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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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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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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嫁的女人


         女人姓王,名叫二花。

         二花的男人死了,余下一双儿女,留给二花。大的七岁,是个女孩;小的五岁,是个男孩。

         二花的男人死时,二花正在村子后面的菜地里打猪草。蹲得久了,二花便站起身,探半个头,往菜地外瞧。正瞧时,就看见阾里秋珍婶急急忙忙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二花,出事了!”

         二花扬起头,站直了身子问:“出啥事了?秋珍婶。”

         秋珍婶走得慌急,走近了才喘了口气,急急地对二花说:“你家男人……摔了!”她没敢说出那个可怕的字,怕二花听了会着急。

          二花一听,手里还抓着的一把猪草掉在地里。她连忙拾起猪草,丢进筐里,挽了筐就钻出菜地。出菜地时,她脚下一软,差点就跌了下去。秋珍婶连忙扶住,安慰了说:“别急——别急!”

         男人是从房粱上摔下来,摔在地上,摔死的。早上临出门时,男人对二花说,房子漏雨,他想把房梁上的瓦拣拾一下,把漏堵了。家里没钱,请不起砖瓦工,他便只能自个儿拾掇了。听了男人的话,二花点点头,挽了竹篮子就出了门。

         二花出门后,男人便找副木梯,自个儿爬上屋顶,翻拣着房上的瓦片。没想到,及到房檐边上时,男人脚下的檩条忽然折断,男人一脚踩空,便从房檐上摔了下来。人们看时,那檩条早已被雨淋得腐朽。男人躺在地上,便再没有醒过来。

         二花回到家,见到躺在地上的男人,仿佛天塌了一般。眼前一黑,忽然一个踉跄,她跌倒在男人身边。二花嚎啕了一声,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男人已经入殓。因为是意外死亡,算不得善终。村里人忌讳,不让停尸。家里人也来不及打一口棺材,便找几块薄木板,草草地用钉子钉了,将男人塞进薄木板钉的“盒子”里。二花伏在盛男人的“盒子”上,拼命地哭喊着、捶打着,但终是没能把男人哭喊醒来。

         男人被葬在一座长满茅草的山冈上,远离祖坟。因为“凶死”,不让进祖坟。村里人说,“凶死”的人阴狠,葬进祖坟会骚扰到长者,让长者不能安宁。

         二花望着男人葬在山冈孤零零的坟,常常就悄悄地落泪。

         想起男人的孤单,二花也常常会想到孤零零的自己。

         草草地送走男人,二花便带着一双儿女回了趟娘家。回到娘家后,娘家的父母一再叮咛,让二花好好的带大一双儿女。说女人有了儿女后,便不要再想别的,儿女是天,儿女是地。二花听了,点点头就答应了。

         二花从娘家回来,看见村里人看她的眼神就有些异样。有人好像还刻意的躲着她。二花回到家里,发现婆婆时不时拿眼瞪她,说话也没了好声气。她于是拿眼去瞅公公,发现公公虽不说话,但眼神总是游离着、躲闪着。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去问邻里的秋珍婶。秋珍婶手里正端着个碗,嘴里还咬着口饭,她连忙咽了饭就告诉她,说她回娘家时,她婆婆去找了个算命先生,替她和她死去的丈夫算了个命。那算命先生说,她们俩命中不合,并说她命中“克夫”,会死丈夫。她婆婆听了当时就恼了,说自己的儿子就是她给“克死”的。二花听了,就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抹下一把泪来。

         晚上睡觉时,她伸出手往枕边一摸,忽然就抓了个空。她于是作了个梦,梦见自己带着孩子回娘家,走在娘家的路上,她总觉得身后少了个人。她于是四处张望,发现男人远远地走在前面。她于是拽着孩子,拼命地追。才追上时,她伸出手去抓男人,却没抓住。她一愣,男人就不见了。迷朦中,她只听得男人在说:“你要是觉得苦,过不下去,就找个人家嫁了吧!”她一听,仿佛就清醒了,于是就骂:“你个死鬼,说得轻巧,丢下我们娘儿仨受数落。”她一骂,自个儿就醒了,于是就感到有些酸楚,接着就嘤嘤地啜泣。她一哭,孩子就醒了,便也跟了她一起哭。她连忙擦干了泪,去哄孩子,却没哄住。

         那边,婆婆在骂:“大半夜的,闹腾个啥?别惊着了孩子……”

