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乡下偏远的山村。山里人淳朴,但也固执。他们热爱土地,便不愿让人忘了这片土地,更不愿忘了这土地的庄稼和作物。
早些年,这里流传一个笑话,人们常常用这笑话警示后人。让人记住这片土地。
据说,早在不知什么年代,这里出了个大学生。那大学生念完了书,便回家看望父母。父亲知道消息后,便去接他。路上,父亲替他挑了行李,他在后面跟了走。快到村子时,经过一片山坡地,山坡地上种满荞麦。那大学生见了荞麦就问父亲:“这红杆杆打白花是啥子东西呀?”父亲听了他那一口外地腔,当时就生了气,随即把那挑子一撂,口里骂一声:“你这忘本的东西,荞麦都不认识了,可别跟了我回家丢人!”说完,就兀自一个人回了家。留下那儿子呆楞楞望着荞麦看了半天。
这事,很快便在邻近村子传为笑话。但人们笑话的不是父亲,而是孩子。后来,偶有谁家孩子不念家的,或者离了家就忘了乡音的,那父母就会教训一句:“你也不知道‘红杆杆打白花是啥子东西’了吧!”有孩子听不明白,便望着父母发呆。但其他人听了,却都戏谑地笑。
当然,现在的孩子,已很少有人听说荞麦了。能认识并见过荞麦的,那就更少。
荞麦,茎红色,杆有节,开白色小花。但往往花开多而结籽少。据说,荞麦花的结籽率,往往不及荞麦花的百分之十。那些结不了籽的荞麦花,花闭了后也不谢落,就留在了枝梢上。于是,当荞麦成熟以后,那枝梢上便既结着荞麦籽,也留下了干秕的荞麦花。
荞麦籽深褐色,三角棱形,这也是荞麦与其它农作物明显不同的一大特征。当然,还有另一大特征,那就是荞麦的“杆”,也就是茎。其它农作物的杆,都是青绿色;唯有荞麦的杆,却是独一家的红色。所以,也怪不得那孩子念了几年书回来就闹了笑话了。
当然,这笑话也只是乡邻里的一个流传,谁也不知道有多大真实可信性。
荞麦喜荫凉耐干旱,生长期短,常常被种在山坡地里。早些年土地紧缺,便常常种在早收的红薯地里,然后在荞麦成熟前,往荞麦垅里间种小麦,让土地得到充分的利用。
荞麦的籽极易脱落,所以收获时,庄稼人特别小心。荞麦收割后,不能放倒在地,常常一丛丛码起来,籽朝上杆朝下堆着,然后用粪箕夹了,一担担挑回家。
集体时,常常大清早把荞麦割了,然后挑到村前的晒谷场上,把荞麦摊开来往场上晒了。下午晒干了后,便用禾架轻轻一敲,荞麦粒就全脱落了。然后用一个简陋的木树杈把荞麦杆往旁边一叉,扬在一起堆起来。于是场上就只剩下脱下来的荞麦粒了。于是过筛、扬灰,清理掉荞麦里面的花叶和灰尘,然后将干净的荞麦粒收进仓,庄稼人也就收工回家了。场上,便只留下脱光了粒的荞麦杆堆。
于是跟了父母一起出来玩的孩子们,便再也不愿回家,他们又找到了他们天性的乐趣。他们爬上那麦杆堆又蹦又跳。然后围着那麦杆堆不停地转圈、追逐、嬉戏、捉迷藏。于是也闹出许多笑话。
那一回,村里的小山子跟小伙伴们玩捉迷藏,他忽然发现那搭起的荞麦杆堆得很蓬松,于是他偷偷地掏了一个洞,自个儿钻进荞麦杆堆里藏起来,并用一些荞麦杆敷在上面,遮住洞口。他在里面藏了好久,一声都不敢吭。外面的人怎么找也没有找着他。他于是很得意,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没有人能够找得到的地方。他在里面屏住呼吸,任凭外面怎么吵,他都不敢出一声。但渐渐地,他觉得外面的吵嚷声越来越稀落,接着就变得很安静了。他再也憋不住,便慢慢地钻出麦杆堆,却发现外面一个人都不见了。
伙伴们见找不着他,便都觉得很沮丧,于是一个个回家了。他出来时见不着人,一看便急了,一个人就觉得很害怕,于是放声便哭了起来。
父母听到哭声,这才找过来。扫去他沾了满头满脸的荞麦花和叶,然后将他带回家。回到家里后,父母就大骂他的那些小伙伴们,说他们捉弄了他。他的小伙伴们听了,便三天没有理他。
孩时的淘气,总给人留下许多笑话。但孩时的贪吃和挑食,又总觉得自己特别委屈。
荞麦不是好吃食,那只是那个年代,人们为了填饱肚子,偶尔拿来充饥的一种补充。偶尔吃上一两顿,倒觉得味道挺好,也很新鲜。但吃多了,就渐渐觉得吃不下去。
荞麦粗糙、味涩。在我们那地方,荞麦的吃法有三种。但都是用石磨磨成粉,然后用一个细眼儿的筛子筛了,把粉筛落在簸箕(一种很大的圆簸箕)里,剥离浮在筛子上面的荞麦壳和皮。然后将粉倒进一个盆里,掺上水和了,做成荞麦粑。
若是蒸了吃,便少放些水,以便于捏成个,然后一个个搁在锅里蒸了。若是煎了吃,便调得稀些,以便于倒进沾了油的锅里后,能淌得开些。还有一种吃法,就是先在锅里烧上一锅水,然后把水烧开了,就慢慢地倒入荞麦粉,一边倒一边搅,直搅成不硬不稀的荞麦糊粑粑。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常常是这样搅了吃的时候多。这样简单、方便,也便于掺进其它东西。
后来吃多了,渐渐就厌了,便常常不爱吃。于是父母便想出办法,在荞麦里掺进南瓜一起熬了,或者在磨荞麦粉时,在荞麦里掺进晒干的红薯米一起磨成粉。那样,磨出来的粉做成荞麦粑后,就会更甜些,我们就更爱吃。后来有邻里吃了我们家的荞麦粑就感到奇怪,问我家的荞麦粑怎么比她们家的荞麦粑甜。母亲听了就笑笑。那邻里一再追问,母亲就把实情说了。那邻里听了也就笑了。母亲说:“这也里家中孩子多了,逼出来的办法。”后来,村里人便都跟了这么做。其实,只为了应付孩子。
荞麦粑难吃,也更难做。那时候的荞麦粉,大都是用手摇的石磨磨的。我们那儿叫推磨。有时候,母亲一个人推磨费劲,便让我帮了推。而我,总是找个借口便躲了。
人都这样,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会犯腻;再吃不了的东西偶尔吃一顿也会觉得味美、新鲜。在我们每天都吃着精粮的今天,我们的膳食家和营养学家们一再提倡多吃粗粮,并一再强调粗粮的营养价值。如果你不排斥,荞麦也许是一种选择。
如果你也不认识荞麦,那我告诉你:那“红杆杆打白花”的,便是荞麦。如果再结有三角棱形带褐色的籽,那就更是荞麦无疑了。
对,没错,这就是荞麦——“红杆杆打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