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初年,在湘桂黔三省交界地区的侗家山寨,进过私塾,认得汉字,会写书信文章的人可谓寥寥无几,有的村寨甚至找不出一个读书人,偏居大山深处的平坡寨就是这样的寨子。
平坡寨依山傍水,一条小河从寨前流过,分布在两岸的田野被绵起伏的群山挤在狭长的河谷里。由于地处偏远,林深树茂,虎豹出没,因此寨里的人很少走出山外,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为了防范土匪袭扰,寨子四周用青石围砌了一道把高三尺厚的寨墙,上面还扎着竹篱笆,寨头寨尾寨前寨后分别设有一个寨门。
一条宽阔的石板路从寨前的河岸向下游延伸百余米,连接一座壮观气派的福桥,在对岸拐上山坡,延续几公里,然后与山间土路相接。这是通向山外的唯一路径。
此时,年过花甲的吴寨老①手握一根长约两尺的竹节旱烟杆,一边“吧嗒吧嗒”的吸着烟,一边心事重重的朝寨边踱去。想到刚才在鼓楼里几位老汉的问话,他心里一阵难受,便长叹一声,不料被烟呛得猛咳几下,眼泪也流出来了。
“寨老,请到教书先生了么?哪个寨子的人啊?”
“请到先生,过了年,那些娃仔就能读书啰。”
“那咱们平坡学堂就没白修了。”
这些话,吴寨老感到既刺耳又锥心,听得出,大家都有些怨气了。他们明明晓得还没请到教书先生,却故意这么说,表面上只是随口问问,其实话里带有讥笑、埋怨和指责,让他很没面子。然而,他毕竟是寨老,尽管憋屈难受也要忍耐,不能失信于众,自毁形象,于是强装笑脸说:“快了,过不久,先生就会来的。”他说这话时显得底气不足,大家也心知肚明,不再说什么了。有人替吴寨老岔开话题,扯起家长里短,他便趁机离座,走出鼓楼。
吴寨老擦去挂在眼角的泪水,步履沉重地漫步在石板路上。被风雨磨砺的路面光洁如玉,泛出幽幽的青光,与吴寨老脸上一道又一道饱经风霜的皱纹一样,写满了岁月的沧桑。望着通向山外的石板路,他似乎心有所悟。这路是祖上开挖出来的,又经过一代又一代的拓宽修缮,其中也融入了自己的辛劳和汗水。侗家人向来讲究行善积德,铺路架桥是大善事,建学堂请先生何尝不是大善事? 路是人铺出来的,桥是人架起来的。世上只有想不通的人,没有走不通的路。只要用心做事,用情待人,巧施以力,何愁请不来教书先生?吴寨老的一双剑眉抖动了几下,目光从远处收回,长舒口气,清瘦而刚毅的脸上又露出自信的笑容。
一阵河风刮来,他打了个寒战,随即转身朝寨里走去。
二
已是大年三十,山里的天气异常寒冷。远处的山峰,附近的田野,寨里的瓦房被白皑皑的冰雪覆盖得严严实实的。
日头羞怯地钻出了云层,把柔和的阳光洒向大地,冰雪渐渐融化了。然而风还是冷嗖嗖的,水依旧冰冷刺骨。可是山里人不怕冷,一群姑娘媳妇照样在河边贴近水面的一块大青石板上有说有笑地忙着洗年菜——肥嫩的土鸡、土鸭或土鹅,以及青菜、萝卜。
“今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一年时间眨眼就过了,好快喔。”阿桃说。
“嘻嘻,阿桃,你找到了如意情郎,心里甜蜜蜜的,当然觉得快啰!哎,今晚到你家守年,好吗?”阿兰笑道。
“阿桃才不愿意呢,她要单独跟阿川守年,你就别去凑热闹了。”没等阿桃答话,阿香便接过了话茬儿。
“阿香乱讲,哪个要单独跟阿川守年啊?”阿桃反问。
“嘻嘻,这段日子,你撇下我和阿兰,一个人跟阿川行歌坐夜,全寨老少都晓得你俩是一对情人呢,这守年啊怕是也要单独跟他在一起啰?”阿香笑道。
按侗家习俗,恋爱期间的少男少女往往成双结对地到某个女伴家里守年。小伙子大多带着糍粑、红片糖、瓜子糖果和几两猪肝、粉肠而来。猪肝粉肠炒好后作为糍粑油茶的臊子,红片糖用来煮糍粑片。大家围坐在火塘边,或双双谈情对歌,或叙说旧年经历,或畅谈新年打算。待过了子时就吃夜宵,品尝油茶的浓香,糖粑的香甜,迎候新年到来。少男少女的情意就在那浓浓的年味中得以萌发,并在正月新春里滋长开花。如果哪个因故不能参与守年,那将会遗憾不已的。
阿桃、阿兰和阿香都是年方十八的俊俏姑娘,从小就是要好的伙伴,无论做什么事都喜欢相约在一起,比如游戏玩耍、下河游泳、行歌坐夜、纺纱织布、挑水洗菜等等,她们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就是在相约相伴中快乐成长的。
此时,阿川正挑着一担干柴经过福桥,沿着寨边石板路,朝河边寨门快步走来。他看到了在大青石板上说笑的姑娘媳妇,也听见了她们的话儿。
“什么对啊单的,我还没答应呢。”
“还没答应?别挑花眼啰,你要找什么样的郎君啊?”
