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白之夜

一

一副墨镜架在白皙的脸上，黑衣黑裤，黑发如漆，当怀抱吉他的凯出现在女生寝室门口，“哇——”寝室里一片哗然，好一个英气逼人的凯，活脱脱一现实版的罗大佑！

“请进请进——”女生们一个个笑靥如花。不知今晚迎了几拨男生，前几拨是成群结对的来，这一位绝对是最独特的一位。

凯没有马上进来，他要按照自己设定的步骤一步一步地来。铁哥们儿临阵脱逃，自己孤军奋战可不能乱了阵脚。刚才踏着夜色望着一扇扇含玉的窗口，凯重新设定了行动步骤。首先，祝福的话一定要站在门口说，要大声地说，要让寝室所有女生都听得见，而且要说得自信，说得真情实意，以显绅士风度。

“祝各位女生元旦快乐！”话音刚落，突然轰地一阵大笑从对面寝室传来，这个夜晚个个寝室欢声笑语，但这笑声来得太突然太及时，弄得凯有些懵有些虚。

“谢谢谢谢，快请进！”好在班上的女生们热情大方，齐到门口欣喜地把凯迎进来。

班上的男生多女生少，同学半年了，男女生之间都没有什么交集。这是一所中等农业专科学校，学校课程紧管理严，学校要培养真才实学的人，所以明文规定在校期间男女生不准谈恋爱，加上女生寝室戒备森严，一些青春驿动的心只好蛰伏起来。蛰伏起来，暗找时机，向心仪的人儿表白。元旦之夜，学校开恩，可开展一些小型聚会。这个正在进行的夜晚让所有青春的心空都亮了。男生的心女生的心，此时都在窃喜着，那种小窃喜就像暮色中果树下被允许可以摘一个期盼已久的果子，高兴地拥有或者失望地丢弃，都没人知道。当然，此时的凯和他身边的女生都没有想这么多，他们只想大声赞美元旦之夜：元旦之夜啊，谢谢你！是你让大家卸下了面具，敞开了心扉；是你，让平时不相往来的男生女生们互动起来；是你，让他们和她们在你斑斓的夜色中灿烂夺目起来——

“下面——哼嗯——”凯将要进入设定的第二个步骤，不好，进门时的调子起高了，加上受到了惊吓，嗓子好像不听使唤。凯清了清嗓子，压低了些声调。

“下面，我为大家献上一首罗大佑今年的新歌《恋曲1990》，希望大家喜欢。”凯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在颤抖。颤抖又怎么样，所有青春的嗓音都会颤抖，那是激动的颤抖，那是挑战自我的颤抖，那还是蜜蜂靠近花朵的颤抖，还是露珠靠近朝阳的颤抖，那是一切美好情怀靠近美好事物的颤抖。

３０瓦的白炽灯下，吉他发出昏黄的深情的光，被拨弄的金属丝轻快地发出“叮叮咚，叮叮咚”的弦音，被掌击的木器有力地迸出“嘭嘭梆，嘭嘭梆”的节奏，美妙的旋律迅速弥漫开来。金属丝和木器组成的吉他，平时寂静时，各不相干，一旦被人弹奏，一个私语，一个应和，相互和鸣，音乐便如流水般倾泄而出，直抵心弦。特别是凯的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弹拨按压，像舞着白翅的天鹅，轻盈欢快，又力度饱满。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随着熟悉的旋律，凯的充满磁性的嗓音终于回来了。

女生们一个个激动着亮晶晶的眼，鼓胀着红彤彤的脸。会唱的跟着一起唱，不会唱的跟着一起和。空气中洋溢着热情的音乐，还萌生着暧昧的情愫。

墨镜下的凯并没有陶醉其中。因为，他发现芸一直没有出现，班上所有的女生今晚都围拢来，唯独芸没有。

凯暗恋芸。半年了。一直想找机会表白，本想着元旦之夜用歌声表白。可芸，却一直没有出现。

《驿动的心》、《站台》，独唱，合唱，凯按照设定步骤一步步完成，虽然失望像潮水一样不断涌来，但热情不能丝毫减退，说不定芸就在门外听呢，造型要酷，嗓音要深情，凯无数次地透过墨镜，期待着门口会突然出现芸的身影。但是，没有。凯临时把《天天想你》换成了《站台》。

“——呜，呜呜呜，孤独的站台，呜——”他想用喧闹的摇滚招唤芸的回归，芸一定在附近的一个窗口。

“——呜，呜呜呜，寂寞的等待——”可是芸，一直没有出现。

二

芸，一个美丽高傲的女孩。天生一头卷曲的柔发，长长的睫毛，樱口贝齿，加上多才多艺。在当时，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绝对是男生心中的女神。

元旦之夜，芸去了哪里呢？此时的芸，正在一男生宿舍的柔光中深情地朗诵着一首最火热的情诗：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芸的长睫毛在灯光下抖动着，深情的眼眸在夜色中流动着。这首女诗人席慕容的《一棵开花的树》，写得极美，爱诗的芸早已烂熟于心。在这元旦之夜，老乡聚会之时，无疑芸的一首诗朗诵如一粒石子，投入了每一个人的心窝。

