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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波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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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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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背心

一、

陈刚一个箭步冲进院子,几步赶到窗前,隔着毛头纸糊的木窗,急切地向屋里喊道:“大婶,大婶!张有才回来了吗?”

手拿袜托(补袜子模具),靠在被垛上打盹的张有才母亲被喊声惊醒,回了句:“没回来,去鸭绿江洗澡去了。”片刻,她揉了揉眼,坐直身体,问了句:“怎么啦?”

“哦,哦,大婶,没什么,我们找他有点事。”

陈刚说完,迅速转身折返,向鸭绿江边跑去,郭永强、胡亮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市场油子拿了背心,躲起来了。”胡亮怨气未消,叨咕一句。

“这小子偷鸡摸狗,不知钻那个耗子洞去了。” 郭永强骂了一句。

“你俩拉倒吧!什么背心耗子洞!要是真淹死了,那就毁了!”

来的路上,陈刚就一直惶恐不安。一听张有才没回家,悬着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心跳得快要蹦出来,额头、手心直冒冷汗,腿发软。我都急成啥样了,你俩还在乱说,他近乎绝望地吼叫。

三人无话,闷着头,抄着农田的近路,向鸭绿江船营奔去。

参加“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十周年”鸭绿江畅游活动的人群都已散去。江边公路上,工作人员正在拆除东拉西扯的横幅,清理横七竖八的标语牌。边防部队的摩托艇还在江面上,“突突”地冒着黑烟搜索,十几个边防战士沿着江边查看石堆、扒弄着草稞、搜索着江面。

船营码头上,有六七个人,在比比划划议论着,时而纷纷望向江面,时而又都看向江边的公路。陈刚他们三人在公路上刚一露头,就听到了他们杂乱的喊声:“张有才回家了吗?”“看见他了吗?”

“没有!没,没回家!”陈刚脚步踉跄,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

“三排长,你立即回去,把你排战士全部叫来。”一位身着四兜军服军官模样的人发出了命令。

“救援队,重点搜索船营木排下和下游三公里内江坝、滩涂、障碍物。李主任,你回镇里,多叫些人来,快!”另一位穿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也发出了指令。指令下完,他掐腰转过身来,对一个留着背头的人,说:“王校长,让他们一组的人好好想想,人到底在啥地方不见的?”

“书记啊,问几遍了,当时,江面上都乱套了,谁也没看见他在哪没的呀。”王校长愁眉苦脸,拉着长音哭述。书记无奈地晃着脑袋走开没多远,王校长的脸就跟川剧变脸似的立马变的阴沉,对身边的李老师质问道:“你怎么能让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参加这么重要的活动!”他涨红了脸,瞪着眼,上纲上线,又吼道:“这是政治立场问题!”

李老师紧缩着脖,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眼泪含眼圈。她心里更急,更怕。

人们焦急地望着江面,水流湍急处涌起的波浪依旧闪烁西下太阳的光亮,翻滚的水声无序杂乱。江水涌动,岸边涨落不过半尺,鸡蛋大小的石头被不停地荡涤,露出又淹没。宽阔的江面,如缎面柔光铺展,平静的出奇,空气在凝固。船营处的旋涡不停地吞噬江水,希望在消失。

陈刚他们几个沿着江边静静地走着,绝望的眼神直愣愣地盯着江面上一丝一毫的动静。水面上一条鳌花鱼跳跃的水花,让他们驻足,盯上一阵,由兴奋到失落。

“张有才,市场油子!你他妈在哪呢?”郭永强绷紧的神经,断裂般吼叫一声。

树上几只喜鹊发出“嘎,嘎”乌鸦般叫声,惊恐地飞走了。

二、

这次活动前一天的中午,最后一节课。初二三班教室里,班主任李老师正在为第二天参加这次鸭绿江畅游活动做着动员:“同学们,这是一项非常有意义的政治活动,更是件光荣的革命任务。我们班出八名同学,组成一个组。希望同学们踊跃报名参加。”

这时,教室的门响起了敲门声,稍后,一道光线从门缝射进了教室,光线裹挟着一个人影,蹭着门框,挨到门边。李老师瞥了一眼,问:“张有才,怎么又迟到了?”

