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她的心中充满恐惧,哪怕眼前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也是控制不住地急躁、慌乱、歇斯底里。她想不到什么会使她恐惧,她只是恐惧,纯粹的、发自肺腑的恐惧。
眼前终于出现一个人,恐惧好像找到了出口,一下子从她心里溢出来。她知道了是什么让她害怕,她突然不那么害怕。
她看到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孩正在靠近这个院子,他试探着,小心翼翼,像一只猫。他和所有的少年一样,走着走着,就走近了这处荒院。
她知道,早就知道。她脑子里闪现着十几分钟前的场景:几个人拉扯着,争吵着,她神经质似的喧闹着,然后,都远了,只剩她一人,沉浸在无边的恐惧里,无法自拔。再多的锁链再多的防御也给不了她半分安全感,她早就知道。她心中多了几分镇定,冲淡了恐惧。
那个男孩靠近了锁链背后的她,隔着几道锁链,四目相对,同样的四只黑色眼珠射出四道各异的光,就那样无声的对抗着,直到男孩败下阵来,拿眼皮对着那两道光。她抽抽嘴角冷笑着,仿佛不曾陷入过那深重的恐惧。
她突然发现那男孩的长长的睫毛有些熟悉,好像那个人也有这样的睫毛,只是比这男孩的还要浓密。她绝想不到以后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否则一定收了这两道寒光,好好端详面前这依然干净的生机勃勃的脸庞。可惜她不知道,不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不说话,沉默地对抗所有她不喜欢的。她没有喜欢的。
她静静地坐着,坐在房檐下一小块阳光里,盯住脚边晒太阳的猫,跟她一样的猫。啃着指甲,舔舔爪子,洗着脸,眯着眼看太阳,耳朵微动,脑子里转着什么想法,看不出情绪的目光里流出一丝狡黠。
那女人骂起来了,抄起身旁的鞋刷甩向那只猫,女孩动也不动,任凭刷子把带着泡沫的脏水抹到她怀里。男孩捡了刷子拿给女人,转身扯了毛巾走到阳光里,把毛巾伸给她,她没接,抬起头逆着光盯着他,还是那副神情,还是那双黑色的眼睛,只是看不到他藏在阴影中的脸,看不到他的眼睛。他的周身发着光,她想到故事里的神佛,她想知道神佛死了以后,身上还有没有光。他死的时候身上没有光,样子倒好像还是这个模样。
男人回来了,女人饭还没做,他就回来了。女人不理他,揉搓着手里的衣服,好像那是他的脸。他生气了,嘟囔着抱怨,女人火了,拽着手里的衣服摔到他身上,他怯懦地低着头,又长又密的睫毛挡住他的眼睛,嘴巴紧闭着,喉头上下滚动,听着女人的数落不知所措。
女孩看着男人女人,像看一出闹剧,她早知道,早就知道。她想起闹市,想起泼妇骂街,想起邻街僻静的荒院,想起那一道道锁链。
女人吵累了,恨恨地转过身,瞪着站在阳光下发呆的男孩,和女孩。她看出女孩脸上的含义不明的笑,好像被吓到了似的,气急败坏冲进屋子里拿锅碗瓢盆撒气。男人拖着矮了半截的身子挪过来,想摸摸女孩的头。她装作没看见他举了一半的手,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
她很想说说话,好几次都差点喊出声,可她不知道跟谁说话,虽然很多人会对她说话。
那天晚上她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天特别的黑,路灯意外地没有点亮,她不敢走太远,只在她熟悉的地方打转,她记得那处荒院的围墙缺口,却在墨色的浓雾里怎么也找不到。她不知道这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对男孩来说,这大概是最大的不幸。不过她不是他,她不知道。
她躲在巷子里的一棵矮树上,矮树靠着墙,她就睡在墙边的树上,直到听见男人女人的呼声,直到墨色淡了,她才醒来。她听到女人吼出男孩的名字,她很不屑,她早就知道。她不想下去,虽然听见了男人急切的呼喊,他喊出来的名字变了声,听不出是在喊男孩,还是女孩。她往高处爬了几步,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
后来,她饿了,她想起了荒院的果树。天很亮,她找到了那个缺口,或者,那个缺口找到了她,又或者,他找到了她,她说不清楚。她只记得她站在曾经的缺口处,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影子在飘动,她有些害怕,她想起很久以前那种纯粹深重的恐惧,那恐惧快要重新填满她的心。就在她要被恐惧淹没的时刻,她突然看到了一双眼睛,有着长长的睫毛的带着疑问和胆怯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从她的心口看着她的脸和她的眼睛,恐惧散去了,她哭出了声。
她又开始说话,只对一个人说话,对着有长长睫毛的少年,说只有两个人听得懂的话。
她后来经常想起那个夜晚,也会想起那个唯一一次与他四目相对的时刻。她不知道那个夜晚发生了什么,她只看见那处初次与他见面的荒院变成一个深坑,里面填满她所有的恐惧。后来她再也没有恐惧过,哪怕是女人吼叫着要打死她的时候,她也没有恐惧。有一天,她看不见男孩的眼睛了,她想起他模糊的身影,苍白的同样模糊的脸,她竟从没有好好看过他的脸。
当男孩的身影彻底消散,她脑子里只有那个荒院,一个想法在那里生长。她心里想着自己也搞不懂的心事,她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什么情绪,她的心里更没有一丝恐惧。她又回到了那处荒院,那里只有那个深坑。在她呼出最后一口气时,她又看到了男孩发着光的身影,和长着长睫毛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