说是老乡聚会，老乡也没到齐，围坐在一起的，除了一个师姐，其他的都是师兄。刚才芸避开寝室的姐妹，怀揣着一个小秘密，独自一人穿过操场，穿过一排排水杉树，来到这幢男生宿舍楼门口和师姐会合。姐妹俩手拉手踏上潮湿的楼梯，二楼，右拐，再穿过潮湿的楼道，喧闹从一扇扇虚掩的门中透出来，最顶头的一间便是。两朵花出现在门口，瞬间点亮了师兄们的眼，师兄们都咧开嘴笑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芸忽闪着杏眼扫视了一下景致。床铺，桌椅，还有蚊帐，书籍，堆积的衣物，这是仓促收拾过的男生寝室，在被彩纸包裹的光里还算整齐。当然，除了特殊的日子特殊的事情，女生一般不会来光顾。只是，狭窄的空间一下子坐进了这么多人，而且近距离的，面对面的，从进来到床沿坐下，芸都一直局促着，紧张着，再加上被一股陌生的气味包裹着，那是一种男人身上独有的气味再混杂些淡淡的烟味酒味，芸半天不敢大口呼吸。还好，几个师兄热情好客，幽默风趣，一个劲地让芸和师姐吃糖果，轮流着讲笑话。轻松愉快的气氛很快席卷，唱歌，朗诵，讲笑话，芸很快成为聚会上的亮点。此时的芸不像天上的云，倒像天上的月亮，被周围的星星捧着。

聚会的时间已过大半，还不见他来。芸焦急地张望着。他叫强，与芸来自同一所中学，高芸一届。

他去哪儿了？因为听说要在他的寝室举行老乡聚会，芸才一口答应。可聚会都快要结束了，他怎么还不回呀？芸又几次望向窗外，窗外依旧夜色茫茫，几次想要开口问“强去哪儿了”，可缺席的不止强一个啊，为什么单单要问他，芸又怕师兄们笑话自己。兜里的秘密，一个硬硬的笔记本提醒着芸，今晚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把这本笔记偷偷塞给他。这是一本自己写的诗集，芸要他知道，两年前他就是这本诗集的主人，两年了强就这么一直出现在她的每一行诗每一页诗里。

聚会快要接近尾声了，还不见强回，不行，一定要问一下，芸朝向身边的师兄，刚想张口，“芸，太晚了，我们该走了。”师姐抢先了。

“嗯，好吧，我们走吧。”芸咽下了想说的话。

下次一定要找机会把这本诗集交给他。芸在心里重新给自己定下任务。

芸和强来自一个盛产将军的地方。芸高考考得不错，但为了他，芸放弃了大专院校，来到了这所中专农校。为此芸跟父母大闹了一场。芸不后悔，芸就这么任性。

“你的眼

如一汪湖水

清澈　沉静

我想成为一尾鱼

住进去……”

那是写给他的第一首诗。是一次在学校组织缅怀先烈的时候，她无意回转身，就看到了那双眼，噙着泪的眼，她从没看到过一个男生会有这么一双美丽的眼睛。强，个子不高，壮实敦厚。可那双眼从此成了芸的诗歌的源泉。

终于，芸离源泉越来越近了。芸，在等待时机。

强回家探母了，他母亲病了。夜色中，师姐在分手的拐角处告诉她。

三

元旦之夜像天上的焰火。焰火再绚烂，也总有熄灭的时候。喧闹后的夜空，一片沉静。

第二天，太阳升起，新的一天到来，一切照旧。

上课，考试，实验，实习。

那曾经鼓足了的勇气被白天的忙碌架在了半空。

可到了夜晚，凯的歌声依旧不断，凯经常远远地对着芸的窗口唱情歌：天天想你，天天守住一颗心，把我最好的爱留给你……

昏黄的灯光下，芸的诗行从不停歇，强实习去了，芸仍然只有把思念寄托给厚厚的诗集。

表白之夜，成了永远的空白。表白之间，竟是隔着千山万水。

凯成了校园歌手。芸成了校园诗人。歌手和诗人，校园里最耀眼的两颗星，在别人眼里凯和芸是最般配的一对，就像罗密欧和朱丽叶。可是在凯和芸的心里，他俩之间就是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和达芙妮，是对永远的追逐。

是一场火，让一场表白继续。

师兄毕业季，兄弟情深，同窗情长。哪知一倏忽睡着了，不知是蜡烛燃着了衣物，还是蚊香点着了蚊账，一场火就突然地像落霞扑进了一间男生寝室。红红的火焰，黑黑的烟尘，用从无有过的姿态突袭过来。呼喊声，尖叫声，盆，桶，水，急速地奔跑声，一个沉睡的夜晚仓皇地苏醒。是男生寝室二楼，最右边的那个窗口。芸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头也不回的疯跑，那是他的寝室，是他的窗口，也是芸百转千回的地方。

强——千万千万不要出事，我还有好多话好多话要对你说呢。

芸跌跌撞撞地跑着，嘴里喃喃着。楼道的人冲进冲出，焦味烟味咳嗽声喊叫声扑水声嘈杂一片，芸冲上二楼，右拐，往里冲，人来人往，被人撞住，芸急了，大声地喊他的名字：强——你在哪里——

火被扑灭，烧毁了两张床，人都没事。那一晚，与起火一样叫人吃惊的是，芸的表白。芸的表白像火焰一样迅速照亮了校园的夜空，也照亮了强的如湖水一样的眼睛。

凯在校园的湖边坐了一夜。那是唯一一个没有歌声的夜晚。

毕业后，芸也回到了故乡，陪强一起，创业。

凯背着一把吉他去了南方，再也没有了消息。

                                                                              陶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