张有才拘谨地站在门口,两只手忙乱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近乎秃头的头顶闪着汗珠的光泽,汗珠顺着尖尖的下颚滴下。他也就一米六的身高,面目黎黑,身体瘦弱。深陷的眼窝,把单眼皮的双眼显的又大又精神。上身套了一件白色已发黄的背心,背心肚脐处有几个指尖大小的圆洞,前胸印着“雄心壮志”红色字样,虽已褪色模糊,仍依稀可辨。下身穿了一条褪色发白的蓝布裤子,裤裆快到了膝盖,估计是哥姐穿小改了给他穿的。脚底是赤脚趿拉着刷白起毛的黑色布鞋。

听到李老师的问话,他低声地说:“俺爸叫俺下地干活去了。”

“市场油子,蹲市场去了吧。”郭永强嘲笑说。

“不许起外号!” 李老师呵斥郭永强,习惯地说:“下不为例啊。”张有才鸟悄地走进了座位。

“好了,这次畅游纪念活动,意义重大。水性好的,团员、班干部要积极带头。”

教室里响起了吵嚷的议论声。

“老师,我报名。”

同学们循声看去,一个身体健硕,留着平头的男生,高高地举起了手。

“大刚子!”一位同学喊道。

李老师拿根白粉笔,在黑板上写上;陈刚。

“我也报名。”

郭永强三个字还未写完,一位同学喊了声:“小白腚!”

“你爸才小白腚呢!”笑声淹没了郭永强的骂声。

接着,李老师又一一写上了胡亮、马超、邓玉山、还有副班长郝建国、组织委员刘强的名字。就差一位,却没人报名了。教室里安静下来,同学们面面相觑,还有的低头躲藏。

“毛主席六十三岁了还畅游长江,他老人家号召我们‘要到大风大浪里去锻炼’,才能成为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李老师在讲台上,像背诵台词一样又动员起来。同学们只管眨眼听,却无动于衷。

其实,也不怪同学们不再报名。水能载舟,也能覆舟。鸭绿江到了这个地段,江面最窄也有五六十米宽,水深有五六米。上游一段的江面,水稍浅但浪大水急,下游船营处虽平缓流速慢,却水深漩涡多。每年一到夏季,总是听到谁家的孩子溺水的事。一个夏天,孩子们不知要被训斥多少遍;不许到鸭绿江游泳!

陈刚、郭永强、胡亮、马超、邓玉山他们五个头几天还偷摸去游过一次,但他们是踏过江面上停留的木排,江面剩下三四十米了,再下水游到对面岸边摸鱼,来回也不过一百米。这次活动虽是顺着鸭绿江游,可至少要游三四千米,搁谁身上也都是胆突突、战兢兢。

“老师,游泳时穿裤衩吗?”

“嗷,麻脸儿不穿裤衩游泳,这人要丢到外国去喽!”

马超突如其来的问话,打破了教室的沉静,同学们笑成一团。

“我是说,是不是自己穿自己的裤衩!” 他知道说走了嘴,赶紧咬文嚼字解释。

李老师一听,赶紧说道:“嗷,对了,同学们,参加游泳的同学,每人发一个游泳裤衩和一件背心。”

“老师,我报名!”