         再一次回到娘家,她跟娘家的父母说,她要嫁人。娘家的父母听了,极力反对。母亲对她说:“女人再苦再累,也不能再嫁,再嫁必嫁不上好人家。”

        父亲对她说:“‘好男不侍二主,好女不嫁二夫’,女人再嫁,必让人瞧不起,也会遭人谤落。”

         父母的话,她不愿听。

         听说二花要改嫁,阾近村子的单身汉子们,便都托了人来提亲。但一听说二花命犯“克夫”,便一个个都打了退堂鼓。最后,还是邻里的秋珍婶,替她找了个人家。

         那人家是秋珍婶娘家的一个远房堂侄,名叫麻杆,人不高,长得有点矬。这人有个毛病,好赌博打牌,常常贪杯,半夜里不归。他之前的女人,一再劝他,可他就是不改。有时候,还动手打女人。女人受不了,便偷偷地跟了别的男人跑了,撂下一双儿女,留给了他。大的八岁,是个男儿。小的七岁,是个女儿。

         二花听了,也顾不上考虑许多,点点头就答应了。她相信了母亲的话:“女人再嫁,必嫁不上好人家。”

         但她觉得,男人跑了女人,有了之前的教训,或许会改掉他的坏毛病。

         男人也没再说什么,也不怕二花“命犯克夫”把自己克了,点点头也同意了。

         二花要嫁,婆婆没有留她。公公倒是说了句话:“你要是不嫌咱家苦,就留下吧。”二花听了没有说话,只抹下一把泪来。

         二花说,她要带走孩子,公公不让。婆婆听了就数落说:“你要是离不了男人,就自个儿嫁了吧,你可别再打咱孩子的主意。孩子是咱柴家的根,你可别想让咱柴家断了后!”

        丈夫姓柴,名叫柴大根。二花自嫁过来后,就没叫过他名字。直到有了孩子,她才一直叫他“儿他爹”。但在丈夫死去后,她忽然就喊出了他的大名:“大根啊……”

         然而,丈夫却再没有答应她。

         带不走孩子,二花觉得委屈。回到娘家,她把这事跟娘家的父母说了。父亲听了,并不理她。母亲听了却对她说:“不让带走也好,毕竟孩子是人家柴家的后。再说了,若把孩子带到那边,你家孩子比人家的孩子小,准遭欺侮,你也会跟着受委屈。”

         二花听了,没有说话。

         二花走时,公公婆婆把孩子锁在屋里,不让见她。怕孩子见了她会哭着喊着要跟了走。二花想看看孩子,公公婆婆不让。二花抹抹泪,跟了她后来的男人就走了。女人再嫁,没有隆重的婚俗,没有迎亲的队伍,没有欢送的人群。

         “初嫁是宝,再嫁是草。”村里人一直都这么说。

         二花嫁走后,还回过一回村子,想看看她之前的儿女。但才到村口时,就被村里人拦住了,还遭了村里人一顿数落。公公婆婆不让看,村里人不让她进村子。二花望着村子看了一眼,回过头就离开了。

         二花嫁过去后,一双儿女老拿眼瞪她。想起自己的儿女不能带在身边,二花就常常落泪,感到辛酸。但她没有跟孩子们计较,她觉得,孩子没了亲娘,心里头一定委屈。她于是想起那个走了的女人,她一定受不了这个男人。她于是也想起自己。

         晚上,她对睡在身边的男人说:“我嫁过来,你就要好好的过日子,再不要好赌贪杯、夜半不归。如果夜半里不回来,我就把你关在门外面。”男人听了,点点头就答应了。

         谁知没过多久,男人又跟人赌上了。一次夜半回来,二花便闩了门,把男人堵在门外,任凭男人怎么叫喊都不开门。叫得久了,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二花便挑开窗往外看。却发现对面的房间里,一双儿女正开了半扇门,挤在门缝里往这边瞧。二花见了,便连忙开了门,一把将男人推进屋内,然后跑到对面的房间去哄孩子。俩孩子不领情,狠狠地用眼瞪她。那男娃抓住她的手,狠狠地就咬了一口。二花捂着手,退出房间。离开时,没忘了对女娃嘱咐一句:“睡觉时闩好门。”

