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闹市路边的煎饼果子摊,七八个年轻人刷着手机,为满足口腹之欲而耐心地排队。氤氲升起的热气,飘散四溢的香味,特别是摊车上“山东煎饼”字样,犹如魔力,让我驻足流连,进而口腔生津,喉结咽动,凑上前去,以解心愿。
煎饼情怀的一次次撩拨,对小米面、大米面、玉米面或是混合面的煎饼夹着菜蔬、鸡蛋饼、火腿馅儿的煎饼果子,也就换着样逐一品味。刚起锅烫手的煎饼果子,咀嚼在口中,酥脆可口,清香咸辣,确实好吃。可即便是满口生香,鼓腹含和,可味蕾上还是不时翻滚起家乡煎饼的清香。那“圆如望月,大如铜钲,薄似剡溪之纸,色似黄鹤之翎”的家乡玉米面“卒律葛答”,卷大葱抹大酱的鲜脆葱香,在烟火缭绕中飘起,丝丝萦回。
我家乡的父老大多都是闯关东时山东人的后裔,性格自然是豪爽耿直,与祖先一脉相承。柴米油盐的生活更是一脉相通,就连烙煎饼也与清代蒲松龄《煎饼赋》里描述的山东煎饼如出一辙;“溲含米豆,磨如胶饧,扒须两歧之势,鏊为鼎足之形,掬瓦盆之一勺,经火烙而滂,乃急手而左旋,如磨上之蚁行,黄白忽变,斯须而成,‘卒律葛答’,乘此热铛,一翻手而覆手,作十百于俄顷。”
家乡的煎饼,正宗传承了几百年山东煎饼亘古不变的执拗。家乡的父老吃了几百年的煎饼,已成习惯,有“一顿不吃想的慌”的说词。至于有人叫它“大煎饼”,我想不是单纯以其大而喻之,一定是像大葱、大酱、大拉皮、大豆腐那样透着东北人的豪爽和对美味的赞许,或许是对其垂涎的一种表达。
我小时候,许多人家都是在屋外仓房边垒个灶台,支起三条腿的鏊子用于烙煎饼。当凌晨山脊散发一片鱼白,家人还在熟睡,家庭主妇便悄然起床,开始生火忙碌,烙三十斤煎饼,要经过连续四五个小时的烟熏火燎。若是夏天烙煎饼,毛巾就粘在了脖子上,汗水伴随始终。所以,烙煎饼需要一个强壮的身体,不然是干不来的。那个年代,母亲身体不太好,家里要想吃上煎饼,基本上都是扛袋面去外面花手工钱烙煎饼。
那时,吃饭是家中的头等大事,每月每人定量供应的大米、白面不过三五斤,那还要多加积攒,待逢年过节的重要日子,全家人能像模像样地吃上一顿米饭或是馒头、饺子。所以,平常吃的基本都是玉米面的饼子窝头之类。对于顿顿都是饼子窝头的单调,父母也是掂量着花钱烙些煎饼,调剂一下。若是能吃上一顿煎饼,那是对伙食的一种改善。要是顿顿都能吃上煎饼,便是一种奢望。若是能吃上一顿有星点蛋花的韭菜馅煎饼盒子,那就像过年一样满足。
煎饼薄、大、脆、干,层层叠叠,水润叠卷,易于储存,便于携带,是那时人们出门在外的重要食物。电视剧《闯关东》里有过一张煎饼救过一条生命的桥段,可以感知我的先辈们当年闯关东的磨难苦痛。靠着一张煎饼、一把雪,抗联英雄艰苦卓绝坚持了十四年的抗战,把最后一滴血洒在了白山黑水。
每年枝叶萌芽的季节,也是我和伙伴们踏着抗联战士走过的山路,开始赶山的时候。带上几张煎饼,约上几个同学玩伴,拥入长白山绵延横亘物华天宝的世外山野,来一次冶游,做一次采撷。春采山芹菜、刺嫩芽;夏摘李子、拖盘;秋收山葡萄、秋梨;冬砍烧柴,还可以马尾套山兔。遇有破落房基或山洞有人遗迹的地方,便有伙伴绘声绘色地讲上几句杨靖宇的传奇故事。午饭,伙伴们聚在一起,嚼着香喷喷的煎饼,喝上几口山泉水或是抓几把雪塞进嘴里,更有与英雄相伴的别样满足。