同学们看向前排边角座位的张有才,只见他跳脚站立,左手摁着桌子,右手举得很高。

“市场油子,你快拉倒吧,就会个小狗刨,还是蹲市场吧。”郭永强鄙视地说他。

“他是冲着背心裤衩去的,他没穿裤衩光着腚呢。”教室里响起了哄笑声。

李老师颜面严肃,注视着下面。同学们热情很高,议论声不断,却没有再报名的。只有张有才任由那几个坏小子如何损骂,却一直举着手,生怕别人抢了去。

“老师,里带(汽车内胎)可以带吗?”胡亮蹦出一句。

“应该可以。”李老师愣了一下神,又说:“同学们,是这样;我们班八名同学的任务是负责推着里带托着的标语牌。所以,同学们可以放心大胆地报名参加。”她说完,等了一会儿,依旧是一只手孤零零地杵着。

“好了,那就张有才了。”

教室里响起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明天由体委陈刚担任组长,你们要听他的指挥,多注意安全,完成任务,给班级争光!”

李老师的脸上现出满意轻松地笑容,像是又完成了一项革命任务。

“哼,要知道就是推着标语牌,我也敢报名。”一个同学马后炮一样说着风凉话。

三、

自从李老师让陈刚当组长,他心里就有些担心。郭永强、胡亮、马超、邓玉山是和自己总在一起的玩伴,几乎整天腻在一起。至于郝建国、刘强都多少在一起玩过,去年还一起游过鸭绿江。只有这张有才就会个小狗刨,为能得一件背心,就敢报名上鸭绿江游泳?难道真像人说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张有才放学回到家,就直奔后山沟,拱到私自开垦的“小片荒”干起活来。他难得有闲暇,他羡慕陈刚他们;每天到校点个卯,上节课,就尥了。每天悠闲自在地玩耍,可他没工夫,也不敢。

那年大搞战备,一队队的边防战士陆续来到了鸭绿江边的这个边陲小镇。陈刚他们几个每天无所事事,时常溜达到山根下的部队营房边,观看战士们操练。看着战士们脱下的军帽、军服,心里甭提有多痒痒,好想有顶军帽戴,可他们没那个胆量。看到战士们个个都身穿印着大红字的白背心,英姿飒爽地练习刺杀、翻越障碍,他们羡慕,动了心,这个可以弄一件。

这天,放学了,张有才也屁颠地跟着陈刚他们来到了马超家。看到钢丝线上印着“鹰击长空”等不同字样的背心已晾干飘荡,他们跳脚欢呼:“哦,成功了!”

他们纷纷找到自己的背心,美滋滋地套在身上,开始显摆。

这是他们自己描画、自作蜡纸、雕版,自作印油,印在了花七毛钱买的新背心上,又经过晒干、水投,才有了和边防战士一样的背心。他们格外兴奋雀跃,可张有才只有旁观羡慕的份儿。

张有才背地里向母亲央求也买一件白背心,母亲为难地只是掉眼泪。他不甘心,就挎上篮子,装上父亲抽剩的黄烟叶、上山采集的新鲜山货,蹲到街道犄角旮旯里卖。结果被同学们看到了,就有了“市场油子”的外号。还好,几天的蹲坑,他凑足了七角钱,也买了背心,印上了“雄心壮志”的红字。这样,他可以和他们搭调,一起混了。

这件背心,只是上学时,张有才才舍得穿上。整个一夏天,见着他都是晃来晃去的“雄心壮志”。

下午,陈刚来到胡亮家,俩人给里带打足了气,按在脸盆里,一看不冒泡了,便一起来到了张有才家。

张有才家在山根下的坡地上,五户人家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家三间草房,厚重灰黑、局部塌陷的山笛子草像顶大帽子扣在水迹斑斑的黄土墙上,窗纸脱落几处,风吹飘动,哗啦作响。

张有才坐在院子里,正在用心洗那件旧背心,他不时地展开翻看端详哪没洗净,再打上肥皂,小心翼翼地搓洗。因为,明天他要穿着它参加活动。

“张有才,那件破背心快扔了吧,明天不是给你发件新的吗。”

“哦,那这件也没坏,还能穿呢。”

“张有才,今天别下地干活了,好好休息,攒足了劲,明天用。” 陈刚嘱咐几句,又鼓励道:“别担心,大伙会关照你的。”

