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栋几乎被遗弃的居民楼,里面住着遗弃了自己的人,肆意且疯狂。
小李希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的舅妈正和住在隔壁的女人奋力厮打,尖锐的叫声和粗鲁的谩骂在整个空荡荡的楼洞里产生了可怖的回响。
他的舅舅靠在一旁抽烟,烟雾后面的脸泛着油污,眼球凸出,每一条皱纹的走向都勾勒着困顿,不仅困顿,且蛮横。对这场因他而起的战争,他无感,从撇嘴吐烟的动作和抓乱的头发里只能看出他无比的烦躁。
楼梯口那儿有个醉汉,通红的脸上鼻子硕大,拿着酒瓶萎顿在地上,眯着浑浊的眼睛看热闹,时不时发出嗤嗤的笑声。
直到,他的舅舅忍无可忍,用一声响亮的巴掌,终结了所有的声音。
舅妈倒在地上,地上长年沉积的油腻泥污,蹭在她原本也不干净的衣服上,她的一侧脸颊高高肿起,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忍得身体不停地抖,却不敢发出哭声。
小李希沉默以对,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样的场景。
他的舅舅把烟头甩在地上,抬脚碾压,然后踹了舅妈一脚,“滚起来!”
眼看他开门就要进屋了,住在隔壁的女人叫了一声,“哎!给钱!”
“没钱!想要钱,我婆娘的医药费先拿出来!”
小李希看见他的舅妈拖着扭伤的脚慢慢站起来,他也默不作声地准备跟着进屋,但却被狠狠地推搡到了一边。
“你个拖油瓶!小白眼儿狼!看我摔倒都不知道来扶我!吃我家的,住我家的,没一点儿良心!当初看你还是个婴儿,早知道就应该把你掐死!你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去死!你去死啊!”她边骂边抬手发狠地抽打。
小李希低着头,一声不吭。他很习惯这样的事情,反倒是突然有人把他拉到身后保护他,让他十分迷惑地抬起了头。
空气安静了下来,飘荡在空气里难闻的气味,忽然鲜明。
晦暗的光线里,年轻的面庞太过俊朗,白色衬衫逼人异常。长年不见天日的地方,猝然射进来一道光,无所遁形的破败肮脏,让沉没其中的人无处躲藏。
站在门里的舅舅,下意识地用门遮掩自己。隔壁的女人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用手遮挡自己几乎裸露的身体。楼梯口的醉汉挪了挪身体慢慢坐直,似乎也清醒了一些。
而直面这个男人的舅妈,面色枯黄脸颊红肿,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惊惶不安,她缩了缩手,颤着声音,“你……”
“你再打我就报警了。”
“报……报警管……管……多管闲事!有本事你……你来养啊!”舅妈撂下话,匆忙躲进屋里。
一夕之间,灰尘扫地,好像除了贴着墙根溜过去的老鼠,他们都不曾出现过。
李安尧转身,低头看了看腿边脏兮兮的小孩,然后拎着行李箱,带着他走到了一间屋子外,用刚拿到的钥匙开了门。
屋子里布满灰尘,冷冷的,除了一个床垫破了几个大洞的床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他把行李箱放在床腿边,回头见小李希紧靠在门边,想了想,走到他跟前蹲了下来。
两个人默默对视,可很久过去了,没有人开口说话。
李安尧突然感到了棘手。
他只好先开口,声音有点僵硬却尽量缓和,“我叫李安尧,你叫什么名字?”
“李希。”
李安尧露出笑。“原来我们都姓李,那也许是一家。”
小李希瞥他一眼,不痛不痒地咕哝,“李是大姓,没什么可稀奇的。”
李安尧勾勾嘴角,想摸摸这个小孩子的头,见他警惕闪躲的姿态,就没有强求。
他站起来扫了一眼,然后朝卫生间走了过去。卫生间已经没有了门,里面到处都是灰尘和黑黄色的水垢,他拿起花洒,用力拧开水龙头,花洒空响了几声,然后喷出了一些发黄的水流,过了一会儿,水流才变得清澈起来。虽然设施老旧,但索性还能用,热水不算热,但也不凉。
李安尧走出卫生间,从行李箱里翻出香皂和毛巾塞进小李希的怀里,把他推进了卫生间,“去洗个澡。”
小李希深深地拧起眉,仰头去看李安尧,这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李安尧没说话,把花洒放到小孩子能拿到的地方,就转身出去了。
卫生间里好半天都没有动静,李安尧声音平稳,“再不动,我就进去帮你洗。”
又过了一会儿,卫生间里才传来了水流声,李安尧轻轻挑了下眉毛。
等水流声停下以后,李安尧又把从行李箱里翻出来的衣服鞋子放在了卫生间门口。
小李希把毛巾盖在身上,瞅见他的动作,站在原地纠结踌躇了一下,才慢慢挪动脚步,把衣服捡了起来。
展开一看,是一套印着卡通图案的童装,鹅黄色的,还有一件儿童平角内裤,白色的鞋子里也放了一双白色的袜子,当把所有的东西穿上以后,也都格外的合身。
小李希低头看着从来没有穿得这么好的自己,心里有很多问号,也有很多不安。
他走出卫生间时,看见李安尧正坐在行李箱上,看见他出来,眼里有很明显的笑意。
洗干净的小李希,是一个很俊俏的孩子,虽然皮肤苍白,身体瘦小,但五官生得很漂亮,大眼睛黑白分明,很明亮。
李安尧拍了拍行李箱的另一侧,笑着说,“过来坐。”
小李希看了他一眼,走过去坐到他旁边。
李安尧撕开一袋饼干的包装递给他,又拧开了一瓶矿泉水放在他旁边,自己也撕开了一袋饼干。
小李希见他吃,小小的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跟着吃起来。
细小的灰尘在空气里飞舞,在阳光下细细忽闪,没有人说话,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咬饼干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就这样坐在行李箱上,像两只正在分享食物的松鼠。
在那之后,三四天的时间,李安尧没再见到小李希,直到一天深夜,他听到了一阵很激烈的争吵。
争吵声从东侧相隔一间屋子的地方传过来,一开始只是那对夫妻在对骂,后来他们攻击的对象似乎成了小李希,李安尧静静听着,神情冷峻,逐渐眯起眼睛。
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旁边有开门的响动,接着他的房门被很暴力地拍打,他开门后,小李希就被狠狠甩了进来。
门外是那个女人,头发凌乱,血丝满眼,满脸怒意。抬眼一看,她被李安尧冷冽的样子吓到了,眼底瑟缩了一下,却依旧喊,“你对这个小兔崽子这么好,那他以后就跟着你了,别再让他来拖我们后退!”
