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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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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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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岛

当老杨头把第三个相亲对象赶下船时,刘媒婆捶胸跺足,破口大骂:

“你个老东西,好像谁想上你那个破岛!原来有路的时候,兴许还有人过去转转,大水淹了路变成孤岛后,那岛就像个坟堆,你就自个蜗在坟堆里等死吧!”

尽管刘媒婆骂得很卖力气,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老杨头只顾着坐在船上喝他的米酒,全把刘媒婆的叫骂声当做下酒的小曲儿。

看着刘媒婆领着那个哑巴女子离去,老杨头心头的喧嚣聒噪终于散开,放眼静如稻田的江水,他再次享受于那种恬静的安详。

老杨头赶刘媒婆他们下船,并不是因为那个女的是个哑巴,而在于哑巴比划着问老杨头什么时候搬离小岛,搬离后政府会给他补助多少钱。她不知道老杨头把岛视作性命,他相亲的目的,就是想找个人和她一起看护这个岛,守护岛上的秘密。

刘媒婆走后,老杨头坐在船上等人摆渡。

半天没有一个人来,他也不急。

半年前,不远处修了一座吊桥,坐船过江的人就少了许多。但总有人懒得多跑两里地到吊桥那里,也有人是习惯了老杨头的小船,每天便总有几拨人乘坐老杨头的船来回过江。一天有几块钱的收入,老杨头很满足,自己在岛上五谷杂粮、茄子豇豆都能种,有点钱能买个油盐酱醋茶,还能再买点米酒,他很知足。

“喂——老杨头——把船划过来!”

老杨头一回头,见江对岸一个小伙子边喊边朝他挥手,声音飘飘渺渺。老杨头看看这边岸上空无一人,便将船划向对岸。

汉江水流在这里很是平静,两岸间距离也不很远,十多分钟,船便到了对岸。

“唉,老杨头,你可真磨叽,这么半天才划过来!”一个20来岁头发芜杂衣服邋遢的小伙子喊道。

“刘家老三——”

小伙子眼睛一瞪:“哎,老杨头,我有名字,刘青松!”

老杨头只顾停船,看都不看刘青松一眼:“嫌慢你走吊桥过去啊!”

“要是过对岸,我自然走吊桥,还用叫你的船?”刘青松说着转头小声对旁边的同伴道:“哥,上船吧!岛上肯定有你想要找的!”说完就拉着同伴准备上船。

刘青松一只脚刚踩到船上,老杨头把船桨往前一伸,挡住了他的脚步:“不到对岸,你们到哪里?”

刘青松说:“我们到江心的岛上去!”

老杨头闻言翻脸,厉声道:“那儿也是你能去的地方?下去——”

“哎!老杨头,那儿我凭什么不能去?”

“那儿是我家,我没叫你,你能去?”

“你家?你家也就岛上那两间破房子,你敢说那个岛是你家?我们就去岛上转转,你凭啥不让去?”

老杨头挥起船桨:“就凭这——”

刘青松缩了一下身子,嘴还很硬:“你敢?”

老杨头也不说话,直接船桨就向他抡了过去,刘青松吓得退回到岸边:“老杨头,你给我等着!活该媳妇跟人跑,活该当半辈子鳏夫!”

老杨头听到刘家老三揭他的短,心里更加恼怒,骂了一句“你个日鬼擂捶的货”,把船桨向江水里一撸,狠劲抛向岸边,刘青松他们被弄了一身水。

刘青松恶狠狠说一声:“老不死的,你给我等着!”然后拉着同伙离去。

刘媒婆骂老杨头解了气,回去静下心一想:这事还不能这么完了。毕竟,曾经拿了人家老杨头半斗稻米;毕竟老杨头说事成之后,还会给她一双新皮鞋。于是没过几天,她再次找到老杨头,问他到底咋想的,还要不要找女人。

老杨头狠咂了一口旱烟,吐出的烟气被风一吹,飘向刘媒婆,熏得刘媒婆咳嗽几声。她边挥舞着手中的手帕扇走烟雾,边本能地身子往后仰,差点没跌倒在船上。

刘媒婆:“你个死老杨,臭旱烟熏死我了!”

老杨头冷冷道:“白抽烟,你还弹嫌!”

刘媒婆嗔怪道:“抽你的烟?那烟从你那嘴里吸进去,走过你的脏心烂肺,再从你那疙里疙瘩的喉管里吐出来,比狐狸放骚还臭,我弹嫌你还咋?”

老杨头难得的微微一笑,是对刘媒婆这段揶揄之词的回应。

刘媒婆手里的手帕朝着老杨头一甩:“笑啥呢?给你好好说话,你吊个驴脸,这骂了你你还笑?!真是老怪怂,第一回带来的人,你嫌人家太老,第二回带来的,你又嫌人家太胖,上次那个干脆把人家撵下船,今儿你给我明说,到底还找不找女人?”

老杨头深吸一口烟,望着小岛喃喃道:“找还是得找一个”

今天天气很好,难得的大太阳。

老杨头划船载着两个人刚靠岸,就见刘媒婆在岸上向他招手。阳光映得刘媒婆竟然有了半老徐娘的妩媚。其实妩媚的不是刘媒婆,而是她旁边站着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

等船上的两个客人上岸,刘媒婆喊道:“老杨头,看,我今儿给你带来的,多好!快上来。”

老杨头看着刘媒婆,挥手示意她们上船。

刘媒婆扭着身子上船,女人紧跟其后,但时不时向岸边张望。就听不远处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喊声:“妈,等一下我!”

老杨头顺着喊声看去,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边喊边跑,手里拿着一束野花。小女孩跑到岸边,没有减速,“噌”的一声,直接蹦到了船上。

女人一把拽住小女孩,抬脚朝女孩屁股踢了过去,喊了一声:“果果!你怎这匪的?掉水里怎么办?”

