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一九九八年九月十八日,村长德叔,溘然长逝。举村悲恸,不胜感念。我,继任村长林步青,率全村老幼,谨致哀悼。
老村长,你走了,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对村民们留下任何嘱托,便匆匆永别,将一副挑子,撂给了我。让我这稚嫩的肩膀,倍感维艰,难以胜任。
村长徳叔,德高望重,一向为全村楷模,深受全村人敬仰。那一年,县征兵办派人来大队征兵。那时候,你是大队书记。可那时,农村艰苦,年轻人都把当兵当作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于是,年轻人纷纷报名,要求当兵。可你说了,你是农村的基层领导,是党和国家的带头人,理应率先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为党尽责,为国出力。于是,你率先“动员”了你的大侄子——你大哥的儿子,去当了兵。为全村作出了榜样。
也是那儿子争气,在部队没几年,就当上了排长。后来转业,被分配到县政府工作。你常常说,这儿子出息,没有辜负你对他的培养,为你老德家争了光。村里人听了,便都跟了赞叹。
可那一年,中越边境战打响,上面又来人征兵。许多人家的父母,都不愿让自己的儿子去当兵。你自家的儿子,却争着要去。你于是说了,部队是培养人、锻炼人的地方,当兵是好差事,你不能把好处往自个儿身边揽。你于是愣没有让自己的儿子去当兵,而是让村里二哈的儿子去了。
后来,二哈的儿子从部队回来,一条腿残废。你见了就惋惜地说:“你这孩子,咋这么不小心呢,人家从部队回来,都出息了,当上了干部,你却落下个残疾!”村民们听了,便都跟了一片声地唏嘘慨叹……
德叔,你参加工作早,政治觉悟高。土改那阵子,工作组下来划成份,你家被划为富农。原因是,土改前,你爹给村里的地主旺富家当过管家。为这事,你跑到工作组面前哭,你说你爹那是被迫的。并且说,你曾给旺富家放过牛,有一回,你放的牛偷吃了地里的庄稼,你爹为了对“东家”有个交代,便罚了你三顿没有吃饭。工作组看你哭得伤心,于是便答应改划。后来批斗时,你跟着上去搧了旺富一巴掌。据说,你那一巴掌是搧得最重的。后来,工作组看你表现突出,便把你家改划为下中农。
从此,你平步青云,后来当上了民兵。后来当上了民兵营长。后来当上了村长。后来便当上了大队书记。再后来,公社成立农机站,你便当上了农机站长。差点就成了正式的国家干部。
可这一回,是你一生中最没跟准形势的一回。原本要提你当公社革委主任的。没想到,这之前,你闹红卫兵,在批斗当时的公社人武部长时,你错搧了人家一巴掌。后来,人家转得比你还快,当上了县革委会主任。于是在对你政审时,人家就说了一句话:“这人立场不够坚定。”
从此,你的仕途便葬送了,委屈地做了公社农机站长,成了一名编外的“公社干部”。为这事,村里人一直感到遗憾。时不时提起时,便常常有人为你惋叹……
不过,你却充分利用了这位置,认识了上下不少的人。公社干部,走马灯似的轮换,而你的位置,一直没变。于是,升迁的升迁,外调的外调,走一拨来一拨,你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你的路子越来越宽,你的人脉越来越广。后来,再有从外地调来公社任职的,他们首先想到的便是来拜访你。有些别人办不到的事,找你也许就能给办了。比如升职,比如外调,比如谁谋个职、买个紧俏商品什么的。你没有机关领导的权力,却有着比机关领导更广的关系。你说话好使,谁都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于是,偶有人来求你帮个忙办个事什么的,也知道你要打点,便难免会买瓶“酒”送条“烟”什么的,你也不好推托。
但你依然还在“编外”。你的户口还在农村。你依然还吃着“农村粮”。
那一年,当农村土地分包到户,但你仍还在乡农机站。你没有时间回村耕种土地。于是那些年,你的土地,便都是旺富家儿子替你翻耕的。
不过,旺富家儿子也是自愿。据人们说,每年,你都要替旺富家儿子走关系“开后门”买一些高效而平价的化肥。尤其是那时候日本进口的尿素,别人高价都买不到,你却能以平价买回来。工商、税务、供销社、政府部门,你都有熟人。
世事的变化,总这么捉弄人。时代的变更,更这样具有戏剧性和讽刺性。于是人们说,你这是“掉了个”了。那意思是说,之前你爹给旺富当管家,现在旺富的儿子给你当佣工了。
但你没有这么想,旺富家儿子也不会这么想。
你一直都紧跟时代的步伐。集体时,割资本主义尾巴抵制私有制,你一直都是最积极的。可私有制一放开,人们还没来得及从自己的责任田里爬上来,你却率先修建了全村第一座水泥楼房。其规模和气派,在全乡,乃至全县都是数一数二的。于是人们感叹:这些年,你在乡农机站可没少赚。
但接着,许多集体编制渐渐解散。比如供销社,比如一些乡镇企业。当然,乡农机站也不例外。于是,你重又回到了村里。
接着,你重又被选为村长。上面需要你这样可靠的农村基层领导。村民们需要你这样德高望重、关系过硬的带头人。但接着撤乡并镇,接着在村镇的建设和规划里,你率先申请了全镇的第一条村级公路。你利用关系,一面要求上面拨款,一面组织村民们集资。
感念你为村里办下的这第一件大事,村民们筹款都很踊跃。
但后来,上面提倡领导班子年轻化。上面来人要求对村里的领导班子重选,你拍着胸脯说,你还没有老,你还能带着全村人踏踏实实干几年。也许是你的关系还在,也许是你的豪气震撼了上面派来的人。最后,这事便搁下了。
但那条村道,一修便好几年,一直没有完工。
去年,也许村民们感觉你确实有些老了,便选了我当这村长。可你迟迟不肯交接。你说,这村道还没完工,你不能撂下挑子不管。
一次,上面来人检查公路,你要对他们送“酒”送“烟”。我说:“村里修路的资金已很紧张。”你差点就吼起来,你对我说:“你咋就‘拎不清’呢,这些都是财神爷,把他们招待好了,我们才能向上面要求拨款。”
也许是你的影响力太大,也许是我的名字谐音(林步青)。从此村里便传开了,村民们都叫我“拎不清”。背地里,村民们更叫我“拎不清村长”。
可现在,你说走就走了,再也没有人对我训导了。那条路也修好了,你又为全村人做了件功德圆满的事。村民们感念你。
可就在你离去的第二天,那挖掘的师傅找到我,让我结清挖掘款;那送碎石的老板找到我,让我结清碎石款;那送水泥的老板找到我,让我结清水泥款。老村长,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些场面。我最后只说了句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很傻的话,我说:“老村长没交代呢!”
老村长,你真不该走。你走了,让我这稚嫩的肩膀,如何担得起如此重任!
村长德叔,你一直工作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刻。你生命不息,工作不止的精神,一直为我辈楷模。
有你这样的农村基层领导,实属国家之大幸,人民之大幸,社会之大幸。
呜呼,哀哉!
致悼人:现任村长林步青
时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一日
后记:据说,念完悼词,新任村长林步青,涕泗横流,痛哭失声。有人说他是感念老村长,有人说他是偶感肩上担子沉重。但真正因为什么原因落泪,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