“找合适的呗。”
阿川走近,喜上眉梢,忙接过话茬:“阿桃,咱俩就很合适嘛,你答应了不就对啦?”
“你讲合适就合适啊?哪有那么便宜?”阿桃刮了刮自己的脸蛋,作了个不知羞的动作,引得众妇女哈哈大笑。
“嘿,大家都觉得咱俩合适呢,你们说,是吧?”阿川一直爱恋阿桃,他并不觉得尴尬,干脆趁热打铁,把话说净。
众妇女异口同声:“合适!我们就等着喝你俩的喜酒呢!”
“哎呀,你们这些多嘴婆,生怕我嫁不出去啊?”阿桃嗔怪道。
阿川喜滋滋地挑着柴担走进寨门,唱道:“一朵鲜花入眼帘,心相艳羡久流连。有心摘花崖壁陡,今年难够待明年。”
阿兰瞟了阿桃一眼,呵呵笑着,对唱:“花开堪摘即须摘,若待明年花早谢。有心莫怕崖壁陡,用力攀登休退却。”
阿桃伸手捶了阿兰一下,笑道:“哎呀啊,原来这里有朵漂亮的兰花正待采呢。阿川,你别走哇!”
阿川回头笑答:“就算鲜花千千万,我也只采这朵花。”
“嗬,人家就认准你这朵了。”阿兰心里有几分羡慕又有几分酸涩。
阿桃心里却甜蜜蜜的,她虽然还没认可阿川,可她喜欢被人追求,被人赞赏,被人羡慕,至于认不认准,那要由她说了算。
在平坡寨,还没成家的姑娘要数阿桃最漂亮贤惠,还没成家的后生要数阿川最英俊能干。因此,当阿川与阿桃行歌坐夜,并公开表明自己的心意后,大家都觉得他俩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没有哪个姑娘或者后生敢公开地向她或他挑战。
然而,就是这样一桩人人都认为理所当然的姻缘,阿桃却一直没有表态接受。阿川勤快诚实孝顺是大家公认的,作为山里的姑娘,能找到这样的郎君,按理说应当如意了。那么阿桃为何不答应呢?是她心气太高,还是她还年轻不懂事?不是的,原来她一直觉得阿川身上缺少什么,可是究竟缺少什么,她一时也说不清,道不明。其实,情窦初开的阿桃对待婚恋有自己的主见,在这方面,她似乎比同龄的阿兰和阿香更成熟一些。毕竟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她不想把自己轻易地托付给一个男人。
三
夕阳西下,一层薄雾笼罩了山寨,气温又下降了,瓦房上已经融化不少的冰雪又冻成了疙瘩,白天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水的瓦檐也静下来了。
各家正在忙着准备年夜饭,一阵阵香气从各家窗口飘出,溢满了村巷。在鼓楼里聚伙聊天的老汉们看到天色不早了,便纷纷起身各自回家。
吴寨老手持长旱烟杆走出鼓楼,穿过巷子,朝自家走去。每走过一户人家,他都有意识地看了看没贴对联的大门,并摇头叹气,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觉得,偌大个寨子之所以没有一个人认得汉字会写对联,那都是他的过错和无能;因为他是寨老,不能为团寨子孙解决读书识字问题,实在难辞其咎。尽管刚才在鼓楼里讲古聊天时,老伙计们不再谈到请先生的话题,他还是心存愧疚和不安。
前年春节,吴寨老带领本寨男女芦笙队到二十多里外的岩寨作客,看到家家户户大门上都贴着红对联,觉得既喜气又装点门面,便面带愧色地向岩寨寨老讲述了平坡寨没人识字写对联的状况。岩寨寨老说,那你也办学堂请先生啊,我这里不是办起学堂了嘛,别讲读书出秀才,就是能识字写对联也好嘛。于是,他便萌生了也要办学堂,让团寨子孙读书识字的念头,而且这个念头一天比一天强烈,并驱使他付诸行动。过了正月十五,他就迫不及待地号召民众集资修建学堂。大家捐木料,烧青瓦,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冬至之前就把学堂建好了。哪料到,两年时光过去了,还请不到教书先生,怎不叫他心急如焚呢?