女孩挣脱了女人的手,藏到了老杨头的身后,女人追过来还要打,老杨头喊道:“站那别动,别把船弄翻了!”

刘媒婆赶紧拦住女人:“碎娃匪点好,碎着匪大了才有出息!”

刘媒婆转身悄声问老杨头:“你看人咋样?”

老杨头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叫果果的小女孩,阴沉着脸看了一眼女人,又看着身后的小女孩说道:“拖个油瓶,算啥?”

刘媒婆还没说话,果果妈一手叉腰,一手拽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角,睨眼看着老杨头说道:“吆,一大把年纪还挑三拣四?拖油瓶咋了?要不是想给这个油瓶找个能落脚的窝窝,我会来找你?实话告诉你,我不稀罕你的岛,不稀罕你的船,找你就是冲着这个油瓶来的——”

刘媒婆见果果妈一开口就怼老杨头,生怕老杨头倔脾气一来,把她给赶下船去,急得边给她使眼色,边凑到老杨头跟前低声道:“人看着歪(方言:厉害),但能干!你就别再挑肥拣瘦了,先有个伴儿再说”

老杨头也不看刘媒婆,只望着远处的小岛,低眉耷眼的说道:“岛就是我的伴儿,我不缺她这个伴儿,你让她们走吧!”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很坚决。

看老杨头满心不在乎,刘媒婆就有点着急:“老杨头,你再这样我真不管你这事了,为了你我几双鞋的底子都磨破了。”

果果妈说了声:“刘婶儿,你别费心了,本来就是看着你的脸来的,谁看他个老不死的眉高眼低,我们走——”说着一转身,拽着果果就往岸上走。果果正看着船上的稀罕,被猛然一拽,身子还没回正,便离了船,一脚踩空,从妈妈的手里溜脱,掉在了水里。

果果妈见手里没了果果的手,回身一看大喊一声:“啊,果果!”

刘媒婆更是“啊”地尖叫一声,他正想喊一声“老杨头,快救娃!”刚喊了一声“老”,“杨”字还没喊出口,却见老杨头噗通一声已经跳入水中。

老杨头在水里一改平日的老态龙钟,利索得像个小伙子,一把抓住果果的衣领拎出水面后抱在怀里,贴近船帮放到船上,然后自己也爬上了船。

果果妈赶紧过去抱着果果拍着她的背,让她把肚子里的水吐出来。几番折腾之后,果果渐渐从惊吓中平静,平静之后眼神便移向老杨头。

果果自小就像个男孩,贪玩,胆大,天不怕地不怕,不断闯各种祸,姥姥不疼妈妈不爱。当她一脚踩空的瞬间,突如其来的悬空坠落,让她完全没了意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掉进水里,喝了几口水上下沉浮几次后,在难以呼吸几乎窒息的情况下,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害怕和绝望。这个时候,老杨头的出现,像是童话里的神仙爷爷,把她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所以当果果安定之后,便从妈妈怀里挣脱,走到了老杨头身边,对着老杨头鞠了一躬,说了一声:“谢谢爷爷。”

果果妈也赶过来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拉着果果转身要上岸。

“你们留下来吧!”老杨头声音不大,但语气肯定且温和。

果果妈看一眼老杨头,又望着刘媒婆。

刘媒婆眼里瞬间泛光,虽然她搞不懂老杨头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其实她也懒得搞懂,只要事能成她有了皮鞋就好。于是她脸上即刻浮出了笑容:“那好啊,果果妈,那就别走了。”

果果妈停住脚步,也不回头看,说道:“刚才不是说拖油瓶吗,留下来还不把油瓶给打(方言,打碎)了?”

老杨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果果妈:“有你这号妈,孩子早晚出事,留我这儿比跟着你好。”然后转头向江水,心头闪现出刚才果果掉江里的瞬间,心里自言自语道:“自己的孩子都能往河里撂……”

果果妈刚要反驳,刘媒婆赶紧打圆场:“为了孩子好怎么都行,果果妈就和孩子留下了吧!”

果果妈转身看着老杨头:“孩子先留下,我十天之后来,帮你捉泥鳅划船做饭都可以,但是这十天,你得把孩子看好了。”

刘媒婆有些惊异:“哎,果果妈,你是要干啥去?我是给老杨头介绍女人的,不是给他抱孙女的,你走了这算啥?”

老杨头看也不看果果妈:“她该干啥干啥去,只要孩子留下就行。”然后对着刘媒婆说:“你放心,就是她不来,该你的少不了你的。”

刘媒婆听了老杨头这话,心里开了花,便和果果妈一起上岸离去。

对于妈妈的离去,果果没有难过哭泣,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留恋和不舍,对于她来说,这已不是第一次。

老杨头看着呆坐的果果心生一丝怜悯,但很快一划而过,只是冷冷地问道:“娃儿,冷不冷?”

果果用手拧了一下衣角,几滴水滴下。她看着老杨头摇了摇头,毕竟夏天,受到惊吓之外,江水浸湿的衣服倒有几分凉爽。

老杨头走到果果跟前,然后看着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说道:“我留下你,不是因了我喜欢你。”

果果明白老杨头话里的意思,忙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爷爷,我会捉鱼,捉虾,捉泥鳅。”

老杨头依旧冷漠:“也不是因为我需要你!”

本来对老杨头充满感激的果果,感到了老杨头的陌生和冷漠,她瞪大眼睛看着老杨头,似乎在问他:那你为什么救我,还留下我?

