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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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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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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宫殿

父亲的宫殿

那个年代啊,买什么都难,买粮要粮票,买布要布票,更别说采购大量的木材、钢材,那真是难上加难。

年过古稀的父亲遥想当年搞文化宫基建,仍是记忆犹新。

那一年采购木材,其实算是“偷木材”。父亲咧嘴笑着说,这个“偷”字确实不好,但是没办法,不“偷”不行啊,那一次“偷”的经历印象很深刻。

因为我们县的本地木材不够,当时听说江西武宁木材多,而且距离相对近,水运便利。父亲就带着一个办事员过长江,到武宁。计划经济嘛,省内的物资往来都是要按计划批条子的,去外省采购几乎是不可能。父亲当时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去的。武宁林场果然木材多,但是拿着钱买不到。父亲拿着介绍信,找林场,找林业局,找相关管理部门,好话说了一大箩,却四处碰壁,因为对外省的物资采购限制很死,条子根本批不下来。

不能就这么回去!父亲啜了口茶,继续回忆说,当时从武宁拉木材是最优选择,批不下来就想别的办法。在林场软磨硬泡,还好,有一个姓陈的林场管理员,他很了解我们的来意,也看到了我们的难处和诚信,帮着出了一个主意,说附近刚好有一片房子因为移迁要拆掉,房子建成不久,拆下的木材可以折价卖。我们过去看后,非常满意。那时候的房子都是土木结构,虽然一大片,但是很好拆,拆下来的木材也都是上好木料。估价,付款,搬运,租船,然后连夜渡江。白天不敢渡江的,怕遇到巡逻船,没有批示条子,那算“偷运”,会没收的。偷偷摸摸地搬运,担惊受怕地渡江,终于半夜到达我县的套口江边,总算松了一口气,汗流浃背地一起卸下木材,人已是筋疲力尽。江滩上,我们守着木材到天亮。江风习习,我望着星空,听着涛声,搂着木材,一身轻松,看着背靠木材呼呼大睡的办事员小段,我心里别提有多舒坦了。

这一段“偷木材”的经历,父亲讲述了好几次,我每一次听,都觉得好新鲜。然后想象着广场东南角堆积成山的木头,两个木工拉着大锯,每天不停地锯,“沙沙”、“沙沙”锯声不歇,“沙沙”、“沙沙”锯屑飞扬,锯了两个月,木头成了半成品的木料,然后这些木料又被另外的木工精打细凿,历时更长久,做成廊柱,做成舞台,做成椅子,成百成千的木椅子,做成门、窗、屏风,还有的跟钢筋、水泥、砖瓦一起,精巧地融合,构建,支撑,一个巨大的宫殿慢慢矗立在眼前。

黄梅县工人文化宫,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县最雄伟最辉煌的建筑。1982年动工,1983年主体工程完成,1985年底全面竣工。整个建筑高二十米,宽五十米,深五十米。主体剧场可容纳两千多人,是会场、电影院、戏台、舞厅、阅览室、乒乓球室、羽毛球室、竞技台等多功能为一体的群众文化活动中心。

当年县委领导信任器重我父亲,把文化宫的基建工作交给了他。父亲更是用极大的热情和精力投入到这项浩大的工程建设当中。当年,为了节省开支,父亲出差经常是吃干粮打地铺,为了采购紧缺物资,父亲动用了同学、朋友、老家人等各种关系想办法,那年月,机械化程度不高,为了加快工程进度,还要保证工程质量和施工安全,父亲经常在工地和工人们一起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宫殿日益成型,父亲却日渐消瘦。那几年,父亲体重从一百四十多斤减到一百二十斤;那几年,父亲很少有时间陪伴我们,跟我们说话的机会都少得可怜;那几年,父亲劳累奔波,看上去又黑又瘦,母亲说父亲至少老了十岁。文化宫落成那年,父亲四十三岁。

春日的一个周末,拒绝了好友相邀看花采果,我独自骑着车,穿过老城区,向南,穿过窄而喧闹的老南街,再向南,就见宽且整齐的新南街,站在新老街交替处,向西望,便见矗立了三十多年的黄梅县工人文化宫。

一直想过来看看,这一片的变化太大了,再不过来转转,怕是不认得路了,或者,再不过来,怕是再也见不到父亲心中的宫殿,那个当年很多人心中魂牵梦绕的地方。

文化宫坐西朝东,稳固敦实,面前一个长方形广场,以前广场的东边有一个灯光篮球场,现在已夷为平地,广场南边的县公安局老楼还在,北边的县政府招待所也没了踪迹。广场也不及以前宽阔平整,中间停了几排大车小车,地面也粗糙不平。穿过广场,终于又伫立在文化宫前。仰望,楼高四层,正面二层以上全是蓝色的反光玻璃外墙,正中镶着镏金大字“工人文化宫”,可惜历尽沧桑,玻璃破损了几块,五个镏金大字也只剩下三个了。反光玻璃下面是三扇透明玻璃大门,大门紧闭,三幅红红的春联透着喜庆。门前两边的一排松柏还在,比当年更加高耸威严,苍翠遒劲,像两排忠实的卫士,坚贞地护卫当年的雄风。松柏的外侧便是主体工程的外侧了,一边一个大侧门,大侧门里面跟整个大楼互通,有露天楼梯,有环形通道,以供人多的时候出入及安保需要。“噗啦——”一只大鸟从苍翠中窜出,惊了我的眼,想看清楚,却没了踪影。