前面不远就是自家的吊脚楼,他抬眼看去,孙女阿桃正站在大门前,踮起脚尖,往门楣正中贴了一张小红纸,算是换了桃符了。孙儿阿童,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手持一根香,点燃一挂鞭炮,然后迅速扔到地上,充满稚气地欢呼:“过年啰!过年啰!”
阿桃双手捂住耳朵,满面笑容地看着鞭炮“噼啪”作响。
阿童又连续点燃几挂鞭炮扔到地上,姐弟俩无比开心的陶醉在过年的喜庆气氛中。
这时,寨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继而响成一片,持续热闹了好一阵子。一年即将过去,人们按照习惯焚香祭祖,鸣放鞭炮,辞别旧年。
吴寨老走到自家门前,停下脚步,表情严肃地盯着门楣上的红纸片,叹道:“唉,全寨一百多户,六百多口人,老老少少竟没一个人认得汉字,连过年也没人写对联,真不像样呐。”
“爷爷,写不写对联,还不是照样过年么。”阿桃满不在乎地说。
吴寨老扬起旱烟杆,厉声训道:“你懂什么?不写对联,像过年吗?”
“爷爷,我就随口讲讲嘛,生我的气啦?”阿桃知错地拉过爷爷的手撒娇道。
“只让你爷爷操心,一点事也不懂,能不生气?唉,这样下去不行,过了年,我还要派人去请教书先生的。”
“爷爷,您就别再操那份心了,这两年,您到处去请教书先生,不是没人肯到这个偏远的山沟沟来么?”
“唉,没人肯来……那建好的学堂不就闲着没用啰?”吴寨老像似回答阿桃,又像似责问自己,心里咯噔一下,一阵难受。
“爷爷,我和小伙伴们早就盼望上学堂呢。”阿童搭了话儿。
自筹办学堂以来,阿童几乎天天盼夜夜想,有时甚至还做起了读书梦。日久天长,如今他已近乎失望了,只是在爷爷面前仍然装出一副渴盼的样子。他知道,爷爷为此事伤透了脑筋,他不想给爷爷再泼冷水。
吴寨老伸手拍了拍阿童的肩膀,默然无语地跨进家门,心里暗暗发誓,为了孙儿,为了团寨子孙后代,必须想方设法请到教书先生。
暮色一片苍茫,巷里香气缭绕。许多人家正在吃年夜饭,欢笑声,祝福声,劝酒声,从一扇扇窗户飘出来。要是在往日,吴寨老听到这样的欢声笑语,定会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地哼上几句小调的。可是此时,他却感受不到节日的快乐,独自一人提着一只盛满祭品的竹篮,步履沉重地穿过巷子,来到新建的学堂。
这个学堂是照着岩寨学堂的样子建造的,由三个部分组成,主体是一栋单层三间青瓦木房,左边是教室,中间是厅堂,右边是活动室;木房前是一片宽敞的石坪,全部用青石板铺就,为课外活动场所;木房对面是一栋三层两间,两侧配有偏夏的吊脚楼,这是专门为教书先生准备的住房。吴寨老给它取名先生楼,因尚未请到先生,寨里还没人公开这么叫它,名不副实嘛,叫着也别扭。涂上桐油的杉板外墙经过两个春夏秋冬的风吹日晒雨淋,颜色已经发暗,褪去新色了,全然失去了喜气。想当初,学堂竣工时,全寨男女老少欢聚一堂,举行落成庆典仪式,哆嘎哆耶②,吹奏芦笙,连那些行走不便的耄耋老人也前来捧场祝贺,夸赞功德无量,泽被子孙,又哪里料到教书先生这么难请呢?