老杨头看着果果,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只是看你是一条命。”

果果对这句话似懂非懂。

看着果果懵懂的样子,老杨头继续说道:“我虽然留下你,会带你上岛,但你得守规矩。上岛之后,不让你去的地方绝不能去,不让你看的绝不能看,看到的也不能对任何人说。”

果果点点头:“知道了,爷爷!”老杨头的告诫让果果更感到了岛的神秘,不由得转头望了望远处的小岛。

黄昏时分,老杨头把船靠近了小岛。岛不大,上岸之后,走了没几步,就到了老杨头的屋子。老杨头的屋子前边是块院子,院子下边不远处就是汉江。本来这里有一条路通往江边,当年发大水之后,那条路被淹,老杨头住的屋子前便直面了汉江,本来的半岛也变成了孤岛。于是原来住在这里的几户人家都搬走了,唯有老杨死活守在岛上。

老杨头屋子的后边,是他用篱笆圈起来的一块稻田。屋子里边分成三个部分,中间是堂屋兼过道,屋子前门的院子对着汉江,屋子后门对着篱笆围着的稻田。屋子里边左右各一个房子。

老杨头带果果走进堂屋,果果一进门就被左侧的房子吸引,因为那个房门口立着一个和人高低差不多的稻草人。老杨头见果果盯着左侧房子看,便对她“宣布”了上岛后的第一个“禁令”:“那个房子你任何时候都不能进去!”

果果转头看着老杨头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本来她只是看房门口的稻草人,老杨头的“禁令”让她对那个房子陡然产生了好奇。

老杨头带果果走进右侧的房子,房子里一个大床占了大半个屋子,床的旁边,是一张老旧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盏油灯。

老杨头指着靠墙的床角:“晚上你就睡在那边”,又指着靠门的一边:“我睡这边”。

果果点点头,然后问道:“爷爷,我能出去玩会吗?”

老杨头脸色一沉道:“天马上黑了,出去危险。我去做点吃的,吃完早早上床睡觉”

老杨头平常自己晚上不太生火做饭,喝点茶水,吃块馍馍,现在多了个孩子,便在堂屋的锅灶起火,熬了黑米稀饭。

果果跟到灶台前,帮着老杨头添柴加火,一得空就扭头看左侧房门口的稻草人。最终她忍不住问了一句:“爷爷,我能和那个稻草人玩吗?”

老杨头脸色一沉厉声道:“给你说过了,别往那边去,要是不听话,明儿天一亮就把你送回岸上去。”

见老杨头生气,果果不敢再吱声,吃完饭,便乖乖地躺在床上老杨头指定的角落。才七八点钟,还不是睡觉的时候,果果不困,但也不敢乱动,躺在哪里,面朝着墙,回想着自己今天经历的事情,两行泪水悄然滑落。

老杨头走进房间,给果果扔过来一个被单,让她盖上。被单陈旧且有潮湿的味道,果果伸手拉过来盖在身上,但脸依然对着墙,她不想让老杨头看到自己哭鼻子。被单虽然有些发潮,但盖在身上还是有些温暖,她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果果睡得正香时,“吱扭”一声,似是开门声音,将她惊醒,一翻身起来,发现床的另一边没有了老杨头。她心头一丝惊慌,但很快镇静。毕竟,在她的生活中,有很多次醒来后都不见了旁边的妈妈。

果果揉揉双眼,坐起来,看看房间,空荡荡,黑黝黝。陌生的空间,江中的孤岛,让她感受到一种恐惧。大半夜的,老杨头会去了哪里?她得找到他,要不然好害怕。

她下床穿鞋,轻轻打开房门来到堂屋,见对面房子的门缝透出一丝光亮,隐约传来老杨头的说话声。不是岛上没有其他人吗,他在和谁说话?老杨头不让她进这个房间,莫非里边藏着什么人?

果果想着这些更感到害怕,但也更为好奇,她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前,顺着门缝往里一看,更是吓了一跳——里边只有老杨头一人!

他坐在地上,背对着房门,微弱的油灯也放在地上,显得老杨头的背影非常大。果果把耳朵贴近,听清了老杨头的声音:“秀秀,今天回来晚,因为有人上岛了。不过你别怕,是一个小姑娘,她不会来打扰你的,你也别吓着她。”

果果听着心里更是有些害怕。这个秀秀是谁?老杨头给她说话,并未见她有任何应答,从背影看,却见老杨头似乎怀里抱着一个东西。秀秀不会和自己一样,是个小孩?她猛然想起来一直传闻的偷小孩的事情,该不会老杨头就是偷小孩的,偷来藏在了岛上?这样一想,果果顿感毛骨悚然。

“呜——”屋外忽然起风,像是狼嚎一样,院子里有东西哐哐啷啷被风刮倒的声音。老杨头听到响声回头看向屋外,吓得果果赶紧转身回到睡觉的房子,爬上床,盖上被单,面向墙,蜷缩成一团,闭上双眼。

过了不多一会儿,果果听到老杨头进屋。老杨头过来看看果果,见她熟睡,便兀自上床靠着门那边躺下,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很快就起了鼾声。

果果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一缕阳光从窗户进来洒在床上,很是温馨。床另一头的老杨头早已起床,果果揉揉眼睛起来,走出房门,喊了一声“爷爷——”无人应答。她左右看看,见通往屋后稻田的后门开着,知道老杨头一定是去稻田那边,她便急切地跑到对面的房子,想看看里边到底有什么。

她走到近前,爬在门缝一看,里边什么都没有。

果果想推门进去看个仔细,但门栓太高,她够不着,耳朵贴在门缝仔细听,也没听到任何动静。于是她便转身,走向屋后稻田。

一走出屋子,空气特别新鲜,稻田里的泥土和着青草的味道,被江风迎面徐徐送来,果果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感到清爽美好。他走下门外的台阶,走向稻田的篱笆,刚想推开篱笆门,走进稻田,就听远处传来老杨头的声音:“不许进来——”

果果一抬头,见老杨头从稻田尽处的山坎转出来,正走向自己这边,边走边喊,很生气的样子。老杨头走过来一把抓住果果的手低声吼道:“给你说过了不要乱跑!”然后连拽带拉地带她回了屋里,指着堂屋的一个小板凳:“乖乖坐着,一会儿吃完饭和我去码头!”