“嗯,我知道。” 张有才答道。

四、

这次活动,先是群众游行。游行前,组委会果然为下水游泳的每人发了一套红色平纹布的游泳裤衩和游泳帽,还有一件棉线的白背心,背心前面印着半圆形大红宽体字《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十周年》,中间还有一个鲜红的五角星。

张有才从裤兜里摸出一根圆珠笔芯,在背心底边写上了班级和自己的名字。

“这小子,还挺奸。来,我也写上。”其他人也都照此写了。

游行队伍从政府广场出发。陈刚他们八人也都换上泳裤,戴上泳帽,穿上新背心,一手扶着肩上的《到大风大浪里去锻炼》的巨幅标语牌,一手拎着换下的衣服,跟随着近三百米长的游行队伍,向鸭绿江上游进发。

“市场油子,怎么?你爸又打你了?”听到邓玉山问话,张有才慌乱地用拎衣服的手去遮挡青一块紫一块的屁股。

江边道路两旁的树上,北岸斜坡上,挂满条幅,插遍红旗。游泳出发地的江边,更是人山人海,彩旗飘扬。碧波粼粼的江水,闪烁着潋滟的红光。

高音喇叭里高亢激昂的呐喊声;雷霆般气势的锣鼓声,此起彼伏,响彻鸭绿江两岸。对岸也聚集了不少朝鲜民众,翘首观看,不停地比比划划,甚至挥手呼应。

下水前,大家都把背心和鞋脱下,集中放在江边统一划好的一块缓坡地上,用石头压住。他们走下斜桥,沿着浮桥走向江中,这时的张有才看着翻滚江水,开始恐惶,时常打量胡亮手里的里带,满脸流露出一种渴望。

“黑蛋儿,里带给我,你们在前面,我在后面。”胡亮把里带递给了陈刚。

巨幅标语牌每隔二十米,一个接一个地下到江里。陈刚他们八人也是二人一对,推着巨幅标语牌的四角向下游游去。

鸭绿江江水碧绿深暗,江面微风徐徐,轻浪微微,红红的标语牌飘满江面,似红帆簇簇,蔚为壮观。戴着红色泳帽的人头星星点点,时隐时现,宛如朵朵红星闪烁。岸边,呐喊声欢呼声欢腾鼎沸,水上的畅游活动进入到了高潮。

忽然,岸边的彩旗,噗噗啦啦作响,江面上刮起了大风,翻起了波浪。眨眼功夫,标语牌被风刮得逆行歪斜,大家奋力推拉标语牌,调整姿态,保持队形。无奈风太大,几分钟后,标语牌就被掀翻挤压在一起,乱作一团。下水游泳的人也都聚集到了岸边。

这时,高音喇叭里传来了一位女同志高亢的声音:“同志们!为完成这次畅游活动的光荣任务,经组委会研究决定;标语牌摆放在岸边,游泳活动继续进行!”

像是天公也接到了命令,待到陈刚他们几人下水时,江面上已风平浪静。可张有才的脸发红紧绷,腮帮子发颤,两眼发出异样的光。他紧紧地盯着里带。陈刚更是担心张有才,他就会个狗刨,八个人就一个里带?他用力抱紧了里带。

陈刚把里带绑带系在腰上,跟在七人的后面。他们不停地变换着自由泳、蛙泳、侧游等各种泳姿,各显神通,分配好体力向前游着。累了,还可以仰壳漂游歇一会儿。唯独张有才两手不停地向前划拉,跟在他们的后面。陈刚也时常变换姿势跟着他们,关注张有才的动静,两眼不停地扫视江面,数着沉下浮出的红帽头个数;一、二、……七。