          二花回到房间,男人见她捂着手,便要扳开来看,二花不让,却被男人用力将手掰开,看到了一排齿印。男人松开手,就要冲出门去揍孩子,却被二花一把拉住。二花说:“你要真心疼我,就不要去责怪孩子,你越责怪,孩子就会越恨我。你要是真对我好,就不要再去赌了,你再去赌,我还会把你关在门外,那样,孩子们见了就会恨我。孩子们一恨,我也呆不下去了,这个家,也就毁了。”男人听了,便没有冲出门去,只一把将二花搂在怀里。

        窗外,听不见任何细微的声音,灯闪了闪就熄灭了……

        自此,男人还真就改了他的坏毛病,再也不嗜赌如命,也不再夜不归宿,只守着二花安安份份的过日子。其间,二花再没有回去看过自己的儿女,儿女们也再没来看过她。

        也不知为什么,二花自嫁过去后,再没有生育,便替男人哺育着一双儿女。

         谁知道,男人的儿子长大后,也惹上了嗜赌的坏毛病,三十多岁了说不上媳妇。直捱到三十五岁,才好不容易托人说了门亲。于是儿子成亲那一天,父亲麻杆心里高兴,便多喝了几杯,于是醉倒在酒桌上,再没有醒过来。

         麻杆死去的当天,二花似乎很平静。她没有流下太多的泪。当人们把麻杆从酒桌上扶下来时,她对扶起他的人说:“轻点,轻点,别惊醒了他,让他好好的歇会……”

         见了的人都说,二花对他后来的男人,没有感情,她的心思还在她前面的男人身上。

        于是一双儿女,更把丧父之痛,发泄在二花身上。说她是个灾星,尅死了他们的爹。

         也合该二花命苦,男人还是走在了她的前面。男人走时,还不到六十。于是二花失去了依靠,一双儿女便再不认她。后来,也不知从哪里找回了自己的亲娘,对二花极尽排挤。

         秋珍婶老了,早已不是很走得动,也早已好些年不再去娘家走动了。娘家的兄弟,都已亡故。但忽然有一天,娘家的侄儿想起她这“老姑娘”,便硬是把她接了回去,看了她久别的娘家。

         在娘家小住了几天,秋珍婶回来时,便带回来一个消息。

         村子里一时就传开了,说柱子(二花的儿子叫柱子)她娘,柱子爹死时,她扔下孩子不管就嫁人了,现在,他后嫁的男人死了,男人的儿子不愿管她,她便又要回来认自己的儿子。于是有人就怂恿,让柱子不要认她。也有人就说:这女人,她还有脸回来!

         二花的女儿听说后,便从婆家赶回了娘家,跟弟弟说起自己娘时,她对弟弟柱子说:“爹死时,她扔下我们不管就嫁人了,现在,她嫁的人死了,别人的儿子不愿管她,她倒又想起我们来了!”

         弟弟柱子听了就敷衍一句:“再怎么说她也是我们的娘呀……”

         那女儿听了就怨忿的说:“可她扔下我们时,却没想起过我们是她的子女。”

         二花又一次走近她之前的这座村子。可她又一次被村里人给拦住了。村里人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她。她不敢走进村子,便站在村口,望一眼那座她曾经熟悉的小土屋。她没有从那座小土屋里,看到自己的儿子,也没有看到儿子走出村来迎接她。她抹一下自己渐渐有些湿润的眼睛,然后转过身,悄悄地离开了。

         走在出村的岔道上,她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追。她回过头,看到一年轻媳妇。她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当年离开儿女、离开这座村子时,她也正是她这个年纪。

         那媳妇追上来,拦住二花。她没有称呼她,却对她说:“跟我回吧……”

         二花不解,迟疑地看着她。她于是对二花说:“我叫茅妮,是柱子媳妇。”

         二花一听,眼睛就亮了,她一遍遍打量着她,惊喜地说:“是柱子媳妇呀,这孩子福气!”

         但接着就冷静下来,她怯怯地问:“跟你回,柱子会认我么?”

         媳妇听了,却果断地说:“跟我回吧,你甭管他。”显然,她没有跟柱子商量过。二花迟顿了一下,但还是跟了她,怯怯地往回走。

         跟着儿媳妇,二花回到了自己儿子的家。儿子柱子见了她,便盯着自己的媳妇问:“你……”后面的话,却没有说出来。

         媳妇连忙将柱子拉到一旁,悄悄地对他说:“她是你娘,当年她抛下你,也许是她的自私。可今天她找了回来,你若不收留,那便是你的无情了。”

         儿子听了,没再说什么,任由媳妇将二花留下来,却怎么也叫不出一声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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