老杨头把昨晚剩的黑米稀饭在锅里一热,和果果吃完之后便走向码头。一路上老杨头走在前边,果果跟在后边,今天天气很好,果果看着小岛上什么都新鲜,不住四处张望。老杨头正走着转过头喊了一声:“快点”。果果赶上去,看着老杨头试探地问道:“爷爷,岛上还有其他人吗?”

老杨头听罢神色一变:“没有!以后不许问这样的问题!再东问西打听,就把你搁到岸上去。”

果果吓得再也不敢吭声,只跟着老杨头默默往江边走。

走到江边,老杨头先上船,然后转身伸手拉果果。果果猛然又问了一句:“爷爷,岛上真的没有其他人吗?”

老杨头脸色一沉,正准备发火,却见果果鼓起勇气说道:“我刚看到树林里有个人影!”

老杨头听罢一惊,即刻从船上下来,拉着果果就往回走。

老杨头边走边四下张望,远远见路边土崖下一堆荒草中掩着一个东西,他走过去拨开荒草,见是用木棍绑在一起制作的一个简易木筏,老杨头惊恐道:“真有人上岛了!”

他把果果带回屋子,关进房子里,告诉她关上门,千万别出来。果果疑惑地点了点头,眼见老杨头走到对面的房间,拿了一把猎枪出来,冲向屋后的稻田。果果爬在窗口,一直瞅着稻田的方向,心里感到奇怪:我刚明明是在树林里看到的人影,爷爷为什么先跑向稻田那边?过了不大一会儿,见老杨头从稻田后边的山坎转了出来,向屋子走来。听着老杨头走进了堂屋,果果跑到房门口喊道:“爷爷,逮到坏人没有?”

老杨头朝果果这边看了一眼说道:“那边没人,我现在去林子里看看。”

老杨头虽然没有在稻田找到坏人,但果果感觉得到,老杨头的神情轻松了许多。想起早上自己走进稻田时被老杨头吼的事,果果知道,稻田里一定有什么秘密,这个秘密应该和对面屋子的秘密有关系。

果果打开门,再次好奇地走向对面的房间。爷爷刚才是从这里拿出了一把猎枪,里边一定还有意想不到的东西。只是虽然他当时急急忙忙,但还是没忘了把门栓上,果果还是进不了房间。她再次透过门缝向里看,目之所及,依然是空空荡荡。她有些失望,转身想到树林里去找老杨头,又怕去了惹他生气,她便走向屋子后院的稻田。

果果沿着稻田的硷畔往里走,走了好大一会儿,终于走到稻田尽头的山坎前,昨天老杨头就是从这个山坎后边走出来的,稻田里的秘密一定就在山坎后边。于是果果有些紧张又迫不及待地要绕着山坎,走向它的后边。突然“砰”的一声枪响,让寂静的小岛微微一颤,天空也惊起了一群飞鸟。枪声让果果心里一惊:爷爷把闯上岛的人杀了?就在果果看着天空迟疑的时候,“砰——”又是一声枪响。果果赶紧转身往回走,正走着,就听到远处传来老杨头的喊声:“果果——”

老杨头边喊边走出屋子,走向稻田。果果看见老杨头急忙喊了一声“爷爷”。老杨头见状走进稻田,拽着果果就往回走,果果看见了老杨头身上的血迹,闻到了一丝血腥的气息。

回到屋子里,老杨头怒气冲冲地问果果:“怎么又跑到稻田里去了?”

果果看了一眼老杨头腿上的血迹,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没有回答老杨头,而是反问了一句:“爷爷,你得是把上岛的人杀了?”

老杨头看了一眼果果,思量了一下说道:“一会给你做兔肉”

果果听罢,知道老杨头刚是开枪打兔子。但刚是两声枪响,都是打兔子的吗?果果心里犯着嘀咕,便又生出几分恐惧,正想开口再问,看见老杨头眼睛瞪她,便没敢吭声。

老杨头清炖的兔肉很好吃,吃的果果心情也好了许多,但吃完兔肉老杨头的一句话,让果果瞬间又抑郁起来。

“吃完饭就乖乖地在屋里待着,你要是再到处乱跑乱看,我就把你送回岸上。”老杨头语气平静,但清冷得绝情。

果果抬头看着老杨头,眼神里满是敬畏,她默默点了点头,但心里的好奇比恐惧更多了一些。

老杨头今天没有出船,在稻田里忙活半天,果果一个人待在房子里哪里也不敢去。天黑之后,老杨头进屋让果果赶紧睡觉,果果面墙侧躺假装睡着。听到果果起了细细的鼾声,老杨头起身走出房门。果果毫无睡意,但不敢轻易转身,只支棱起耳朵仔细听着,听见老杨头走向后门,走向稻田,十来分钟后,又走了回来,就听着对面的房门“吱扭”一响,他走进去后,又把门闭上。好一会儿不见老杨头出来,果果心里愈发好奇,她猛然明白:昨天晚上老杨头怀里抱的“秀秀”,一定是白天被老杨头放到稻田的山坎后边,晚上再从稻田里抱回来。这个秀秀到底是个什么?是不是老杨头偷来的孩子?想到这里她猛的起身,下床,鞋也没顾得上穿,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口,趁着一阵风刮过的呼啸声,她打开房门,走到对面的房门口。

果果从门缝向里看,和昨天晚上看到的一样,老杨头背对着门,怀里抱着一个东西,只听老杨头长叹一声,说道:“秀秀,我也不知道再能照顾你多久了,找了几个人,都不合适,现在还多了一个小女孩,要是哪天我走你前头,你该怎么办?”