吴寨老在学堂前驻足凝视了一会儿,那日渐发暗的杉板颜色似乎成了心中一道郁结的疤痕,令他隐隐作痛,挥之不去。他摇头苦笑,长叹一声,迈进学堂大门,走近“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将祭品——一只煮熟了的盛在盘子里的公鸡——供上,然后摆上三个小竹杯,拿出酒葫芦,往小竹杯里筛满米酒;接着把备好的纸钱和香柱放在地上,又从裤腰带上摘下火镰袋,取出火镰、火石和艾蒿绒团,将艾绒紧贴在火石上,用左手食指和拇指捏住,右手拿着火镰,使劲擦击火石表面,在火花飞溅中艾绒被点燃了,于是,将冒烟的艾绒包在纸钱中,用嘴吹了片刻,火随风生,纸钱燃起了火焰。
他点上三柱香,面朝孔子神位三鞠躬,然后把香柱插到小香炉里,双手合十,先是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然后动情地朗声祈求:“孔圣人啊,请您赶快给平坡寨派个教书先生吧!平坡寨不能没有读书人啊!”说完又恭恭敬敬地三鞠躬。
前年春节期间,他带领芦笙队到岩寨作客,拜会了岩寨学堂的教书先生,并参观了岩寨学堂,才得知孔子是华夏民族道德高尚、儒学造诣高深、善于教书育人的圣人,因此,平坡学堂落成之后,也请师傅照着岩寨学堂的模样制作了一尊孔子塑像,设置了孔子神位。
祭拜完毕,吴寨老侧过两步,将孔子神位旁边一块反靠着的牌匾翻过来,借着微弱的暮光,可以看到“平坡学堂”四个楷体金色大字。
“唉,这块牌匾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挂起来呢?”他抖抖索索地抚摸着“平坡学堂”几个大字,喃喃自语,“怎样才能请到教书先生呢?”
他反复思量,忽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四
也是这个大年三十,在远离平坡寨百里之遥的索冲侗寨,一个年轻英俊的书生,吃过早饭,就来到鼓楼前的石坪上,摆起桌子,书写对联。他叫杨文德,是个能诗善对的“秀才”,人们习惯叫他“阿德”。
连日来狂啸的北风悄然遁走了,阳光暖暖的,瓦房上的冰雪已经消融,只有吊脚楼边以及背阴处还有一些余冰残雪。宽敞的石坪干净如洗,被岁月长年磨拭过的青石板泛着亮光。
阿德背对鼓楼,手握毛笔,俯身站在一张八仙桌前,全神贯注地蘸墨书写。一个少年站在阿德身边磨墨,另一个少年站在对面手持对联随着书写进度往前拉动,然后把写好的对联摆到地上,用木棍压着。桌下还有一摞往日写好了的对联。
杨老伯与一群村民站在四周围观,不时啧啧称赞,向阿德投以欣赏的目光。他们从心底喜欢这个心地善良才华横溢的后生,并把他视为全村的骄傲,对他爱护有加,甚为尊重。
渐渐地,石坪上摆满了写好的对联,只等墨迹晾干。这些对联或是楷书,或是行书,笔酣墨饱,力透纸背,赏心悦目。
看到阿德收笔合砚,大家急忙围上来纷纷讨要对联。
“阿德,选副对联给我!”
“阿德的对联副副好看,不用选,随便给我一副吧!”
“大家别挤,排好队,保证一家有副对联就是了。”阿德和颜悦色地说,挤上来的人群马上自觉地排队。
阿德拿起一副对联递给站在排头的杨老伯,并指点说:“大伯,这副对联给您,这一头呢朝上,这一头呢朝下,别贴倒了。”
“嘿嘿,反正簸箕大的字也不认得一个,贴顺贴倒都一样嘛,是不是啊,老伙计?”
