截铁犁划,一个老师拿着一柄小铁锤,“当当当”敲响,学生们炸了鸭窝似地从教室里蜂涌而出,不少人直奔教室东墙头。那里早圪蹴着两个人:
一个中年人,是个货郎,面前放着一副担子,前后两个竹箩筐。前面的箩筐放货,筐口上平放着一只木板盒儿,里面分成许多格,上面盖着玻璃,格里分放着针头线脑,铅笔橡皮,毛笔墨块,鱼钩浮子,指箍钮扣,香烟火柴,五颜六色的洋泡泡掼炮,还有不同品种的糖块。学生们最爱吃的是两分钱一粒的糖丸,圆圆的,上面滚着白糖粒,有很浓的薄荷味。有时也卖麦芽糖,我们那里叫“作糖”,像个大圆酵子饼,平摊在一块木板上,要买,根据钱的多少,货郎拿起一把小铁刀,与一根铁板,嗒地一下,敲下一块。后面的筐空着,有人没钱买货,便以物易物,比如拿来两块猪头骨或一团头发,换上糖丸或铅笔橡皮什么的,货郎什么都收,鸡蛋、龟壳、鳖壳、塑料膜、硬骨纸、废铜烂铁。学生们自由活动时,货郎会摸出一支竹箫吹上几声,音节固然单调,却足以吸引人。
一个老年人,白发白眉白须,面前放着一个竹篮子,口上覆着一块黑褐色毛巾,毛巾下面是馋人的红彤彤的糖麻花。方圆十多里卖糖麻花的仅此一人,大人小孩都认识他,都叫得出他的名儿。我们那里有起乳名的习惯,孩子一落地,立即便会叫一个名。有根据胎盘下来后上面盖的东西叫名的,就有了塌锅子、大盅子、留碗子、二锁子;有以当年属相起名的,就有了小马、二兔、三狗、大羊;有反映父母心理希望的,就有了跟兄、招弟;也有以孩子生辰为名的,如阴历二十五生的,就叫二五子;端午节生的,就叫大端子或小端子。故乡人传统观念强,以为名字贱,好养,能免招灾难。卖糖麻花的老人叫小炉膛,据传,是在炉膛前生的。小炉膛光棍一人,生产队要他“五保”,他很生气:“我不是无儿绝子户。”队里不好勉强,由他,他就卖麻花为生。小炉膛的麻花炸得极有功夫,脆、香、甜、酥,上下牙齿一碰,格喳一声碎成麻花屑散在嘴里,甜却不苦,酥而不腻。他的麻花从不多炸,每天都是一百根。学生们来到他面前,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叫:“小炉膛,买麻花。”他一声不吭,收钱给麻花,三分钱一根,五分钱两根,绝不含糊。也有极个别淘气的学生会乘小炉膛忙碌的功夫,悄悄拿上一根转身开溜,这十有八九逃不过小炉膛的眼睛,他会拎着竹篮狠追,夺回麻花;也有人边跑边吃及至他追上已吃得差不多了,小炉膛便会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领骂一声:“有娘养无娘教的东西!”骂完,松手,完事。被夺回麻花的怀恨在心,追着小炉膛起哄:
小炉膛,光棍堂;
糖麻花,哄婆娘。
货郎与小炉膛几乎天天相聚,却从不搭话,货郎偶尔也会冲小炉膛点点头打招呼,他最多瞟一眼,迅速将目光移向别处,很漠然的模样,然后各做各的生意,相安无事。天下雨,货郎一般不来,小炉膛披张塑料薄膜照来不误,外面不能蹲,他就到老师办公室去。这里的老师基本是民办,都是当地人,全都吃过小炉膛的麻花,有的小时候还偷过麻花,对他也就客气。有时教师们也会相互闹着请客,摸出二角钱给小炉膛,他便会用纸包上十根麻花递过去,老师们也不客气,收下就吃,边吃边开着玩笑,小炉膛从不插言。
小炉膛也有遇上麻烦的时候,公社市场管理委员会的杨疯子会突然出现在小学校里。杨疯子块头大,能吃苦,翻眼无情,对任何人都歹得下脸来,公社干部就用他对付“刁民”,叫蛮猪蛮杀。货郎眼神好,见到杨疯子赶忙站起身敬烟:“啊,是杨主任哪!”并拿出两包黄金叶香烟悄悄塞进杨疯子的衣袋。杨疯子照例对他训斥一通,他点头哈腰,一连声的应承:“是的,是的。”小炉膛对此视而不见,不慌不忙,杨疯子走过去踢了一下他的竹篮,喝道:“老不死的,又来丢人现眼了。”他依然不惊不乍,不动神色,连眼皮也不抬。杨疯子又踢又问:“你听到没有?”小炉膛平平地说:“我耳朵还没聋。”杨疯子很气愤,几脚将他的竹篮踏扁。小炉膛长叹一声:“唉,有娘养无娘教啊!”杨疯子探手揪住他的衣领:“老东西,敢骂人!”货郎与教师赶忙上前劝阻代赔不是。小炉膛弯腰捧起坏了的竹篮,扔到了不远处的垃圾坑里,用毛巾擦擦手,头也不回走了。
第二天,小炉膛又来了,挎着只新竹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