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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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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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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石渡,我去过几回。每一次经过那渡口,都是去对岸的学生家家访。河对岸,有我的学生。

我不是本地人。我是河这边一所民办学校的公办教师,从外地调到这儿来的。全校就我一位公办教师,其余六位,全是“民办”。我是这儿唯一一位拿着国家工资的专职教师。

那渡口,因三块石头而得名,取名“三石渡”。摆渡的是一位中年男人,四十多岁,一条腿有点瘸,黝黑的脸上填满深沟,眼里透着坚韧和刚毅。他姓张,背地里人们都叫他“瘸腿张”、或渡头张。至于真名,似乎早已让人忘记。

据说,他那条腿,是当年“走日本”时为了救一小孩,让小鬼子一枪射在腿肚子上,落下的残疾。

“走日本”,这是当地的一种说法。那是当年小鬼子溃败时,逃散到当地一带。当地人闻讯,纷纷逃离、躲避。后谓之为“走日本”。

那天,他正在河湾里撒网捞鱼,忽然听得小鬼子来了,便连忙将船弯过对岸,拴在河对岸的渡头上,以免小鬼子借船渡过对岸。

他刚弯好船,忽然听得几声枪响,接着便看到对面河岸上,有几个小鬼子正远远地追着一个小孩。小孩急急忙忙,正在往渡头赶。他来不及犹豫,便将船划过对岸,招呼小孩上船。然后调转船头,将船划回原岸。

可正当他带着小孩登岸时,对面的小鬼子已追到对岸。只听得“呯”地一声,他的腿肚子渗出了血。他顾不上疼痛,继续带着小孩上岸,然后逃离。

他在这儿摆渡,是村上安排来的。

据说,解放以后,村里见他残疾,做不了重体力活,便把他安排到这儿守渡,为附近一带、沿河两岸过往的人们摆渡过河。后来集体时,队上每天给他记十个工,跟正常劳力一样,队上没有因为他的残疾而少给工分。

而他,也没有辜负村上对他的照顾,一守就是十几年,不管刮风下雨,天晴日晒,从未间断。每天天不亮就来,天不黑不归。

照他的话说,倘来得晚了,别人在渡口等,心里便焦急。倘有人等不及,把船划走了,又没个人给回渡,对岸的人就更急。而如果天不黑就回,倘有人回来得晚了,没有船归不了家,那不定心里会怎么骂他。

就这样,他每天守着这渡口,从早到黑。早年时,他中午尚回家吃个饭,便把船锁在渡头上。可有一回,当他吃过饭回来,看到渡口已等了许多人。后来,他便干脆连中午饭也不回家吃了,自己用铁皮箍了个简易的灶,搁船舱里。

船是竹篷船,竹篾弯的船篷,遮着船舱,舱外挂着簑衣和斗笠。这船舱,本是为渡客准备的,舱的两边,各架着一块木板,供渡客歇息。但大多时候,没有人会坐到船舱里去,只在船头、或船尾站着。河不宽,一晃眼就过去了。所以尽管船舱低窄,但搁个盆呀灶呀什么的,也不占地方。

于是每到中午时分,瞅着两岸都没人侯渡的时候,他便把船拴在渡头上,然后从船舱里取出盆、或灶、或者一个瓦罐。把灶搁在船头上,架上锅、或者瓦罐,点上火,煮一锅蚕豆,或者烧几个红薯。岸上的人们,便远远能看到他船上飘着炊烟。有时候正吃着,或者忙着,忽然听得对岸有人喊:“回渡喽——”,他也就顾不上自己正在吃、或者正在忙着,便连忙答应一声,然后解了缆,将船渡过河去。岸上的人见了,便客套几句。他也便一叠声回应。

第一次经过那渡口,我是去对岸一学生家“家访”。其实是劝学。那是我带的班级里的一位女同学,已经三天没来上学了。当地对女生的学习,向来就不重视。

我那时才来,对这儿并不熟悉。那次的“家访”,是校长陪了我去的。校长姓章,是本地人,四十多岁,对这儿的每一个旮旯、及旮旯的每一个学生,都很了解。校长说:“那儿要经过三石渡呢,我陪你去吧。”

