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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波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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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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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那口井

一、

那年回老家,家里刚从河套上的平房,拆迁搬进了楼房。刚进新家,自然是这屋瞅瞅,那屋看看,满眼都是新鲜。走进厨房,一眼便看见了迎面有一根扁担支在墙根,一副水桶挂在扁担勾上吊着,一口比自己年龄还大的八印的大水缸立在墙角。

走近水缸,轻抚缸沿。柞木的扁担已通体灰白,端头都已磨圆干裂,铁质的扁担钩子也已绣迹斑斑。两只马口铁的水桶看不到一点当初的银白。唯独齐腰高的大水缸,外表仍透着斑斑黄绿釉面,依旧泛着光,但缸体的下半部已黑黄皱涩,滑落了道道岁月的伤痕。水缸盖还是两块半圆的木板,只是没了葫芦瓢的水舀子和站在上面才能倒水舀水的矮木凳了。

乡愁难却,思绪萦怀, 久远的情愫一下调动起来,转身问家人:“还去河边那口井挑水呀?”

“挑啥呀,那口井没了,砌河坝时,一块砌里面了。”

话音落下,眼帘中的那口井忽地也落下了,心中刚刚泛起的水花,霎时平息。茫然的双眼不由得瞅向窗外,似乎那口井还在不远处流淌,可几栋涂着五彩颜色的楼房,遮掩障目。连小时候抬头可见的那座青山,也不见了。望着窗外斑斓崭新的“树林”,感到惊疑,怅然若失。

那口井,就在离我家不足五十米的河滩上,是很平常的一口井,甚至都不能名正言顺叫它井。它不是农家院里带个铁压把的那种压井,也不是井台长满青苔、井壁勒出沟壑、摇着辘轳的那种深井,更不是有着传奇故事的村中古井。我感觉叫它泉,可能更贴切一些,可我们那,却都管它叫井。

小时候,听父辈讲;那口井,起初就是河滩乱石堆中,喷涌而出的一股清泉,泉水清澈,喷涌不断,向着河中划出一条沟溪。祖辈们就在沟溪上挖个水池,围上石堰,埋上一根树心腐烂的树洞当做接水管。水池里放上几块脚踏的大个河卵石,便是他们心中的井了。

我七八岁就开始和兄长到那口井去抬水。俩人一根扁担,一人一头,担一桶水。十来岁了,就把扁担钩挽起,一个人去挑水,起初仅能挑半桶水。等到十三四岁了,也就不甘示弱,开始挑满桶,虽然压得肩膀生疼,中间得歇几回,但还是倔强地坚持。

每到傍晚,井边挑水的人,八字排在井的两侧,左右交替上前接水。高挑的水管,水流如注,倾刻间,桶满水漾。提水上肩,步伐与扁担的颤动,桶面漾溢的水花,激荡漂洒,同频共振。肩上颤颤悠悠的水桶挑担,发着有节奏的“吱吱扭扭”声,和谐着每一家生活的韵律,牵动着各家的粗茶淡饭,袅袅炊烟。

绵软、甘甜、爽口的井水,滋养了我们那几代人,它是家乡父老的生命之源。那里是有名的呼吸小镇、长寿之乡,这些的渊源想必是与喝着那些井水息息相关。

这些年,自己还多了个“毛病”,或者说是家乡的情怀。喝水非得喝白山山泉,每每拿着瓶子,指着标签,向朋友同事炫耀;这是我家乡的水。家乡的水,成了我吹个小牛的由头。

和家人聊着家常,看着眼前的扁担、水桶,大水缸,那口井“哗哗”的流水声,在耳边时断时续地响起。

二、

回家的第二天,心有不甘,就到河坝上,去看一眼看不到的那口井。河两边四五米高的石坝将河床挤压的只剩下不到二十米宽,使河套成了灰暗的幽谷。站到了河坝上,低头寻去,寻找一丝能给你慰藉的那口井的痕迹。那块游泳晒太阳、打扑克嬉戏的大石板还在,却被石坝压去了大半。顺着熟悉的大石板向上搜寻,只见坝根下,灰白混浊的河水中,竟有一个脸盆大小清净透底的小水池,一股细细的清流,如同银亮的丝线从坝底石缝中流进小水池,我想它应该就是那口井的结局吧。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①坝跟下的那池清水,在灰白混浊的河水不断蚕食冲击下,靠着从坝底不断涌出的清流顽强地抗争,坚守着自己的那一池清纯。那被冲散流走的清流,在不远处,渐渐地与污浊的河水同流合污了。

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应该是相融相生。砌河坝时,留下那口井,在坝上砌口真正的井该有多好。免得让那股清流带着怨恨,穿石绕壑,顽强地从坝下钻出来,去与浊水抗争,弄得这般无奈与凄凉。

远处绵亘的青山依旧碧绿,新建大桥上散步的行人悠然娴静。

那口井弯弯的水流弧线、雾散的水珠、波浪翻滚的水池依旧折射着太阳的光芒,辉映着山川树林、父老乡亲风霜雨雪的过往。挑水路上千足万踏的交替足坑、水池卵石上滴水石穿的凹痕,在脑际中时隐时现。