听着老杨头的话,果果更想知道他怀里抱的是什么,于是她下意识把头向前伸,头碰到了门上,门没有栓,“咣当”一声,门被她撞开了。

旭日初升,橘黄色,很温暖。但果果的心里却冰冷一团。老杨头拽着果果,往船上走,他要把果果送回岸上。

果果昨晚的闯入,破了老杨头的底线。他当时没说啥,只是狠狠地把果果拎回了床上。今早一起来,他就拉着果果说让她离岛。

果果哭泣着说:“爷爷,我只是好奇你怀里抱的秀秀是个啥?你和谁在说话!”

老杨头毫不动心:“说过多少次,让你别乱跑,别乱看。”

果果抓着老杨头的手:“爷爷,我昨晚上什么也没看见,你的秘密还是秘密。”

老杨头看了一眼果果,没有停下脚步,拉着她来到船前,果果拖着身子不上船,老杨头两手抱起她,稍一用力,就放到了船上。

果果感到自己是被扔进了船舱。

果果坐在船上边哭泣,边重复着:“爷爷,留下我。爷爷,留下我。”老杨头只管划船,根本不理会她。

船到岸边时,老杨头把船停好,去抱果果,果果手抓着船沿,死活不松。老杨头使劲抱,她使劲哭。

岸上有人看见喊道:“老杨头,你这是干啥呢?”

老杨头冷冷道:“不关你事!”边说边也用手去掰果果抓着船沿的手。

果果哭着喊道:“爷爷,你别送我走,我啥都听你的!”

岸上那人道:“你有啥给娃好好说吗,别这样硬拉扯,要是再把娃掉水里咋弄?”

听到这话,老杨头一怔,然后松开了果果。

果果见老杨头松手,赶忙站起来,怯懦地说道:“爷爷,你不要我我就没人管了。我以后保证听你的话,不乱看,不乱跑,我会捉泥鳅,会抓鱼,会除草……”

老杨头看着果果的样子,心生一丝怜悯。

“我还会跳舞——”,果果说着手脚并用地跳动起来,小小的船舱里,果果舞动腾挪,两只胳膊扇动着,像一只展翅飞翔的鸟儿,融化在煦暖的晨光里。

果果边跳边说:“爷爷,你看我像不像红鹤?”

听果果说到红鹤,老杨头心头一颤,脱口而出问道:“你见过红鹤?”

“我们家后边树林里有两只红鹤,我可喜欢了,我没事时就捉泥鳅喂它们。”果果跳完慢慢双脚并拢,双手垂立。

老杨头看着果果问道:“你喜欢红鹤?”

果果用力地点了点头,两只大眼睛望着老杨头,会心地问道:“爷爷,你也喜欢红鹤?”

老杨头没言语,果果感觉到了老杨头的心思。

岸上那人看着老杨头和果果喊道:“哎,这就对了吗,娃么,就是要哄(方言,劝说、安慰 )呢么。”

老杨头看了一眼岸上那人:“没你事!”说罢把船划离岸边。果果见状心里放松,知道老杨头不赶她走了。她问老杨头:“爷爷,你也见过红鹤?”

老杨头停顿了一下,犹豫之后说道:“秀秀就是一只红鹤。”

今天一直没人乘船,老杨头就把船停泊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果果偎着老杨头坐着,听老杨头讲秀秀的故事。

“十五年前的一天,爷爷正准备出船,飞来了两只鹤,红色的翅膀像两团火焰,它们落在了院子里的那棵树上,翅膀一合,就变成了纯白色。爷爷第一次见到这种鸟,很喜欢,相信它会给我带来好兆头。就每天在树下放点泥鳅、蚯蚓,它们便在那棵树上筑巢安家。”

“红鹤真的给爷爷带来了好运吗?”果果扑闪着眼睛问道。

老杨头沉吟了一下说:“带来了好运,也带来了厄运。”

果果:“啊, 爷爷,快说说怎么回事?”

老杨头摇了摇头:“说了你也不懂。”

果果:“爷爷,那你说说,红鹤怎么就剩下了一只了?”

老杨头欲言又止,犹豫片刻说道:“十年前,出了意外,死了一只,残了一只。”

果果惊讶地:“啊,秀秀是个残疾?”

老杨头:“秀秀翅膀受伤,不能飞了。”

果果醒悟:“哦,爷爷每天把他放到稻田里让它吃东西,晚上再抱回来?”

老杨头点点头。

果果松了一口气说道:“爷爷每天晚上抱的秀秀是红鹤,我还以为是被偷的孩子呢!”说完咯咯一笑。

老杨头看着果果,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你把爷爷想成啥了?”

果果偎进老杨头的怀里,说道:“爷爷是个好人。”

忽然听到岸边有嘈杂声,老杨头想着是有人要坐船过江,便把船划向岸边,到了一看,却是刘家老三刘青松带着一个公安,公安上身背心下身长裤,一顶旧得卷了边的公安帽是他身份的标志。

刘青松:“公安同志,就是他,拿着枪打我!”

公安:“老杨头,你上岸和我走一趟。”

老杨头瞥了一眼公安:“我又没犯法,和你走什么?”

“你还没犯法,要不是我跑的快,你都把我打死了!”刘青松激动地喊道。

老杨头斜了一眼刘青松:“打你?打你干啥?我是打兔呢。打你你还能在这儿喘气?”

公安:“老杨头,不管是啥情况,你给我先走一趟,要不你就给人家赔一百块钱!”

老杨头:“我哪里也不去,更不会给他钱!”

老杨头的不配合让公安心里很不爽,他“噌”的一下,跳到船上:“叫你去所里,把事说清楚。”

老杨头看都不看公安一眼:“有啥事在这里说。”

公安:“在这里能说清楚,还叫你去所里干嘛?你私藏枪支,你知道是什么罪吗?你今儿要是把钱赔了好说,要是不给钱——”公安说着“啪”的一声,给了老杨头一个耳光。

老杨头打了个趔趄,顺手操起船桨打向公安,公安从腰里拔出枪来,老杨头的船桨停在了半空。

公安声音稍微颤抖地说:“放下浆板!你要是敢袭警,罪加一等!”

