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纸伞下,一身青衣纤尘不染,腰配长剑,足尖点过树叶,几个起掠,飞身没入破庙中。
庙里有一堆灰烬,余温已尽,沈长溪冷眼扫过四周,两枚破败的灯盏上火光微弱,里面的香油所剩无几,到处都是打斗的痕迹。
取出火折吹燃,周围亮了些,靠近庙门的地方,血迹斑斑点点。他微微蹙眉,秦雷一向使双拳,从不用兵器,这里的剑痕是另一个人留下的。
沈长溪将火折凑近殿柱,火光与剑痕就一同落进了漆黑的眸底,隐约翻滚。
这些剑痕,与他同出一门,但刻痕深度却偏斜,若割在人身上,便是斜刺进皮肉里,并非竖直挥舞。可会这样用剑的,他所知道的,就只有那一人。
沈长溪握紧剑柄,长眉凝然,是你吗。
他敛眸收起火折,拾起倚放在庙门口的油纸伞,轻抖水珠。外面的暴雨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夜,雨幕通天彻地,雨声震耳,已是清晨,荒野却依旧昏暗。
沈长溪撑开伞,踏入雨中,纵身一跃,起落间,青色的身影已远到看不见。
大半日后,山石堆叠的山谷中,沈长溪将手背在身后,借巨石隐藏身形。他已立在这里一个多时辰,身上青衣变深,浑身湿透,油纸伞被收拢放在身侧半臂远处。雨水在他眉目间不断滑落,他冷冷地敛息凝眸,隔着雨幕定定地盯着山壁某处。
忽然,一道黑色的身影飞掠而来,抬手在山壁上一按,山壁滑动,一人高的洞口霎时显现,黑影闪身进入,洞口随后关闭。
待一盏茶的功夫后,沈长溪才从巨石后走出,随后展臂一跃,无声落在山壁前。他凭着记忆,抬手摸索,摸到一处较光滑的手掌大凸出,用力按下,同样闪身进入洞口。
洞内是一条隧道,沈长溪手按剑柄,缓步向前,左转三次,右转两次,约半柱香后,四周突然火光大盛,洞壁内的油灯接连燃起。
忽听得一道声音大喊,“别进来!快退出去!”
但已为时已晚。
机关声一响,几道石墙快速移动,来路已被封死断绝。从他踏入山洞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走进了这洞内的迷宫中。
沈长溪僵立在原地,手指微蜷。
他听到了,刚刚有人在提醒他,但他缓缓侧头,紧紧盯住那道声音传来的方向,只疑心自己是否听错了。
突然间,一阵狂乱的大笑响彻整座山洞,笑声张狂无比,充斥在四周不断回荡,沈长溪握紧了拳,眉目冷冽。
“小子,饶是你再谨慎,踏进我这山谷,也别想躲过我的法眼!看在我与你父母是旧相识的份上,我今日就送你份大礼!”
耳听一声机簧启动,沈长溪眼前的几道石墙渐次移动,露出一段通路。路的那头,有个人曲着一条腿,倚着石墙坐在地上。
其实,壁上的油灯,光亮还是太模糊了些,那个人的样貌,分明在灯光下朦胧着,无法看清楚。
两个人,谁也没有料到,重逢会是在这样的光景下。张南开慢慢屏住呼吸,看着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人,只觉得身体僵硬不能动,周身冰冰凉。
“如何!灭门仇人就在眼前,是不是想一杀快之!机会已经给你摆上了,我等着恭喜你大仇得报啊!”