五、

“麻脸儿慢点,小山子靠近点!”陈刚喊着、数着。他正数着;一、二、三、四、五、六,嗯?少一个,他赶紧用手擦把脸,瞪大眼睛再数一遍,仍然到六。他的心脏腾地提了起来,脑袋发胀。他立刻踩水让前胸浮出水面,伸长脖子,四下搜寻。在他侧面,离他约十米远的水面上,忽地窜出两只胡乱摆动的手,跟着窜出戴红帽头的脑袋,嘴里吐着水胡乱地喊着什么。

“不好,市场油子淹着了,快回来救他!” 陈刚大声地喊着,解下里带抛向张有才,同时快速向他游去。

“大刚子,不管他,叫他逞能。”郭永强说着,几个高丽把子(自由泳)就游到里带前,一把挽住里带。

这时,水面上只剩下咕噜咕噜冒出的水泡。

“×你妈,小白腚,松开,救人!” 陈刚大声叫骂,一把抢过里带,再次奋力抛向张有才。

胡亮、马超等几人也都奋力游过去,抓起里带,接力抛过去。可张有才溺水的地方,水面平静,偶尔冒出几个水泡。这下大家慌了神,扎猛子的、踩水的,围着那点水域开始找人。

“快点,赶快救人!” 钻出水面的陈刚在哭喊。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大家一个猛子接一个猛子扎下翻上找人,也不见张有才的踪影。这时,郭永强过来一个猛子扎下,红裤衩翘露(小时候露出的是小白腚)。过了半分钟才冒出来,深吸一口气,又一个猛子扎下。当第五个猛子扎下出来时,只见他右手划水,左手薅着系紧红泳帽的张有才,浮出水面。马超赶紧把里带推过去,几人迅速把张有才托到里带上。张有才趴在里带上,大口大口地倒气,嘴里鼻孔像水管子似的冒着水泡,喷着水。

“赶快把他送上岸。” 陈刚说道。

“财迷,贪心鬼,挺好的事,让他弄砸了。”三四人推着张有才骂着,其它人跟着向岸边游去。

离岸边不到十米时,张有才嘴里咕噜咕噜发出了声音,手臂还动了动。

“快看,这小子没死。”

“市场油子,怎么样?死不了吧?”

“没,没事。” 张有才抬了抬头,睁了睁眼,有气无力地回了声。

他们带着笑容又游回江心,混入大部队,向下游游去。游出没多远,张有才自己翻个身,躺在里带上,双手还划起了水。

“市场油子,怎么他妈不淹死你。”郭永强气愤地骂了句。

一场虚惊,是患难凝聚人心,也许是单枪匹马害怕。他们不由地往一块聚拢,彼此保持着三四米的距离,互相不停地吆喝。陈刚依旧断后,继续盯着红帽头。

船营终点的旗阵已清晰可见,江面上开始热闹起来。

“市场油子,你怎么样?”

“没事了,里带你们谁用?我不用了。”

“给我待着,不是刚才了,还他妈逞能。” 陈刚数落了一句。

六、

游泳的大队人马经过长距离耐力的考验,由沉寂变得热血沸腾。像比赛冲刺一样,人人都争先恐后地向终点游去。面对像下饺子一样的江面,陈刚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也数不出个数了。他也疲惫不堪,连滚带爬地上了岸。

陈刚站在岸上,看着胡亮、邓玉山、马超等一个接一个上了岸,可左等右等,远处近处看了个遍,也不见张有才。他们几个正焦急望着江面,邻班的一位同学拎着一个里带过来了,问:“这里带是你们的吧?”

胡亮看了看里带上标注班级的红布条,说:“是,谁给你的?”

“我在江面上捡的。”

几分钟过去了,江面上恢复了平静,可陈刚他们的心却翻江倒海起来;完了,张有才真的不见了。

“他一直把着里带,怎么能没了呢?”胡亮疑问道。

“他跟我说不用了,我还损了他一句。” 陈刚说。

“他是不是提前跑了?”邓玉山也问。

“他没那本事,他游不到岸,就得淹死。”郝建国说。

“都拉倒吧,赶紧找人吧!” 陈刚两眼发红,在哀求。

正说着,李老师急匆匆地赶过来,“你们怎么不走,在干什么呢?”