记得有一年的三伏天,月余无雨,说是几十年一遇的干旱。烈日炎炎,大地焦灼,河滩上的榆树叶子打卷泛黄,湍急汹涌的河水成了几步宽的小溪。而那口井的水却依旧喷涌如初,透澈清凉,还是那么无怨无悔地豪爽流淌。

放学回家的路上,当空的骄阳燎烤的满脸流汗,嘴巴品着咸涩的汗水,跑到井边,大口猛灌。那井水冰凉拔牙,甘甜爽口。双手把水捧在手心里,泼在脸上,打个寒颤。那时,最美的事就是买瓶汽水,放进水桶里,一拔,那叫一个爽。那感觉比现在冰镇可乐爽多了。

不过有的年份,到了雨季,大雨滂沱,河水暴涨,汪洋一片。洪水的轰鸣,就像接到了战斗号令一样,奔到河边,像看风景一样观瞧。顺着水中露头的摇摆树梢,揣摩那口井的位置,担心那口井的命运。

冬天的那口井,更显出它的真挚和热情。大雪过后,去那口井挑水。一下到河边,凛冽的寒风扑面吹来,如刀割一般。夹带着雪花的冷风,顺着棉裤的裤筒往里钻,冰得浑身不住地打颤,鼻涕吸溜吸溜地流淌。

远处的那口井,犹如一个升腾的白雾云团,随风缭绕。围在那口井护墙边上的几棵枯榆垂柳,都已萧条,光秃秃的树枝垂条上,冰串紧裹,低垂摇坠。半圆形的护墙挂满冰瀑,已和周围的河滩化作雪白一片。伸出护墙的水管却是喷涌如初,水花四溅,升起丝丝热气。

井边溪水上的雾气,似一条漂浮的雾龙,雾随风起,翻腾飞舞。溪水两旁,四五名妇女或蹲或坐在忙活,她们裸手挽袖,露出粉白如藕的小臂,几绺发丝垂过耳边。有洗萝卜白菜的,有洗衣服刷鞋的,低处更有洗婴儿粑粑介子的。雾气、哈气结成冰霜,挂在眼毛、刘海、头巾上。人人浑身都挂了霜花,那穿蓝碎花的外罩上点缀的霜花,忽闪忽闪,像展翅欲飞的玉蝶。

她们边洗涮,边聊着家长里短,人情世故。说到羞涩时,便相互用手撩起水来,笑声一片,冻的发红的面庞洋溢着畅快的笑容,早已没了寒意。

现在想起那升腾的雾气,闪亮的霜花,还是那么朦胧清爽,心里还透着一股热流,心旷神怡。

那口井载着父老乡亲的情怀,放不下心中难舍的眷恋。离开家乡那年,正是酷暑,还特意去看那口井,挑担水,趴在水管上喝上一口。那口井半圆形护墙再次重新砌筑,水池里有序摆放的几块踏步石块。那口井变得更坚固、更便利,再也不怕洪水猛兽了,俨然如井。

三、

从石坝上往家走的路上,遇见了发小。他肩上挑着一副破旧的水桶,但扁担钩子却泛着手磨的光。我很诧异,几句交谈,才得知他这是要到两公里外的山沟里去挑水。便假装不解调侃地问:“都上自来水了,还挑水喝啊?”

“自来水哪有井水好喝呀,沏茶、做饭,那还得那口井的水。”

“当初把那口井留下多好啊。”

“谁说不是呢,那帮鼠目寸光的家伙。”

或许是许久未见,或许是说起了那口井,发小来了情绪,他撂下水桶,坐在横在两只水桶的扁担上,聊起了那口井;

前年盛夏的一天,天刚放黑,忽地一片乌云从西山山顶压过来,接着就是半个多小时的狂风暴雨。风雨过后,山坳里一片漆黑,停电了,紧接着又停水了。屋外传来了人们吵吵嚷嚷的声音,手电筒的光线不时从窗户上划过。

发小的母亲高寿,快九十岁了,时而有些糊涂。蜡烛刚点上,老人听说又停水了,就大声嚷嚷:“快挑水去,快去,去晚了,又排起大队了。”

“上哪挑去,那口井,不是早就没了。”

“啥时没的?那口井没了,那以后喝水,咋整啊?”

“你要吃药,就先喝矿泉水吧。”

老人的孙子拿过一瓶矿泉水,送到奶奶面前,手指着瓶上的标签,自豪地说:“奶奶,不用担心,白山山泉,就是甜。全国人民都喝上了我们这儿的水啦。”

“都来喝我们这儿的水?那哪够喝呀。还不把长白山天池里的水都喝干了!”

“你们呐,就是井底的蛤蟆,只看见井口大的天。”

这会儿,奶奶清醒了,孙子愕然。

听着发小讲的故事,我怔怔地望着发小,一时语塞。

注;①唐·杜甫《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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