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草,我乡下的庄稼人并不这么叫。他们更习惯叫稗子。
这叫法,似乎更具包容性。也彰显出庄稼人的宽仁和厚道。似乎他们并不愿将稗子归属于“草”类,而尽量将“稗子”往“稻子”的家族里靠。便舍不下那“子”字。
稻子,在庄稼的族群里,是不多的几个须得经过二次移栽才能种植的作物。非移栽不能丰产。
曾有人试图对水稻进行一次性免移栽培育,以减轻种植时繁复的劳动。结果,种出来的稻子产量大减。于是,便只得又恢复了原来的播种方式。
稻子的叫法很讲究,每一个成长的阶段,都有一个新的名称。稻子的种子播撒在“秧田”里,长出的苗,密密麻麻地一片,那时候叫“秧苗”。然后拔了“秧”,移栽到稻田里,返青、分蘖,那时候叫“禾苗”。禾苗孕穂、抽穂、成熟,那才叫“稻子”。而成熟后脱下的粒,便叫“稻谷”,我们那地方,又叫“谷子”(当然,不是字典或词典里解释的那谷子,那谷子是粟)。而稗子,从出苗到结籽,一直都叫稗子。
细心的人们稍一留意就会发现,光从叫法上,就能看出人类自古以来对稻子的重视、和对稗子轻描淡写地舍弃和冷落。
其实,这冷落由来已久。古时候,人们就常常将一些细微地、不起眼的事物冠以一个“稗”字。比如,管一种给帝王述说街谈巷议、市井传闻的小官叫“稗官”。而将一些记载轶闻琐事的书,称之为“稗史”。小说,便在“稗史”之列。
似乎一切只要挂上个“稗”字,便是琐细的、微不足道的。
人类对稗子的情结,向来纠结,既不得不承认稗子是稻子家族中的一员(与稻子同属禾本科),又不愿让其生长在稻田里,以免影响稻子的生长和发育。于是一旦发现,便将稗子从稻田里拔除。
为了生存,为了避免被发现,稗子便在幼苗时,将自己“伪装”成稻苗一样,让人轻易不能辨认。
有人说,稗子是稻子的祖先,经过人类的影响进化成水稻。不管这说法有无依据,总让人联想到猿进化成人,一部分猿仍然是猿。
也有人通过研究表明,说稗子为了避免人类的“驱逐”,“伪装”得与水稻越来越像。并说,这是相对于动物“拟态”而存在的一种作物的“拟态”现象。就像动物中的枯叶蝶,努力将自己“伪装”成枯叶的模样。
曾经听本地一位有学问的老者解字,说“稗”字一个“禾”旁,加上一个“卑”字,稗子本属“禾”,却因一个“卑”字,而注定了它身份的卑微。
但我的想法似乎更唯物些。我觉得,字原本是人造的,而汉字又是“象形文字”。也许正因为有人觉得稗子卑微,便在“禾”属的旁边加上一个“卑”字。于是便造出一个“稗”字来。
卑微的稗子,便一直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地生长在稻田里。生怕一不小心,便被人从稻田中剔除。
不过,对于庄稼人来说,稗子的可恶,似乎并不在它的危害性,而更在于它的隐蔽性和欺骗性。稗子的不易区分和辨认,让人很难从稻田里彻底清除。
记得小时候,让母亲第一次叫去拔稗子。我说:“稗子我不分不清呀。”
母亲便告诉我,稗子在幼苗时,确实很难分辨,长得跟秧苗一模一样,高矮、叶色,都不能明显的区分。于是不小心,便常常将稗子随了秧苗移栽到稻田里。但移栽到稻田后,它就露出本色来。它的生长比稻苗快,到了分蘖时,便明显比稻苗高出一个头,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出来。为了更准确的辨认,母亲又告诉我,稗子还有明显的两个特征:它茎叶光滑无毛,且叶子的颜色比稻叶浅、略带黄色。
于是那一回,我跟母亲下到稻田里,我学会了对稗子的识别。但拔出稗子后我发现,其实稗子还有一个特征:稗子的根呈白色,比稻子的根要粗壮得多。稻子的根细密呈褐色。但这一特征,似乎对区分“稗子”“稻子”已不重要。
拔出稗子时,有时候会带出一两棵稻苗,我们便将那稻苗掰下来,重新补栽回去。于是那稻苗,便又得经过第二次生长。也许这也为庄稼人憎恶。
拔出来的稗子扔在田埂上,母亲让我挑回去,扔进村前的池塘里喂鱼。母亲说:“稗子是喂鱼的好草料。”我于是想起,有时候插田剩下的秧,也有人扔进池塘里喂鱼。
但母告诉我:稗子若留在田埂上,便会长成一种旱地上的“山稗子”,也叫“野稗子”。它不再像长在稻田里一样垂直生长,而是向周围延展,茎也不再呈浅绿色,茎底暗红或紫褐。我于是就想,稗子原本就不是栽种的“作物”,又咋分出个“家”“野”来呢。但现在我想,许是稗子离开了水的缘故,或者说离开了稻田,它就不再需要“伪装”,便肆意的、无所顾忌的生长。
其实,对稗子的清除,这还远没有完。人说,“田薅三遍无草,禾薅三遍无毛”(喻籽粒饱满,结实得连稻壳上的那层细毛都没有了)。对稻田一遍又一遍的薅除,就是为了对野草和稗子的清除。但每一次的清除,都会有稗子从稻苗里冒出来,远高于稻子。不过,这并不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便是在稻子成熟前,对稗子进行的最后一次刈割。
稗子生长得快,且远高过于稻子,而结的籽,又与稻子明显不同。这时候,稗子终于藏不住,特征逐渐明显,是清除的最好时机。
每年稻子成熟前,庄稼人便抡了镰刀,下到稻田里,对那些远高出稻子的稗子拦腰一斩,将稗“籽”连同那半截伸长的“颈”全割下来。
不过,必须赶在稻子成熟前。不然,稗子成熟得快,成熟了便脱落,掉在稻田里,不烂又不腐,来年又会长出一片稗子来。或许,这也是稗子清除不尽的又一原因。
那年,母亲让我去割稗子,并对我说:“割下的稗子拿回来,给喂家中的那几只鸡和鸭。”我答应一声就走了,却听得母亲在身后说:“其实稗子也没那么可恶,只是不该生长在稻田里。”
回来后母亲告诉我:稗草(指的是稗子的苗)不但鱼爱吃,牛羊也爱吃;而稗子的粒,不但能喂鸡鸭,蒸熟了还能酿酒。后来我听人说,稗子的根,可入药,能止血、治创伤出血。
想起之前看过余秀华的一首诗——《我爱你》,最后的几句印象特别深刻。
“……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我忽然便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我想如果有一天闲下来,我就种一片稗子,喂鸡、喂鸭、喂牛羊。煮了稗子酿酒。拔了稗子的根,晒干了作药材。
让稗子不再提心吊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