“老师,张有才不见了。”

“啊,张有才不见了!”李老师的脸立刻耷拉下来,哭丧着脸,看向江面。

江面上风平浪静,连一丝微澜都没有,宛如死水,一点生息都不见,只有西下的余晖在水面上闪着灰暗的光。李老师傻楞了两三分钟,忽地抬头,喉咙里像塞了棉球,咕噜咕噜地喊道:“快,快向救援组报告!”

江面上,摩托艇发出轰鸣,来回转圈搜索,救援队队员行色匆匆沿着岸边搜寻。

马超从出发地回来了,把衣服一一还给各位,却少了胡亮的背心。胡亮立刻就恼了,“市场油子真提前上岸了,要不我背心哪去啦?”

“黑蛋儿,拉倒吧,人还不知咋回事呢,还惦记你的背心。不行,我的给你。”刘强说道。

这时,救援队头头走到陈刚他们几个跟前,问道:“谁知道他家,赶紧跑着去,看他回家没有!”

陈刚、郭永强、胡亮三人立马撒野般向张有才家跑去。

七、

江面上晃动着两岸群山微弱的倒影,楸岛上的人家点起了油灯,忽明忽暗地晃动。钓鱼人亮起了诱鱼的嘎斯灯,灯光在江面上映出了长长晃动的光影,掠过江面。时间如同灯光被拉长,最后的期待变成了煎熬。

几名救援人员拿着手电,小心翼翼地走在船营停留的上千根木排上,再次逐根查看原木的水下,做着最后的努力。陈刚他们几个沿着江面仍声嘶力竭地喊着张有才的名字,明知徒劳,却还是一声高过一声地喊叫。这样,或许能缓解一些焦虑,释放一点心中的压抑,点亮一点希望的光。

“王校长,赶紧通知家属吧。”干部模样的人又发出了指令。

大家开始收拾东西,向公路上缓缓走去。

突然,江边公路上,传来一声尖叫:“哎,我在这呢!”

只见公路上逆光中,一个人影如幽灵般跳动,向船营跑来。大家也都快步迎上去,一看果然是张有才。陈刚他们几个立刻冲上去,抱在了一起。

“快去告诉救援队、解放军,人找到啦。”李老师抹着泪水喊道。

救援队、边防战士撤离了,军官、干部、校长也都走了。陈刚他们还在围着张有才,激动的一阵阵推搡拉拽,不亦乐乎。

“市场油子,你把我们折腾苦了,我他妈一脚踢死你。”站在一旁的郭永强吼道。

“你提前上岸不说一声吗?” 陈刚质问张有才。

“说了,你们也不能让啊。”

“我不是不让你嘚瑟吗?你咋不听呢?” 陈刚数落他。

“我一下想起地里活没干完,我怕我爸还得打我,我就……。”

“你爸他狼心狗肺啊?”郭永强骂道。

邓玉山拉了一下郭永强一角,低声说:“后爸。喝了酒就拿他撒气。”

“我们去你家,你上去哪去了?”陈刚语气稍缓。

“我妈睡着了。我到后沟地里干活去了。”停顿了一下,张有才又说:“天冒黑了,我回家,我妈说有人找我,我知道惹祸了,就赶紧跑来了。”张有才说着,把手里拎着的背心递给胡亮,“给,这是你的背心。”

“你太贪了吧,还拿了人家黑蛋儿的背心。”郭永强指责他。

“没有,我就拿了这一件。放衣服的地方都乱套了,我着急,忘看是谁的了。干完活回来,才看出是黑蛋儿的。”

“我这件,给你吧。” 郝建国把自己的背心,递给了张有才。

“不用,兴许明天,谁拿错了,就还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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