校长是有着十多年教龄的老教师了,也许是少晒太阳的缘故,脸上没有当地庄稼人脸上的深沟,但眼里透着睿智、老成和持重。据说,他原本是一富户人家的账房先生,也算是那个年代的文化人了。解放后,便被推举做了教师。

我跟着校长来到渡口,船却停靠在对岸的渡边。校长便冲着对岸招呼一声:“回渡喽……”那船便摆过来。接着便看到一个人,一歪一拐的撑着船。船近岸边时,那人便走过来,一脚深一脚浅的,仿佛把整个日子都踩得一脚深一脚浅似的。他摇晃着走近船头,把船竿插进船头的孔里,将船拢住。然后冲校长打着招呼:“校长,又要去对岸学生家家访么?”看上去,他们很熟,彼此也很了解。显然,校长以前是没少从这儿渡过河去家访的。

校长听了,便答应一声:“是哩,张师傅。”

那人便看看我,又看看校长,然后问:“这位……不是当地人吧?以前没见来过的。”

从他的话里,我听得出,他在这儿摆渡的时间,已经不短,对这儿每一个过往的人,也都很熟。我于是就答应一声:“是哩,刚调来这边学校的。”

他听了就笑笑,说:“哟,文化人呀,吃国家粮的,年轻有为。”

我谦虚地回应一句:“一样呢。”

这次劝学,我们没有成功。那父母说,家中缺劳力呢,女娃儿家,读太多书有什么用?

回来的路上,校长一脸地失落,啥话也没有跟我说。及到了渡口,那摆渡的人问:“校长,渡成了没?”校长只摇了摇头,说一句:“没渡成哩!”就上了船。

听了他们的对话,我仿佛是听着某种暗语,啥也没听明白,只莫名其妙地看着校长。

直等到船靠了岸,我们登上了对岸,我才问校长:“校长,他刚才问你啥呢?”

校长这才笑笑,说:“他问我劝学的事哩!”然后说:“他总爱把一些事,跟他的摆渡联系起来,把我们的教学、劝学、或者家访,比作是把学生‘渡’过知识的海洋。”

我听了,忽然觉得有些深䆳。但我又不愿相信,一个摆渡的人,能够说出这些深刻地话来。只是想起刚才在船上时,他跟校长对话的默契,我又不得不相信,他们平常时候,一定没少提及这些话题。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跟在校长身后,默默回到了学校。

后来的日子,我在这儿时间长了,对这地方也渐渐熟悉。偶尔再去河那边家访,便一个人来到三石渡。

经过的次数多了,跟“渡口张”也就熟了。偶尔也会聊上几句。有时候见了面,便叫一声张师傅、或者张叔。

有一回,我一个人来到渡口,船正好等在渡口边上,河岸上没有一个人。按照他平时的习惯,总得等上三、五个人才摆渡的。我于是等在岸边。没想到,他走过来,问:“又要去对岸学生家么?”我回答说:“是哩。”他于是邀我上船。

我问:“不等等了么?”

他说:“不等了,你的事急哩!”

我于是登上船。他便掉转船头,将船撑离了岸,又跑到船尾,摆了摆橹,将船斜向上游的方向。然后扬起船竿,轻盈地往河岸一抵,船就箭一样射出去,往河上游方向划出一道弧线。一会儿工夫,船就精准地落在对岸的渡口。

看着他历练而娴熟的动作,我问:“张师傅,你在这儿摆渡已有些年头了吧?”

他回答说:“十多年了,自解放以来,便一直在这儿摆渡了。”说着,他把船篙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动作轻盈而敏捷。只是脚下,有些晃悠。

我于是感叹说地话:“那在这渡口,你也不知渡过多少过往的人了!”

