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白的月色是山间夜里的灯,思小渝月亮的信徒。
月光照满青苔嵌的黑瓦,还洒在小渝最喜欢的河畔。
河的岸边有块方平的石头,石面还覆了一点黄泥。
小渝总是喜欢坐在这里。
“鱼儿鱼儿,你们会不会说话。”
“河里很冷吗?我想陪陪你们。”
月光照在小渝后背,铺满石块的地面拉扯出宽宽的侧影,就好像月亮给她穿了一条裙子。
“嗯……我看见你们老是跳出来,河里很冷吗。”
顶在瘦小膝盖的手肘滑落几次,小手掌却稳稳托着脸颊,月光此刻把小渝的毛孔照的更加清晰。
思小渝坐在石头上看了好久,看到月亮更白了,看到耳边起风了。
“诶呦,我们岸上也冷了。”
起风了,远处田里的草香也跟了过来。
风轻轻地给小渝梳了个头发。
小渝拨开几缕乱在额前的素发,她不喜欢风的作品,因为头发掩住了她的伙伴。
“哇,两条一起跳出来诶!”
当把素发挽在耳旁,小渝又看见了跳出水面的白鱼。
刚赶到身边的飞虫,它与草香一样靠近小渝,它看见了小渝的眉眼。
眉毛是画笔勾勒的眉毛,眼里是装满星光的河畔。
那细细长长的睫毛,小渝到了七岁都只在水的倒影见过。
山间里的姑娘没有裙子,小渝的睫毛就是最优雅的艺术。
河畔倒映出小渝的身影,她走到了河前。
“扑通!”
一个声响荡在河里,小渝扔的石头破坏了河畔蛙鸣的节奏。
“水仙子你快走吧,我要下到水里去。”
水已经盖到脚腕,小渝慢慢覆进了河里。
“小渝!小渝!你是小渝吗!?”
河的岸边满是碎石,碎石隔了几片田野,田野梗上有条人行小道,小道上传来了奶奶仓促的喊声。
“奶奶!”
小渝转过头去。
小渝看到天上飘动的白云,斜挂的月亮,最后才探出头来仔细找出了奶奶的身影。
小渝害怕奶奶摔倒,所以覆向岸边时也小心翼翼的。
她没看着河底,一直注意着奔来的奶奶。
矮小的身形就像藏在小道,奶奶竟没比小道上的麻杆堆高多少。
“鱼儿啊鱼儿,等一下回家你能附在我身上吗。”
河里的鱼又跳了一次,小渝用背影回应了那声鱼荡。
小渝踩在被布鞋与裤脚湿润的方石块上,幻想着奶奶在跟她玩捉迷藏,小渝赢了所以她们现在要高高兴兴的回家。
但这不是捉迷藏,因为奶奶手里还捏着一根尼筋木条。
“哎呀,石头啊石头,等一下你替我挨打吧。”
小渝跺着脚下已经没有余热的方石块。
石块跺着硬硬的,还把小渝的脚底硌地生疼,也许是鞋底太薄了,不过那块方石因为被浸湿肯定也不想帮她。
小渝赶紧跳了下来,又想着月亮精灵能不能把石头上的水变干,这样石块就能显灵出来替她挨打。
“你板命啊!赶紧给我死上来啊!”
奶奶已经站在了田野梗上,月亮帮忙奶奶照着河畔的一切。
小渝就这样在月光的审判之下走上田埂,她从幻想中的赢家跳脱成现实参与者,一个被月光打回原形的主谋。
但此刻小渝又没那么心虚了,如果奶奶在小道上摔倒了,她会是罪加一等的罪人。
“奶奶,你来这里干什么呀?”
小渝卖傻问着奶奶,就在奶奶揪住她耳朵之前。
“哎呀!我在洗脚啊!我还抓了一条鱼,明天可以叫表哥他们一起吃......”
接二连三解释一通,就在尼筋木条打到小腿之后。
“鱼呢!你个不得好死的丫头,我都找你找到别人家牛圈里头了!”
“你怎么要进河里!你怎么要进河里!”
奶奶狠狠抽打着小渝,夜色似乎藏住了奶奶的眼泪,可青蛙却没盖住那声哽鸣。
从揪着耳朵到拎着小渝的后领,衣领被捏皱了,奶奶忘了那是小渝父母离家时托人寄送的。
“我在洗脚,我在洗脚啊奶奶。”
小渝还在解释,就像不会悔改的孩子。即使她确实涉进水里,即使奶奶浑浊的泪光溻到手上。
奶奶怕小渝淹死,怕水仙子缠住小渝脚腕。
小渝却只想表达自己的乖巧,想要挽回一点形象。小渝用幼稚的真心说出假话,用岸边的石头砸跑水里的仙子。
仅仅是为了安慰奶奶。
眼前快要揪不住的丫头,她一天撒的谎比地里冒出来的豆芽还多,这是奶奶眼里认为的。
谎话也像田里的草垛一样,杂乱让人看不懂章法。
筋条一次一次的打过来,打散了田野里飞舞的蛾子,聚来了几株油菜的花尖,这是奶奶最像侠客的一次。
侠客教训完了山间里的土匪,像当年离世在朝鲜的爷爷一样,小渝开始皈依筋条之下,今晚月色充当判官,这个覆水事件就此完结。
“走!你二天再戳来河边,我拿你拴在牛圈喂牛!”
奶奶不知道小渝其实一直在顺从,从小道阑珊奔来的开始。
想减去筋条的三分力道,就说抓了一条鱼。想消去奶奶夏天特有的急躁,就说洗了一个脚。
是私心的,也是公心的,毕竟奶奶已经老了。
小渝不知道奶奶一直抖悚着,在看见自己孙女站在水里时。
手里的筋条是让小渝再有些记性,是让那水仙子不要附上小渝的身。
“奶奶,我错了。”
小渝难得说出这翻话,不知道有没有心跳加快,不知道热上眉心的脸有没有泛红。
但这话一定会让小渝记挂很久,用她瞳孔里冒出来的两粒珠光作证。
奶奶只是紧紧的捏住小渝手腕,她拉着小渝走向小道,现在小渝又成了被宠溺的孩子。
月亮是个不靠谱的朋友,又在飞蛾相聚之间无声移了位置。她们走向小道,小渝不打算挽住奶奶的胳膊。
就让奶奶拉着手腕,说不定更有安全感。
经过麻杆堆,悄悄观察了一下,奶奶并没有高多少。
小渝此刻成为捉迷藏最大的赢家。
天上的帮凶会去睡的,河畔还是以后再来,奶奶又一次领着挚爱回家,今夜她们都是成功的角色。
冠军自然要整理仪容仪表;先回到家里拧干湿漉的裤脚、脱掉沾满泥草的布鞋、在窗边告白不公平的裁判。
这一切都是布在窗边的夏虫说的。
奶奶会再端来一盆水,在床的支架小心挂上油灯。
小渝把后颈靠在床的边沿,爷爷留下的三脚凳便是她的宝座。
当小渝把两只小脚装进水盆里,蜡黄面影的奶奶也不再说话。
纱窗里的景象又被月亮女士窥到了,那一幕在山里重复了好多年——
枯朽老人握着丫头洗不干净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