“哈哈,阿德写的对联贴倒了一样好看,只要有副对子贴在门上就行了!”
“老伙计,你又不晓得这对联上面写什么,贴它干吗啊?哈哈!”
几个老汉趁机乐哈哈地跟杨老伯开起玩笑。
“嘿,那你们就倒着贴,或者干脆别贴了,好吧?反正你们也不认得字。”杨老伯接过对联,反唇相讥,引得哄堂大笑。
“老规矩,上联在上贴右边,下联在下贴左边,记住啦?”阿德又满面笑容地嘱咐。
“嗯,记住了,记住了。秀才,还是一个铜钱一副对联吧?”
“大伯,今年不收钱,送给大家了。”
“不行,这么多对联,哪能白送呢,别说要花工夫,单是纸墨你就要贴多少钱啊?”
“不就是一副对联嘛,年年收大家的钱,哪好意思啊?”
“哪里是一副啊?两百多副呢。”杨老伯笑道,从衣兜里掏出一枚铜钱放到桌上,转身对大家说:“哎,不准哪个白拿,啊?”
“放心吧,不会白拿的。”大家齐声应答。
这些年来,每到年关,阿德就为团寨写新春对联,善举可敬可嘉,不能让他费精费力又倒贴钱,何况一副对联只要一个铜板呢?想起正月里其他村寨的芦笙队来作客,看到家家户户贴的红联,妙笔生花,字字珠玉,纷纷赞赏羡慕,全村老少都觉得体面光彩,这份荣耀那是多少钱也买不了的。因此大家都很爱惜这份墨宝,各家贴上对联后,大人都告诫小孩不得故意损毁;许多人家直到来年年底更换新对联时,旧对联还完好无损呢。
大家高高兴兴地相继取走对联,不久,八仙桌上就堆了一大把铜钱。
阿德手持最后一副对联,递给一位漂亮姑娘:“莲!给!”
阿莲羞涩地接过:“哎,今晚到我家守年!”说着,将握在手心里的一枚铜钱“啪”地放在桌上,喜滋滋地转身离去。
“哎,莲,不用……”阿德拾起阿莲留下的那枚铜钱,闻了闻,一股淡淡的汗香,沁入心扉,很是惬意。
阿德的母亲走来,望着阿莲的背影,不禁笑逐颜开。
“多好的妹仔啊,过几天,选个日子,把婚事办了吧?”
“妈,我还要去县立师范讲习所读书呢,等过两年毕业了再讲吧。
“都这么大了,还过两年?人家阿莲……这些天媒婆一个接一个的上门来呢。”杨母小声说道,“再说,办了婚事,照样可以去读书嘛。”
“才十八岁呢,年纪大啦?”
“不大,不大,正当时,好吧?”
“行了,别在鼓楼坪上讲这些话了,不怕别人听见啊?”
“这是好话,我巴不得让大家都晓得呢。”
“那……我去找个铜锣来,让您敲敲?喊过团寨去?”
“咦?怎么这样跟你妈说话啊?”杨母嗔怪道。不过,她并没有真正责怪自己的儿子,因为阿德是远近闻名的“秀才”,她打心里感到骄傲和自豪呢。至于他一时还不想成婚,这没关系,只要耐心地多开导几次,他迟早会答应的。原来,她已经委托媒人向阿莲的父母提了亲,阿莲父母自然欢喜,阿莲更是万般乐意。能与杨家结亲,让女儿嫁给人见人爱的秀才郞,那是阿莲的福分,也是父母的福分。现在只要阿德答应结婚,就可择日操办喜酒了。
其实,阿德也喜欢阿莲,她善良本分,心灵手巧,漂亮可人,是许多后生追逐争娶的对象,若能与她喜结连理,当是幸事一桩了。只是阿德觉得自己还年轻,又刚刚考取县立师范讲习所,眼下应当先修好学业,不必过早成婚,以免影响自己的前程。
当晚,阿德如约来到阿莲家守年,与阿莲关系要好的几个姑娘后生也应约而来。大家围聚在火塘边闲谈交流,谁与谁有情有意,只看眉目传情便心知肚明,于是相互之间便逗乐取笑。阿德与阿莲谈婚论嫁的美事早已不胫而走,俩人更是成为调笑的主要对象。
他们就这样,在愉快的笑谈中,送走旧岁,迎来新年。
五
正月新春是姑娘后生谈情说爱的大好季节。
明媚的阳光驱走了河边的寒气,河水泛着青波,纯净,清冽。
河边沙坪上,姑娘与后生们成双成对的正在抛毽子。红色的鸡毛毽子在空中往来抛旋,姑娘和后生都绽开了欢快的笑颜。
阿德边抛毽子边唱:“正月立春天渐暖,园里桃花初含苞。有心采撷花未开,阿哥苦等心难熬!”
