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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承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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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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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爷

二姑爷天生愚钝,沉默寡言,没念过书,长相丑陋,年纪轻轻的还佝偻着身体,家居深山之中,三十大几时,却被我爹爹相中了。爹爹是家乡人叫法,其实就是爷爷,听起来有些乱。比这更乱的,就是听到这个消息时,全家人的反应。二姑爷第一次来家里相中时,全家人都认为爹爹疯了,一定是被对方灌了迷魂药。那时候的二姑身材高挑,貌美如花,手脚麻利,干活亦是一把好手。大家普遍认为,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嫁给那个山里佬。这当中反对最强烈的,当属我的父亲和小爷。

小爷又是家乡人叫法,南北方都叫叔叔。爷叫爹,叔叫爷,确实够乱的。小时候没留意,等大了些,稍做了研究,潜山古时属于楚地,知道这点就好理解了。当然这是闲话,无非表明二姑当年婚事之乱相。

事情往后的发展,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二姑爷上门之后,爹爹带着二姑偷偷上了一趟山里。回来后,二姑鬼使神差地竟然答应了这门亲事。这在我们大家庭里,无疑炸开了锅。大家义愤填膺地认为,爹爹和二姑都受到了那个民国伪乡长的蛊惑。那个所谓的民国伪乡长,其实就是二姑爷的父亲。民国时期当过乡长,很是风光,进出山里,都是轿子。听说为人很是狡猾,在当地,年轻时也是一霸。后来文革,屡受批斗。那时文革刚刚结束不久,这样的人在大家心里,就是恶霸地主了。我们漂亮的二姑,怎么能嫁给恶霸地主的后代呢!

然而不管我们怎么反对,爹爹和二姑象是铁了心,坚决答应了这门亲事。过礼的时候,那时我还很小,跟着奶奶妈妈等一干女眷,走丘陵,过田畈,爬高山,走了半天,累的要死,才到陡峭的滴水崖下。崖壁湿滑陡峭,所有人边走边骂。媒婆陪着小心,说爬过悬崖就到了。众人抬头看看上面,一眼望不到屋。又都重新坐在地上,不肯上山。直到僵持了半个小时,上面来人下来接,众人才慢慢边走边骂地重新攀爬。等爬过悬崖,又左拐八抹地走过几个弹丸梯田,就上了一个堤坝。站在堤坝上,脚下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圆形池塘,池塘后面是一片翠竹林,竹林后面是一幢三进四水归堂老宅。烟囱里袅袅炊烟,慢慢晕散在背后巍峨的大青山上。众人终于长抒一口气,转身看看走过的路,眼前一望无际的平原,路在山脚下,我那时视力很好,还能看见老家背后官山的古战场。

众人稍作停留,就在媒人的引领下,慢慢走向老宅。离老宅尚有三五丈路的距离,只听见鞭炮齐鸣。在烟雾中,出来一群人,在相互寒暄中,将我们迎了进去。

老宅是石雕的大门,门坎很高。那时候什么都不懂,等若干年后,读《红楼梦》,看到刘姥姥进大观园,惊讶于大户人家门坎高,我自然就记得儿时的那次经历。当我们跨过门槛,穿过天井,来到后堂。后堂里摆满了四张桌子,桌子上满是瓜子糖果。墙壁上的方形佛龛里,点着一对红红的蜡烛,里面供着祖宗牌位。横梁上的铜钩子上,点着一对盘香,从上面垂下来,足有一米多长。等我们坐定,立即就有人过来端着托盘,托盘里放着红糖水,一人一碗。那时糖水是稀罕物,喝完糖水,大家明显心情好多了,脸上透着笑。再后来有人带着去厢房,我也跟着去了。厢房里很暗,一进去就能闻到一股尿骚味。一个清秀的老太太,躺在躺椅上。听人介绍说,这是二姑爷的老母亲,已瘫痪很多年了。那时我对老太太不感兴趣,倒是旁边的一张雕花大床,吸引了我。在床上边的柜子上,是一台黑胶片机。我去摸了摸,被大人叫住,就退出来。然后就到大门外,大家挤在一起,交流着看法。这时我看见一个清瘦的老头,在门口训斥一个呆滞的人,虽然言语轻微,但眼里透着杀气。后来听大人议论,那个老头就是二姑爷父亲,那个民国时期的伪乡长。而那个被训的人,正是二姑爷的哥哥,据说脑袋也不灵光。再后来的事,就不记得了。

过礼回来后,大家七嘴八舌,添油加醋,将二姑爷家说的一无是处。这些话传到我父亲耳里,父亲很是生气,坚决不认这门亲事。到后来,二姑还是嫁了。听说出嫁那天,我父亲还打了二姑,而且都没去送嫁。

这件事影响了我们家很多年,二姑嫁过去不久。二姑爷的父母亲相继去世,再后来,二姑爷的老大也去世了。再往后,二姑生下表弟表妹,二姑爷也能凭苦力砍树赚钱,收入慢慢增多,生活逐渐稳定,家里人也就接纳了二姑爷。

在这中间,我们很少去二姑家。直到二姑爷父母和老大相继去世后,二姑觉得老宅晦气,加上老宅年久失修,干脆就在后山脚下邻路的地方,盖了新宅。我们慢慢就去多了些。在这中间,我与二姑爷有了直接接触,发现他其实就是个好人,什么事都明白,什么人情世故都懂,只是不愿意去说,不愿意与人交流,每天低眉顺眼,佝偻着腰,艰难地讨生活。等我长大了些,后来就懂了。二姑父出生在那样的家庭,能活下来,所能做的,就只能装傻,与世无争。久了,就习惯了这种活法。

后来有一天,我听二姑说,家里的老宅倒了。我清楚记得,爹爹在世不止一次地说起此事,每次都是唉声叹气,责怪二姑把好好的老宅给废了。

再后来,二姑在镇上买了一处别人老宅,全家搬到了镇上,我就再也没去过二姑山里面的家了。这之后,爹爹也去世了。最后一次见到二姑爷,是在爹爹去世的那年腊月二十九。我一个人跑到爹爹坟头,边烧纸边哭。我不知道哭了多久,只听见二姑爷在后面说:承熙,别哭了,你爹爹知道你在想他,知道你孝顺,你爹爹会保佑你的。一年以后,二姑爷出车祸走了。

多少年后的今天,在吃饭的时候,我突然又想起了我的爹爹,想起了爹爹当年的那个举动,那一刻,我仿佛就理解了爹爹当年的想法!

当他第一眼看到那个老宅,看到了老宅所在的龙脉风水,看到了旧时乡长人家文人的布局,看到了老宅里的各式古董,我想,对于爹爹的内心,一定是憧憬的,所以才会把自己漂亮的女儿,许给当年那个众人眼里傻不拉几的山里佬,因为他心里,也有一个文人情怀。当我还是很小的时候,常常拿出他走南闯北行医换来的老骨器,教我年代,教我鉴别。正是这种启蒙,使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对古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二位虽已仙逝,但我永远铭记!一段记忆,成就一段过往。生与死,富与贵,其实都是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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