李安尧盯着她,顺势问,“你确定?”
那个女人没回答,转头就走。
李安尧关上了门,低头看向小李希。
小李希面对着门,低着头,一声不吭。
几天没见,他身上的衣服鞋子都不见了,又变成了原来那些单薄破旧的大人衣服,裸露的手臂上还有几道很新的条状淤紫。
李安尧蹲下身,轻轻掀起小李希的衣服,检查其它地方,看着那些发红发紫的伤痕,眼底墨色深重。
“你们都是坏人!”小李希突然开口,话里带着隐约的哭腔。
李安尧看着他,情绪一时在心里翻滚,又沉又重。
“我以前有个朋友,”小李希梗着脖子转过头,眼睛很红,却没有眼泪,“也有个没见过的人给他吃的,给他新衣服穿,可没过几天,他就被卖掉了。”
李安尧轻轻问,“你怎么知道他被卖掉了?”
“我听见了,他爸爸搬走的时候说的。”小李希说得固执又斩钉截铁。
李安尧摸了摸小李希的头,心里很难过,伸手把他轻轻揽到怀里,安抚地拍着他。
李安尧就这样把小李希留在了身边,他之前添置了锅碗和简单的家具,已经带着小李希的份一起考虑了进去,现在刚好合适。
白天他带着小李希一起煮面,一起吃饭,教他认字,晚上给他讲故事,哄他入睡。而那对夫妻也就真的一点都不闻不问,如果没有时不时传过来的争吵声让小李希全身紧绷,这样的生活是李安尧很期待的状态。
这大半个月的时间,是他让小李希慢慢愿意信任他的过程,也是他对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带好一个孩子的自我考量。
等到晚上,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床上,给小李希讲完故事后,李安尧开了口。
“我有事跟你说,我们一起商量好不好?”
小李希把目光从童话书上移开,抬头瞅着他。
李安尧问,“你愿不愿意,以后一直跟着我?”
小李希愣着,他没有说话,但眼底露出不安。
李安尧放轻声音,“别害怕,以后有我来保护你,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我们会有新的家。等你适应新环境以后,我们可以去上学,在学校可以交到很多好朋友,放假的时候还可以一起去爬山,一起去游乐园,这样的生活是不是很好?”
小李希眼里有了点憧憬,但也充满疑惑和迷惑,安静了半晌后,他问出了心里一直以来的疑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李安尧声音一哑,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孩子是否能接受答案,“我……我是你叔叔。”
小李希有点儿愣神,他没有露出很吃惊的表情,似乎是相信,又似乎不敢相信。他轻轻问,“亲叔叔吗?”
“对,亲叔叔。”
李安尧把一张照片递给他,上面是他刚上高中的时候,和哥哥嫂子一起拍的全家福,他哥哥的怀里,抱着一个笑得憨态可掬的小婴儿。
“我很抱歉,我来得这么晚。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你的存在,大哥大嫂车祸去世的时候,我也知道你被你的舅舅舅妈带走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成年,拿不到你的监护权,也……”李安尧抿了抿唇,“也不知道该怎么承担这一切。但现在,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有信心照顾你,你愿不愿意相信我一次?”
小李希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憋了很久才掉下来。
李安尧心里酸涩,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小李希抽噎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你是不是在担心,他们以后还会再把你带走?”
小李希点头,眼泪跟着掉。
“放心,不会的,我保证。”
李安尧很快兑现了他的承诺,拎着他来时的行李箱,牵着小李希的手,一起走出了那栋楼。
现在是早春的天气,阳光还弱,料峭的风吹过的时候打着卷儿,带着春风特有的薄荷凉扫进人的心里去。除了身后这栋濒临倒塌的居民楼,周围都是楼体拆除后遗留下的废墟堆,到处都是垃圾,凉风一过,灰尘裹着垃圾的味道在一簇簇枯黄的杂草间招摇穿梭。
昨晚,李安尧带着转让抚养权的协议去了小李希的舅舅舅妈那里,他料到那对夫妻在意识到有利可图后会贪婪地开口,但他也料到了他们对金钱见识的上线。
有的时候,金钱并不能带来任何,甚至会加速生命的败落。他们已经腐朽,陷在这栋岌岌可危的楼里,像被它吞噬掉的灵魂,不自救便救无可救,只会在黑暗里不自知地沉沦,越陷越深。
走出很远后,小李希忽然回头,那栋墙体开裂,斑驳不堪的楼,依旧黑洞洞地伫立在那儿,像个可怕的怪兽。
但它不会动,它只能待在那儿,它已经被丢弃在身后。
他转回头,抬头看着李安尧,黑色的眼睛里映着李安尧的影子,也映着太阳的光点。光点闪闪烁烁,击碎了围困住他的黑楼,灰尘四起,斑斓成一片彩色。那些彩色像绚丽的糖纸,糖纸里,是他往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