老杨头慢慢放下船桨,说道:“我的猎枪,镇政府是发过持枪证的。”

公安厉声道:“有持枪证是让你打猎的,打人就是犯法!”

老杨头小声道:“我没有打人。”

公安:“打没打人你说了不算,刘家老三说了算!”说着话公安伸手抓着老杨头的胳膊就往岸上拖,老杨头不再拿船桨抵挡,只是拖着身子不愿意走。公安一脚踩着船帮,一脚蹬在船板,使劲地拖老杨头。在年轻力壮且又持枪的公安面前,老杨头显得孱弱无力,心里虽然不愿意,却没有了反抗的底气。

“放开我爷爷!”

果果大喊一声跑到公安身前:“我爷爷的枪就是打兔的,昨天爷爷还给我煮了兔肉。”

公安看了一眼果果:“小孩子到一边去!”

公安使着劲儿还想拖老杨头,果果上前抱着他的腿,狠狠地咬了一口。

公安“啊”的一声松开老杨头,拉起裤腿一看,被果果咬了一个血印,拉起裤腿的时候,却露出了一个蝎子的纹身。老杨头看到纹身,骂了一声:“狗日的是个二流子,竟然敢冒充公安!”

果果再次抱着假公安的腿,要再咬上去,假公安骂了一声“你个小兔崽子”。说着伸手就要打果果,这时候老杨头操起船桨向他拍去,吓得他赶紧转身用力,逃离小船,爬上岸去,慌乱中,枪却掉在了船上。

老杨头捡起一看,是个塑料玩具枪,他抬头对着岸上啐了一口,然后把塑料枪递给果果:“给我娃个耍活(方言:玩具)”

“爷爷,你真厉害!”

果果和老杨头坐在稻田边,望着绿油油的稻田,像两个老友促膝长谈。

老杨头摸摸果果的头,怜爱地看了她一眼,又抬眼望向稻田的尽头。多年来他一个人生活在岛上,拒绝和人接近,也少有享受被人亲近的温暖。今天,当果果冲上前去抱住假公安的腿狠咬一口时,他的心头涌起了久违的感动。在那一刻,这个小姑娘走进了他的心里,似乎自己真的有这样一个孙女,和他血脉相连,心心相通。他望着远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果果聊天:“爷爷不厉害。爷爷只是很幸运,十五年前遇到了秀秀,今年又遇到了果果。”

果果听后高兴地站起来,张开双臂,再次比作鸟的翅膀:“爷爷,那我就是你的幸运鸟!我是又一个秀秀,是个会跳舞的红鹤!”

老杨头望着果果若有所思意味深长地说:“十五年前,秀秀不是红鹤,是个人!”

十五年前两只红鹤飞到家里的第三天,汉江发大水。那天老杨头没有出船。院子里树顶的两只红鹤哦哦地不停地叫,叫得很不寻常。一只红鹤飞到了老杨头的船头继续叫。老杨头走到船跟前,看到远处江面,有一团东西顺着江水一上一下地颠簸着漂浮而来。越来越近时,老杨头发现,是一个女子抱着一根木头。老杨头赶紧划船过去将女子搭救上岸,女子名叫秀秀。

果果:“我知道了,爷爷救了她,她为了报答爷爷,就和爷爷一起生活了,他要是在我该叫他奶奶。”

老杨头听得心里高兴,嘴上也露出了微笑:“对啊!发大水,他家被淹了,父母都被水冲没了,只有她抱住了一根木头,保住了性命”老杨头转而脸色深沉若有所思地说道:“秀秀是老天爷给我这辈子最好的礼物。你那天在船上落水,爷爷眼前闪现的就是秀秀当年在水里的样子。”

果果诡秘地一笑:“爷爷救我是因为想起了落水的奶奶!”

老杨头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果果问:“那她怎么后来又跑了?”

老杨头果断地说了一句:“她在呢。”

果果好奇地问:“在哪儿了呢?”

老杨头看了看稻田的尽头,缓缓说道:“她就一直在这岛上,一直陪着爷爷。”

果果豁然一笑道:“爷爷是说秀秀变成了红鹤陪着爷爷!”

老杨头看着果果稍有迟疑,然后微笑着点头。他觉得这个小女孩,真的像当年秀秀一样,是老天爷派来给他的。

果果若有所思地又问道:“秀秀翅膀受伤了,把它放到养护站多好?我们家那里的红鹤都在养护站”。

老杨头说:“秀秀离不开这里,因为她的配偶埋在稻田里。”

果果又恍然道:“嗯,红鹤一生只跟一个好。我妈经常骂我爸,说他还不如红鹤忠贞,红鹤都是只跟一个好,是爱情鸟,我爸就是个陈世美,丢下老婆孩子不知道和哪个狐狸精跑到哪里去了。”

果果说话时像个大人的样子又不脱稚气显得更加可爱,老杨头瞬间被萌化,脸上露出了微笑。

“爷爷,以后我在地里挖蚯蚓给秀秀吃!”

老杨头手抚果果的头,微笑点头。

老杨头今天出船没带果果,让他留在家里陪秀秀。果果和秀秀站在院子里那棵大树下,抬头望着参天的树顶,对秀秀说:“你第一次来就是落在这棵树上?”

秀秀随着果果也一起抬头向上看,果果高兴得用手搂住秀秀的脖子说道:“秀秀真聪明!”然后又有些伤感地说:“听爷爷说和你一起飞来的那个红鹤死了,你想它吗?”