张狂的笑声渐远渐消,余音散去后,四目相对,空气冷寂得迫人。
那句“灭门仇人”,让张南开回了神,他眼底波澜轻漾。沈长溪在距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负手而立,虽身上湿透,却十足的丰神俊朗,赏心悦目。他在心里轻叹,七年未见,少年成人,风姿俊逸更胜从前了。
他定了定神,压下那句“灭门仇人”,慢悠悠地抬起一只脏兮兮的爪子,试探着挥了挥,小心开口道,“嗨,好久不见啊,阿七。”
沈长溪背在身后的手捏紧,移开目光,声音不见情绪,“既已离开师门,就不要再以师门排序相称。”
张南开干咳一声,自知没趣地放下手,心里忍不住念了一句,倒还是那么冷眉冷脸。
沈长溪把目光移向这隧道和石墙,大体观察过后,转身迈开几步,扶起衣袍下摆倚靠另一面石墙盘腿坐下,放好衣摆后,闭目打坐。
张南开瞥见,心里再次默念,也还是那么一板一眼。
想是这么想,但张南开忍了一下,最后还是忍不住把目光落在了沈长溪身上。他一直不敢期待再见,可他真的很怀念,很想念。张南开过分瘦削的面容柔和下来,嘴角翘了翘。看来,这些年他在师门里过得不错,这般清风朗月的少年郎,不知要迷了多少姑娘的眼,只不过,他这老成持重的样子,还是小时候更讨喜些。也不知道他这个性子是怎么养的,就连……
张南开眉心狠狠拧了一瞬,就连……当年知道自己爹娘与满门被灭,这个人也只是浑身抖得厉害,再没别的动作。看着他自逐出师门时,也只是那样看着,唯独那双眼睛,黑得吓人。
张南开仰面闭了闭眼,冒出胡茬的嘴角紧绷,但睁开眼时,一切如初。
他咳了一声,“那个……”
沈长溪睁开眼睛,侧眼望向他。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沈长溪收回视线,“师门接到消息,说在乱石谷一带发现了秦雷的踪迹,师傅派我来查验。”
“哦。”张南开摸摸鼻子,过了一会儿,又问,“师傅……他老人家还好吗?”
“身体依然健朗。”
张南开点点头,“那就好,”他笑着低低重复,“那就好。”
沈长溪转头看他,刚想开口,却听见一声不算小的腹响,于是视线下移,看向了张南开的肚子。
张南开下意识盖住肚子,甚觉丢人,可腹内空空又骗不了自己。他掩饰般地清清喉咙,把眼睛飘向别处,“你带吃的了吗?我在这里呆了两天两夜,一天多没吃东西了。”
沈长溪在怀里摸了摸,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纸袋子,触手一捏,里面的烧饼被彻底泡了水。他把纸袋子抛过去,“已经湿透了。”
张南开伸手接住,露牙一笑,“没关系,我正好也渴了。”
沈长溪不再多言,只默默看着他吃。许多年未见,本该问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问。眼看他憔悴风霜,当年那股子意气风发的神态不见了,只好在,性子没变。
见他收起纸袋子,沈长溪不解,“怎么只吃一半?”
“剩下的留给我养的狗。”
沈长溪拧眉。
“之前在一个破庙里捡到的,一个小狗崽,”张南开笑了笑,“被我连累一起关在这儿,现在还帮我去探路了,总不该饿着人家。”
沈长溪想起了什么,看了他一眼,“你受伤了?”
张南开眨眨眼,“你去过那个破庙?”
“香油,是你添的?”
张南开的手指抖了一下,这也是个意料之外的问题。他侧头避开沈长溪的目光,垂眸轻轻拍了一下挂在腰间的葫芦,“嗯,遇见就添一点,算是……”算是一点赎罪吧。
沉默再度蔓延,他们都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伤口。
没过很久,一只小臂长短,浑身脏乱看不出毛色的动物在隧道的尽头,脚步蹒跚地出现了。沈长溪的视线移过去,看它走到张南开身边,亲昵地蹭了蹭,又看张南开把剩下的半块饼喂给它,然后让它带路。
沈长溪跟在他们后面,疑惑深重,“这是狼吧?”
张南开回头瞅着他,坚定地讲道理,“不,这是狗,狼是不会探路的。”
跟着这只狗兜兜转转绕了很久,最后却走到了一个死路口,两人一狗同时停了下来。
沈长溪表情凝重,“你听到了吗?”
张南开轻声道,“是练功声。”
“内力能震碎石墙吗?”
“不能。”
两人对视半晌,直到张南开从怀中拿出了一样东西。沈长溪倏然瞠目,简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万般情绪直冲心头,他一言不发,直接拔剑刺了过去。
张南开躲避,同时拔剑反击。
招式一来一回,两把剑碰撞再弹开,久违的相见,突然的对打,两双蓦然血红的眼睛。
沈长溪大喝,“张南开,内功心法拿来!”
张南开侧身躲开剑锋,手腕翻转,斜刺回去,“休想!”