走近些,再走近些。我踏上了门前的台阶,台阶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滑和完整,破裂处生长着一丛又一丛的雏菊。我迫不及待地走近玻璃大门,想看看门内的前厅。看看前厅正面的那几个 “联合起来!”的遒劲大字是否还在,看看前厅左边那巨幅长城的画作是否还在。记得当时,就在这前厅举办过多次全县书画展览。我是一个书法爱好者,经常参加一些书法活动。记得在一次书画展览上,我被一幅毛笔行书作品深深吸引了,那萧散俊逸、妙契精微的书风让我在作品面前伫立良久,心里赞叹不已并牢牢记住了作者的姓名。不久,有熟人介绍,正是我心仪之人,欣然见面,才知是他“预谋”了这次见面,他也是在展览上看过了我的小楷,于是铭记在心,于是托人介绍。一桩美满婚姻因书法结缘,更是因文化宫这个“大媒人”结缘,我和我的先生相濡以沫,共同进步,先生已是远近有名的书法家,我也在他的影响下不甘落后,笔耕不辍。

记忆还在,然而,展厅不复在。

文化宫建成后,我父亲曾当了几年的县工会生产部长兼文化宫主任。在这期间,他组织举办了很多工人文化活动。譬如组织工人歌咏大赛,唱出了“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激昂气势;组织过工人生产竞技大赛,也就是焊工、水工、电工等工人技术大比拼;还组织过全县各乡镇黄梅戏曲展演,一时间大街小巷把黄梅戏唱得热热闹闹;还组织过各种球类比赛。当年的文化宫门口,当年的文化宫广场常常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大人、小孩,欢欢喜喜,出出进进,开大会,看电影,看戏,看展览,还有大型的文艺活动都在这里举行。那几年,父亲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忙得是不亦乐乎。

文化宫还在,记忆还在。然而,门可罗雀,四周冷清,人影攒动不再,喧哗热闹不再。我还想流连搜寻,却仍只见前厅堆满杂物,横七竖八,面目全非,隐约见得前厅右边向上连接的楼梯,依然挂满尘垢,不知通向何处。

茫然四顾,一阵怅惘。

下了台阶,脚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低下头,哦,是那一丛丛的雏菊。绿绿的叶子,纤细的茎杆,高高地顶着一朵朵细小玲珑、清丽姣娆的淡黄小花,想迈出脚,她们却簇拥过来,张开的叶子齐唰唰一把搂住我的小腿,俏皮的小花齐唰唰张着小嘴,一把吻上了我的膝盖,香香的,柔柔的,好有灵性好热情的雏菊!想当年,那一群叽叽喳喳在文化宫前欢蹦乱跳的孩子们,那一张张绽放的笑脸,像极了这朵朵雏菊,顽皮,可爱,又快乐。我心里一阵欢喜。

“叮叮咚——”我的手机响了,是父亲。

“我晚上不回去吃饭了,老朋友邀我晚上去大剧院看全国黄梅戏迷专场演出。”

“哦,您现在在哪?”

“老年活动中心打门球。”

母亲过早地离开了人世。父亲至今孑然一身,几十年了,虽已年过古稀,但精神矍铄,腰板挺直,任何时候,都穿戴整齐,立如松,坐如钟,行事一丝不苟,为人德高望重。父亲年青的时候喜欢文化事业,现在年纪大了,依然如此。父亲生活极有规律,爱好广泛,特别是热爱阅读,大量的阅读给父亲提供了无穷的精神力量。

在父亲的眼里,过去的文化宫,已经诞生出了许许多多的“文化宫”,像2000年建成的城北黄梅戏大剧院,以及剧院周围的文化广场和旁边的泛舟湖,每天在这里,大人小孩,健身娱乐,可比当年的文化宫热闹多了。还有近几年建成的废名文化街,正与旧文化宫对望。还有城东建成的新文化馆,新图书馆,新体育馆,新老年活动中心,那规模,那气势,太宏伟太壮观了。那里举办的国学讲堂,堂堂爆满,经典诵读,此起彼伏。还有诗词书画文学摄影广场舞等各种文化活动如雨后春笋,蒸蒸日上。参与进来的人也越来越多,文化的氛围更是越来越浓。父亲喜欢散步,这些大大小小的文化宫殿,我相信父亲已经阅过无数遍。要不,每次散步回来,父亲的脸上怎么会总是挂着舒心满意幸福的微笑呢。

如今的文化宫,早已矗立成父亲心中挥之不去的“宫殿”,而“文化”这两个字也已根植于心:于父亲,于我,于你,于他……

 陶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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