秀秀“哦哦”地一叫,果果用手轻抚着秀秀的羽毛,就像老杨头用手抚着她头发时那样,“你别伤心,有我和爷爷照顾你呢”然后转身拿着铁铲到地里找虫子,找到一个虫子便赶紧拿着到秀秀给跟前,给它喂着吃。

看着秀秀吃虫子的样子果果特别高兴,对秀秀说道:“以前爷爷老把你藏着怕我看到你,我还以为你是丢了的小孩呢。现在这样多好,他可以自己去划船,不用操心你,你也不用一直被关在篱笆墙里,我们一起玩儿,多好的。”

天快黑了,果果傍着秀秀,站在屋前的院子里,望着码头方向等老杨头回来。

果果越等越着急,越等越害怕,她不住地和秀秀说着话:“秀秀,你说爷爷这么晚不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秀秀似懂非懂地摇摇头。

“不管怎样,我都会替爷爷照顾好你的。”

秀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又等了许久,见还没有动静,果果说了一句“爷爷要是不回来我们可怎么办啊”便哭了起来。

“谁在哪里哭啥呢?”

不远处的一声喝问,让果果瞬间欢喜雀跃:“爷爷回来了——”

果果和秀秀赶忙过去迎老杨头。果果抱住老杨头的腿哭得更厉害:“爷爷,我以为你死了,回不来了!”秀秀也走过去偎在老杨头的身边。

老杨头抚着果果的头,一丝感动浮上心头,他抹了一下湿润的眼角,抱起果果往回走,秀秀跟在后边,像是一家三口走在回家的路上。

“爷爷,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去镇上集市买了些东西,耽搁了半晌。”

老杨头说着话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塞到果果嘴里,果果即刻咯咯笑起来:“冰糖,真甜。谢谢爷爷!”

回到屋子,老杨头打开布袋,买回来的东西,除了豆腐,酱油醋等,还有一沓烧纸和冥币,一些油彩和画笔。

果果好奇地问:“爷爷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老杨头说:“给过世的人烧的。”

果果:“给谁烧啊?”

老杨头脸色一沉:“不许问!”

第二天,老杨头没有出船。

果果问老杨头:“爷爷你今天不出船,村上的人们怎么过江?”

老杨头边收拾昨天买回来的东西边说:“村上的人都知道,每年的今天我不出船。”

“他们要是有急事,就走远点去吊桥过江。”果果机灵地反应道,老杨头看着果果温暖地一笑。

老杨头收拾好东西,把秀秀抱到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下。那是秀秀第一次飞来筑巢的地方。他在树身半腰专门为它搭起一个鸟巢,把秀秀放在鸟巢里。然后在树前用砖垒砌一个小平台,上面一碗沙土。他拿出三根香,点燃,对着秀秀和大树三拜,然后把香插进碗里的沙土。

果果站在老杨头旁边,学着老杨头作揖三拜,老杨头给她也点燃了一根香,插进了碗里。

果果看着旁边的烧纸和冥币,问老杨头:“爷爷,这些纸钱也在这儿烧吗?”

“不在这儿烧,你回屋里待着,我自己去那边烧”老杨头说完从鸟巢里取下秀秀,拿着纸钱和冥币,又带了些馒头和陈旧的木头做的苹果以及油彩画笔等,走向屋后的稻田。

果果跟上去问道:“爷爷,我跟你一起去?”

老杨头:“你就待在屋子里,哪儿都别去!”

果果在屋里隔着窗户望着,见老杨头走进稻田,消失在稻田尽头那个山坎拐弯的地方。

果果一个人很无聊,一直等到下午天快黑时,老杨头才回到屋里。

阳光很好的一天。

出船之前,老杨头和果果在稻田里锄草,秀秀在一旁不远处,时而在地里啄着找虫子,时而向天而歌。

一幅美好的田园景象。

忽然,秀秀惊叫一声。老杨头手里拿着锄头就往秀秀那边跑,果果紧跟在后边。

跑过去之后发现秀秀不远处,有一条近一米长的蛇,老杨头抡起手中的锄头,使劲地向蛇砸去,蛇被打得盘在一起,老杨头连续几次高举高打,蛇被打成了几节,但是老杨头依然发疯一样,一直抡起锄头砸向蛇,果果开始看打蛇觉得过瘾,后来发现老杨头疯了一样,感到有些害怕,急忙喊着:“爷爷,蛇已经死了!”

老杨头不管不顾,只是继续抡起锄头砸蛇,直到砸成肉酱,才慢慢停歇。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喘着粗气,老泪纵横。

果果赶忙过去问道:“爷爷,你怎么哭了?”

秀秀站在老杨头旁边,“哦哦”的叫着。

“爷爷快看!”果果一指秀秀的脖颈,有一点红色渗出。

老杨头抱过秀秀一看,脸色大变,赶忙用嘴噙住秀秀的脖子,吮吸一口,往地上吐一口,反复几次后,快速起身抱着秀秀奔到屋子,找出一个小药瓶,给秀秀脖颈敷药。

吓得半天没说话的果果,悄声问道:“爷爷,秀秀被蛇咬了还能活不?”

老杨头没有说话,只是抱着秀秀发呆。

果果问道:“爷爷,今天还出船不?”

老杨头依然呆坐,没有任何反应。

傍晚日落时,秀秀的头慢慢倒在了老杨头的胸前。

秀秀死了。

果果扯着老杨头的衣襟,“爷爷-爷爷”地呼唤半天,老杨头才抬起头来看了看果果,然后抱着秀秀起身,摇晃着身子,拿起䦆头和铁锨,走向后屋,走向稻田,走向那个神秘的山坎。

果果一直跟在老杨头身后,用手拽着老杨头的衣角。走到山坎拐弯处,老杨头没有阻拦果果,她便跟着走进了这个神秘的地界。

果果转过山坎看到的,是被篱笆围着的一小片稻田,隐蔽在山坳之中,稻田的尽头有一个山洞。

老杨头打开山洞的门,点亮了洞口的一盏灯,黑暗的山洞瞬间被温暖的光晕环绕。山洞正中间的桌子上,有一尊泥菩萨像,菩萨的鼻眼虽然刻的简单,简单的有点粗糙,但却透着一分慈祥。菩萨身上的油彩是新涂上的,散发着淡淡的味道。

菩萨右侧的地面上,有一个小土堆。老杨头在那个小土堆旁边用撅头挖出了一个坑,然后把秀秀放进坑里,一点一点地填埋。再用铁锨弄来一些土又起一个小土堆,然后和原来的小土堆合而为一。

“爷爷,你是把秀秀和原来的那只红鹤埋在一起了?”