不等两人再继续,路尽头的石墙已经滑开,秦雷飞身跃出,狂乱地大喊,“心法,内功心法在谁身上!拿出来!”
他眼窝深陷,面色黑沉,嘴唇青紫,头发杂草般凌乱,已然是一副练功练得走火入魔的情态。他阴郁的目光锁定了张南开,“是你,心法在你身上!原来是你偷走了那一半,快把心法给我!”
话落,飞身而上,重拳出击。他拳风刚劲凌厉,极为霸道,张南开以剑相抵,拼力抵挡,仍旧被震得倒退好几步。
沈长溪抬手撑住他背后,喝道,“叠影剑法!”
张南开来不及回答,只立时摆出姿势,与沈长溪一同出剑。
叠影剑法,是曾经两人闲暇时共同研究出来的,顾名思义,要的就是像人和影子一样,动作完全一致。
双剑同出,秦雷明显乱了招式,他狂叫,“小子,你居然和灭门仇人联手!”
“与你何干!”
“关你屁事!”
两句话同时出口,沈长溪和张南开都分了一下神,秦雷看准时机打出双拳,将两人打飞出去。
张南开和沈长溪双双咳出一口血,张南开冲沈长溪喊道,“再来!”
隧道内再次布满剑光拳影,内力激荡,震出猎猎巨响。
秦雷双拳乱了章法,被逼得连连后退,他大叫,“我与你父母曾是多年好友,你今天居然和杀父杀母、灭你满门的仇人之子联手,你父母在天有灵,定要失望透顶!”
“秦雷,你原是一门之掌,为了练功居然噬杀婴孩!我父母一生秉持真心,匡扶武林正义,若他们还在世,定羞于与你为伍!”
秦雷突然怔住。
机会难得!
沈长溪和张南开即刻将内力倾灌于剑上,奋力掷出最后一击,两把剑破空而出,瞬间贯穿秦雷胸膛,狠狠地钉在了石壁上。
秦雷挂在剑上,胸口上血不断流出,很快浸透了全身,从鞋尖低落到地上。他直愣愣地瞪着眼睛,呕血的嘴里不住地呢喃,“羞于为伍,羞于为伍……”这话,她以前好像也说过。
秦雷愣愣地转动眼珠,看向沈长溪,他心想,阿蓝,你的儿子跟你可真像啊!不仅长得像,就连说的话都一样。
“沈家小子,”秦雷低声絮絮,他目光逐渐失了焦距,视线漂浮在空气里的模样,像是在对另一个人说话,“我其实……早就后悔了,早就后悔了。”
他用尽最后一口气,挣扎着抬起手臂指向他刚才出来的地方,“出口就是入口,就在那里。”
见他手臂垂落,张南开走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伸手在他胸口处摸索了片刻,从他衣服里取出了心法的另一半。
他走到沈长溪身旁,把完整的心法递给他,然后弯腰半起了自己的狗,“交给你处理吧。”
沈长溪垂眸默了默,“烧掉吧。”
张南开问,“也算是你父母的遗物,不可惜吗?”
沈长溪摇头,取出火折,慢慢点燃。
心法逐渐被火舌吞噬,火光在两个人眼里升腾,也在两个人脸上明灭。
说到底,这世上哪里会有让人一日千里的内功心法呢?封面上明晃晃的“绝心”二字,又有谁看懂了呢?
走出山洞时,暴雨已停,沈长溪在巨石旁拾起自己的油纸伞,忽然道,“三师兄。”
张南开脚步顿住。
“当年,你父母与我沈氏满门同丧,那些想乘机谋利的人逼上山门,我知,你的绝望不亚于我。”
张南开倏地咬紧牙关。
“但,我父母和沈氏满门,皆被你父母带人围剿惨死,这是事实,你可知?”
张南开哑声道,“知。”
“但我也知,你与此事无关,”沈长溪缓下声音,“我们都与此事无关。”
张南开缓缓抬眸,望着他。
沈长溪一直没回头,“师傅时常记挂你,师兄弟们也都一直在等你回去,有空的话,就回去看看吧。”
张南开勾了勾唇,“好。”
一道绿色身影纵身一跃,很快飞远消失不见,张南开笑着目送他离去,笑着笑着,忽地心头一酸,落下一滴泪。
他转头遥遥望向师门的方向,他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