记得有一年,煎饼伴随了我几乎一个学期。那是一九七五年的夏季学期,学校也跟着搞起学大寨修梯田,把课堂搬到了油坊后沟的山沟里。我每天都是叠上两三张煎饼,带上几根翠绿肥硕的大葱,小饭盒里放一点大酱或是小咸菜,那是最好的午餐。近乎一色的饭菜,同学间也没了羡慕攀比,各吃各的。煎饼卷大葱填饱了肚子,鼓足了干劲,最后把个林木茂盛,山清水秀的山村,掘成了乱石成堆,沟壑纵横的荒山秃岭。
那时候,有一件事我挺愿意做,那就是去烙煎饼。每次都是母亲找出粮本,连同用手绢包好的两块八毛五分钱塞进我兜里,让我到粮店买回三十斤玉米面(一斤九分五)。再从坛子里挖上二斤黄豆,再带上两块一毛烙煎饼的手工钱(一斤七分钱),扛着玉米面送到烙煎饼的人家。两天后,烙回来的一大摞煎饼便放在屋里显眼的地柜上,只有遇到应急的事或是赶上什么日子的时候,才能掀起几张享用。因为全家人放开了吃,这点煎饼是不够一星期吃的。如此节制,就可以一两个月去烙一回,也就减少了家里的生活开销。
让我尽情享用煎饼的是参加高考的那年。紧张学习的那几个月,家里一直都有煎饼存货,我可以管够吃。每天早晨六点,我掀起两张煎饼,掸水叠成方形,摆上大葱,抹上大酱,卷好。一张放进书包,一张握在手上,边走边吃。学校快到了,两张煎饼也快吃完了。中午跑回来,还是两张煎饼,毫无二致,既快又方便,还不耽误上学。煎饼不仅填饱了我的肚子,保证了我的身体,还愉悦了我的心情,也是我的精神食粮,让我百吃不腻。
外出求学的路上,煎饼依然是我的饭。一夜的颠簸,一天的车站行李等待,踏入都市茫然的我,煎饼再次给了我适应的力量。起初,对学校的伙食时有不适,也常想起家乡的煎饼。吃过同学从家乡带来小米面、大米面的煎饼,也确实甜香醇糯,可我还是觉得家乡酸酸甜甜、劲道醇香的玉米面煎饼吃起来过瘾,虽然撕咬费劲,两腮酸疼,可还是津津有味,嗜此不疲,因为那是家乡的味道。
离家多年未吃家乡的煎饼,便也渐渐地淡漠了。一次偶然看到超市柜台上摆放着各种口味的煎饼,论口感,也知道各种细粮煎饼可能要优于玉米面煎饼,可我还是钟情于玉米面煎饼,就是想念家乡煎饼的那个味。
离开超市,便迫不及待地撕了一条煎饼塞在嘴里,细细地咀嚼,漫漫地品味,那种醇香倒是有些,确是没了质感的细腻,柔韧的劲道,口感总觉得差点啥,食品添加剂、电动煎饼机的影子也就不时闪现。不过,自此每回进超市,开始有意无意地去光顾煎饼柜台,买上一包,让家乡煎饼的情结得以释怀。
当某天看到煎饼包装袋上赫然闪耀家乡吊打沟的字样,便毫不犹豫,买上几包,吃上一顿,找回小时候吃煎饼的感觉。有了吊打沟的牵挂,每次回家,驱车赶往离家十几公里的吊打沟村,成了常态。每次自然是收获满满。
我的家乡除了人参、蛤蟆、中药材等特产,如今又多了一个煎饼。每次回家,家人总是给我带上十斤八斤煎饼,这还是自己虚伪谦让后带上的,否则会更多。可离家没走出多远,路边的煎饼摊像磁石一样吸引我,便停车再去买上几斤。家乡的煎饼让我有些贪心不足。
我喜欢吃煎饼,喜欢吃从老家带回来的煎饼。带回来的煎饼成了稀罕物,自然舍不得顿顿饭都吃,时而人懒了,嘴馋了,想家了,便拿起一张咀嚼享用一番。煎饼是我睹物思乡的由头,吃煎饼可以舒缓我怀乡思家的不宁心绪。
闹市路边的煎饼果子摊旁,排队的人群热情不减。我吃的久了,也就不再计较是什么面的,夹什么馅儿的,买上一份,慢慢咀嚼,细细品味,为的就是体会一下吃煎饼的感觉,以满足我对家乡大煎饼的不解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