他听了就笑笑,说:“是哩,每天渡走的人,一拨又一拨的,唯一没渡走的,便只有我自己了。”

听了他的话,我一遍遍咀嚼,却说不出是风趣还是幽默。

那一回,我从学生家家访回来,写下了几句诗:

……

小河里摆渡,渡人

也渡自己

人渡走了,一拨又一拨

却渡不走自己

……

我写下的这几句诗,后来让校长看到了,校长问:“你还写诗么?”我笑笑,说:“记点儿事呢。”

两年后,我离开了这里,调到一所中学。几年后,我调进了县教育局。

那一年,县上决定在河那边建一所小学。局里知道我以前在这儿有执教的经历,对这儿熟悉,便派我来这儿调研考察。我来的时候,去找了当年的老校长。老校长仍留在原校。我邀了老校长陪我一起过河。

跟着老校长来到渡口,船正从河那边摆过来。看到摆渡的是一位年轻人,我就回过头,看着校长。校长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却绕过我想问的话,告诉我:“这是渡口张的儿子。”

我于是只得问:“那渡口张呢?”

校长这才顿了顿,说:“他……终究把他自己给‘渡’走了……”

校长的语气很平缓,说得也很平静,好像在说一件不经意的事。

我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却又什么都不知道。于是问:“什么时候的事?”

校长说:“你走后的第二年,他为了渡村里的赤脚医生过河,让一场洪流给卷走了……”

接着,他说起了那段往事。

那年夏天,这儿发了一场大水,洪水漫过河堤。

那天,雨刚停,洪流卷着泥沙,滚滚直下。他没有摘去头上的斗笠和簑衣,一直守在渡口,拒绝和阻止任何人因事急从渡口摆渡过河。

雨停后不久,洪流仍在肆虐。他看见村里的赤脚医生春秀正急急地往渡口走来。他连忙上前阻拦。没想到,春秀却硬让他摆渡过河。

他一听就急了,指着江面的洪流对春秀说:“这个时候过河,你想找死么!”

没想到,春秀却比他更急,抡过船篙就要上船,并且说:“你个大男人,这么怕死,你不渡船,我自个渡。”

他一再阻止,春秀不依,最后就告诉他,说在下游的对岸,刚刚有人隔岸喊话,传过话来,说水生家媳妇难产,让她过河去接生。

他听了,看着河面汹涌的洪流,犹豫了一下,只得说:“既然渡着生命,你不怕死,我又怎能怕死呢!”说着,便解了缆,招呼春秀上船。

洪流翻滚,船在暴涨的江面上颠簸,摇摇晃晃。及到了对岸,忽然一股洪流袭来,掀得船不住地晃荡。春秀终因站立不住,被掀下了船。渡口张见了,便连忙跳进水里,凭借他多年习得的水性,挣扎着将春秀托举上岸。却不慎被另一波洪流盖过,只将一双手举过头顶。春秀趴在岸边,伸出手想去抓他,却见他一浮一沉的摆着手,嘴里断断续续地说:“别……管我,去……渡你该渡的生命……”后面的话,便渐渐被洪流吞没……

带着“渡你该渡的生命”那句话,春秀痛哭着离开渡口,嘴里却一直哭喊着:“渡口张,是我害了你……”

大水退后,全村人沿着河堤找了三天三夜,没有找到渡口张的尸体。只在河下游一棵曾经被水淹过的柳树上,找到一件渡口张当时穿着的衣服。衣服挂在树杈上。

后来,村里在那棵被淹的柳树上方的河堤上,批下块山坡地,为渡口张建了座坟,把衣服葬在坟里面。水生带着媳妇、还有那赤脚医生春秀,便执意要为渡口张刻一块碑……

说到这里,老校长便看着我,对我说:“他们当年找到我,让我给写一块碑文,我不知道该写什么合适,便把你当年写的那几句诗,填了上去,只把最后一句,改掉了几个字。”

我听了,便对老校长说:“能带我去看看么?”

老校长说:“这不正上船么!”

我拍拍脑袋,心里嘀咕:“咋把这茬给忘了呢!”接着就跟了老校长上船。

来到那个山坡,找到那座坟,我弯下腰,看那碑文,只见上面刻着:

“小河里摆渡,渡人

也渡自己

人渡走了,一拨又一拨

也渡走了自己”

我回过头,望向河面。河面上没有一张船。只有刚刚渡我们过河的那条船,又回到了对岸的渡头。

一只叫不上名的水鸟,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过来,轻轻地掠过河面。水鸟掠过之后,河面上一片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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