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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再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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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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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逝的父爱

这么多年以来,每当别人在我面前提及“父亲”两个字时,我都会默然黯淡。我接不了这个话题,因为那是我今生最沉重的殇,痛到我的心尖、我的骨髓,乃至我失去父亲以后的余生。而今,我站在父亲当年等待我回家的山岗之上,清风拂面,撩乱了发髻,但安稳了心,同样是等待,归来的却只有天际的浮云。

父亲的一生艰辛无比。还在他两岁时,我的爷爷就病故了,年轻的奶奶靠着爷爷祖业分下来的几十亩薄田,没有撇下父亲再嫁,而是招赘了一个男人回来。父亲记住了这个继父的养育之恩,在继父撒手人寰后,以长兄的担当将下面的两个弟弟抚养成人。在文化大革命中,“没落的中小地主”阶级成分给父亲一家带来无法想象的遭遇,父亲顶替奶奶戴高帽、挂黑牌、挨批斗,自己喊打倒自己的口号。在长时间的大锅饭集体生产时期,父亲和家里人只见常年劳作,可未曾有过一顿饱饭。

等到父亲有了自己的孩子后,负担就更重了。奶奶年迈,两个叔叔尚未婚娶,父亲认为这是他当哥哥的应尽职责。没有手艺唯有劳力的父亲没日没夜地干活,白天出集体工,中午顶着烈日放土砖,晚上忍受蚊虫叮咬和饿着肚子的痛苦做瓦工,为的是帮叔叔们把新房建了,好娶媳妇。当时,母亲带着几个孩子,既没吃的,还要独自承包了自家的所有活计,难免不时地和父亲会发生一些争吵。父亲说不出什么别的道理来,还是义无反顾地坚持着自己的做法,直到叔叔们都成家,独立门户。

父亲对于我的出生,是欢喜有加的,因为在我上面,本有一个男孩,在一岁多时因病未及时治疗而夭折,父亲特感悲伤,所以,把我当作手心里的宝来养育。记得我刚上大队“红孩班”时,父亲用他笨拙的手给我梳头发,系上两朵大红绸子花,那是我儿时最惬意的点缀。后来我的学习成绩,都成了父亲在亲戚间的显摆。父亲喜欢在暑假中午饭后大声地读出我的作文,更喜欢别人家的孩子到我家来请教做数学题。那时,村上几个月才集中放映一次电影,很多孩子兴奋得忘记了写作业,而我,总是会约定他们等我写好了作业才出门,父亲对于我这样有别于他人的习惯打心眼里高兴。父亲因家境贫寒仅读了高小,也没有多余的钱支持他拜师学习可以安身立命的手艺,但他就认定我将来会有出息,这是父亲的信念!每当我拿回成绩单,父亲都会第一时间仔细查看,尽管很多时候没有喜形于色,但我能感知父亲轻抚我肩头的那份疼爱和认可。和我同龄的女孩,大都在读完初中后就开始外出打工赚钱补贴家用,或者开始相亲找个好婆家,为娘家减轻修建楼房乃至是兄弟娶亲所需财物的负担。也有几个堂伯堂叔正儿八经地告诫父亲:女子终归是别人家的人,迟嫁不如早嫁,正好可以帮衬着家里一些。任凭他人在旁言语,父亲始终不搭理。母亲有次饭桌上特意转述了一个本家长辈的议论,父亲瞪大眼睛,一巴掌拍得桌上的碗筷撒落一地,指着母亲吼道:“我就是住茅房,砸锅卖铁,也要让妹子读到底!”我就是在父亲抵挡世俗观念的浑厚声息中,在他磨茧双手劳作时青筋凸暴的身躯后,感受了来自父亲的执着和偏爱。眼见着考大学跳农门于我而言,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了,可是,事情往往不遂人意,我竟然高考失利!当我把情况告知父亲时,父亲默然无声息把头深埋在他摩挲作响的双掌之间,我站立在父亲身边,像个犯了大错的人一样无地自容。父亲的脚边被泪水湿落了一片,邻居们伸长脖子在外面的阶廊上窃窃私语,父亲移开板凳,“吧嗒吧嗒”地猛抽着他的水烟袋,烟水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我小心地捶打着他的背部,良久,那股烟雾才渐渐地散去,父亲也才慢慢地平静。

之后的我,与所有人既不提复读的事,也不提嫁人的事,自己找了个当代课老师的工作。父亲见我每周都会带着书本去学校,似乎知道我心里的想法。父亲几次借故到学校来,想了解我工作之余的自学情况。我带着父亲的隐忍和期盼,第二年再赴考场。我和父亲都在耐心地煎熬,等待着外面骑单车的人进村,因为有可能就是邮递员送来的捷报。直到某一天早晨,我们父女俩都在田里插秧,村上的高音喇叭叫上了父亲的名字。父亲抬头上岸的那一刻,满脸的泥浆顺着他乐呵的嘴简直开成了花!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父亲最开怀的时候!

我到省城读书了。听弟弟们说,如果我连续几个月没回家,父亲就会在屋后的山岗上望着远处的马路,希望能搜索到我的身影。可能是太想念我了,父亲居然有次在离冬季还很远的时候,打着给我送棉袄的幌子,一路转车到学校来看我。由于父亲从来没有到过省城,在火车站问路的时候,上了骗子的当,花高价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当他满怀喜悦地当着我室友们的面把手表戴在我手腕上时,居然是块停摆的塑料表。我一下子怒气冲天,对着父亲刻薄地数落着他如何愚蠢,如何丢人现眼。父亲没有半句反驳的话,只是怯怯地望着我,嘴唇几度张合,但最终还是没能说话。

放寒假的那天,由于天气不好,再加上几经周转,班车很晚才到达乡政府车站,我饥寒交迫,筋疲力尽,天色的漆黑和内心的恐惧一拥而上,我竟然嚎啕大哭起来。知女者莫若父,父亲在车站外边的门店口大声喊着我,原来他记住了我回家的日子,一直等候着末班车,并且央求着门店老板帮忙热一下他从家里带来的饭菜,好让我不会饿得慌。我吃饱后跟随父亲往家里走,父亲把手电的光亮一直照在我的脚下。我实在是走不动泥泞的山路了,一路上默不作声。父亲提出要背我在他背上,我不肯,说我都这么大了。父亲笑着说:“傻妹子,多大了都是我的崽。”我半推半就地依附在父亲的背上,不知是父亲的汗水,还是我幸福的泪水,湿润了父亲那宽厚、暖实的背部。世间无数情和爱,唯有父爱如斯!

父亲的离世,曾一度给了我精神上的摧毁。父亲不是愚钝无知,而是一种历经生活磨砺后的大智如愚,他给予我的,是广阔无边的爱和支持我一路前行的力量。

山岗上,父亲等过我,可我再也等不来他。一缕和风,桃花春色好人间。父亲就如飘过的云,掠过的风,当我想奋力追赶上那个背影时,可他早已远去。空旷中,传来一声熟悉的告诫:不必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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