老杨头微微点了点头,点燃三炷香插在土堆上。然后拉来旁边的一个草编的垫子坐在了地上,果果过去挨着老杨头坐下。

“爷爷,原来的那只红鹤是怎么死的?”

老杨头呆坐着一言不发。

“爷爷,你给我说说话。”

老杨头看了果果一眼,又陷入呆滞。

“爷爷,你告诉我那只红鹤是怎么死的。”

老杨头长长出了一口气,语气轻微但异常沉重地说出几个字:“也是被蛇咬死的。”

果果“啊”了一声,靠老杨头更紧了,似乎要用自己小小的身躯温暖老杨头:“爷爷,当时——”果果怕老杨头再次发呆,想让他多说说话。没想到老杨头蓦然如洪水开闸,开始大段的述说:

“当时,红鹤正处于孵卵期,一条碗口粗的大蛇爬上树去偷食红鹤蛋。红鹤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死活不肯离巢,便被咬死一只,咬伤一只。当时我出船不在家,秀秀正在家里做饭,听着外边红鹤惊叫,跑出去爬上树去救红鹤,没想到也被蛇咬伤,从树上摔了下来,怎么救都没有救活……”

“奶奶不是离开小岛?是被蛇咬死了!”果果说罢嘤嘤地哭了起来。

“奶奶没死,”老杨头语气坚定地说,“爷爷不会让奶奶死,他是爷爷今生最稀罕的宝贝。爷爷出生时妈妈便去世,12岁开始和我大(方言,父亲)学习撑船摆渡,18岁那年那,我大病逝,我孤身一人以摆渡为生,勉强有口饭吃,从来没有想过会娶个媳妇。本想着一个人孤孤单单过完一辈子,没想到45岁那年,红鹤飞到家里,又为我带来了秀秀。村上的人都说我傻人傻福,没有想到好日子没过几年,秀秀便被蛇咬死,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给村人说秀秀回娘家去了,其实我是把秀秀留在了这个山洞里,”老杨头说着抬头看着桌案上的泥菩萨,“我把她变成了菩萨,每年在她的忌日为她刷一次油彩,我要让她永远陪在我的身边,永远鲜活漂亮。”

老杨头呆坐一天,反复在心底回顾着自己的一生,像是被设置了循环播放的碟片,一直在一个封闭的空间旋转。结局的凄惨让他无法承受其重,便一遍又一遍地回到美好的开端,却又不能自已地再次走到终点,然后再从头循环,反复翻转。越转他越不知道出口在哪里。直到埋了秀秀,听到果果不断地呼唤,他终于对着果果一口气把沉积在心里的所有的话说都说出来。

老杨头说完低头一看,见果果早已将头埋在自己的怀里,啜泣成泪人儿。她见老杨头不再说话,便紧紧地抱着老杨头说:“爷爷不孤单,不可怜,果果一直陪着你。”

老杨头轻轻叹了一声说:“爷爷不用果果陪,现在爷爷没有任何牵挂了,爷爷不孤单。”

老杨头拉拽着果果走向码头。

果果屁股蹲在地上拖着不走,老杨头硬拉着她向前挪动。果果人小,抵不住老杨头的手劲儿,边哭边喊道:“爷爷我不回去,我要和你一起留在岛上——”

老杨头没听见似的,回身将果果抱起来快速走向码头。上了船,老杨头蹲下身,看着果果:“听爷爷的话,你妈把你爸找回来了,他们一起来接你,带你去大地方上学,你不能一直呆在岛上,你不能像爷爷一样,老死在这里。”说完老杨头又掏出一块冰糖塞进了果果嘴里,冰糖入口,果果被甜得露出了笑容,但笑得很委屈很悲伤,她的泪水一直在流,嘴里还一直在说:“爷爷,我不走——”

船到岸边,等在岸边的果果的妈妈和爸爸急忙过来接果果。老杨头把果果抱起来,稳稳地送到果果爸爸手里才松手。果果妈妈把一条纸烟递给了老杨头说:“谢谢你照看果果——”

老杨头没有接条烟,只冷冷地说了一句:“把孩子看好就好。”

果果妈硬要把烟塞给老杨头,老杨头死活不接。她尴尬之余,赶忙转身喊了一声:“刘婶,你来!”便见刘媒婆从后边走了过来。

果果妈歉意地对老杨头说:“我把刘媒婆专门请来,给你继续引人(方言,帮着介绍对象)”

老杨头看了一眼刘媒婆,然后回到船舱,在仓板下拿出了一个鞋盒,递给了刘媒婆:“这是一双新皮鞋,你拿着,不要再来了——”

刘媒婆先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扭着腰肢,走过去接过鞋盒,满脸堆笑。

果果在爸爸的怀里挣扎着,这个多年不见的父亲对他来说是一个太过陌生的人,她朝着老杨头方向一直哭着喊着:“爷爷——爷爷——”

老杨头看着果果,眼里满含泪水,他对果果妈妈喊了一声“快带孩子走吧”,便转过身,用手擦拭泪水。

他不顾岸上几个要渡江的人的呼唤,把船摇向了江心。

江水一如既往的平静,老杨头的心里却翻江倒海。秀秀走了,果果也走了,他是不是也该走了?

老杨头把船划靠在岛边的码头,回到屋里收拾整齐,然后走向稻田深处,转过山坎的拐弯。

阳光暖融融的金黄,像是圣洁的佛光,小岛被光环绕,空中有红鹤飞过,煽动着火一样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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