后生们齐唱:“哎,阿哥苦等心难熬!”
阿莲边抛毽子边对唱:“哥若有情耐心等,倘若无心何必来。心急哪能成佳酿,难熬休想看花开!”
姑娘们齐唱:“哎,难熬休想看花开!”
阿德以前听人唱过山歌,觉得山歌朴实大方,简洁有趣,很能吸引人。可他知道,要真正地跟人对歌,却并非易事,除了要熟记一些山歌外,还要学会临场发挥,恰到好处地表情达意,不然就会闹笑话的。今天是他初次面对面地跟自己的心上人唱山歌,没想到发挥得恰如其分。当下与他一起玩耍的后生都对他翘起了大拇指,这使他很是得意,心想,也不枉了“秀才”的美名吧。特别是阿莲那甜美的笑意,那会说话的眼眸,那绝妙的对唱,令他倍感甜蜜,倍增爱意。
阿莲接住阿德抛来的毽子,走到水边,明镜似的水中立时现出姣好的面容。她理了理鬓发,看到阿德紧挨过来的身影,便羞涩一笑,用手舀了一把水,转身,洒到阿德脸上,“呵呵”地笑着,跑开。
阿德也舀了一把水,嬉笑着朝阿莲撵去。
“哎,莲,我有话跟你讲呢,别跑了。”阿德甩掉手中的水。
阿莲停下,转身,含笑不语,只用一双蓝汪汪的眼睛盯着阿德,好像在说:“有什么话快讲啊?”
“哎,我不熬了。”阿德借用刚才所唱的“难熬”之意,说。
“嘻,熬不住啦?那么大声,不害羞啊?”
“哎,我讲正经的呢。我妈催咱俩赶快把喜酒办了,你看行么?”
“你讲行就行呗。”
“那……等我到县城读两年书回来再办?”
“怎么?你……不想啊?”
“不是,如果先办了喜酒,我还是要到县城去读书的,只怕你……”
“嘻,我不怕,你读你的书呗。”
其时,政府下令废止私塾,兴办学校,但在远离县城的偏远山区仍有私塾存在,有的私塾虽已改称学堂,也与私塾无异,教员只有一人,并且多是私塾蒙馆先生,各地学堂师资奇缺。为储养师资力量,提高师资素质,县里始设师范讲习所,学制两年,应考者多数是高等小学堂毕业生,也有一些晚清秀才,毕业后即可取得服务地方教育的资格,成为正式教员,享受政府俸禄。阿德有幸考取,过些日子就要进城上学。他喜欢阿莲,也喜欢读书,不想为了读书而放弃阿莲,也不想因为选择阿莲而放弃读书。在母亲多次催促晓以利害之下,为人孝顺的阿德动摇了,改变了先修好学业再结婚成家的想法。
此时,阿莲的应答正合阿德的心意,他觉得阿莲越来越可爱了,外表漂亮不说,难得的是善解人意。
于是,两家人便忙着择吉选日筹办婚事。为了不耽误阿德入学读书,他们定在开学之前迎亲办酒,宴请宾客。
阿德与阿莲准备结婚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很快传遍了团寨,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美谈。
六
这是阿德的卧室,所有家俱——一架木床、一个木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对木箱、一双皮箩③、四只板凳等几乎都是崭新的,还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桐油味儿。木柜上整齐地叠放着几床红绸被子,只是床上仍然铺着半旧的青花被。
阿德的新房已经准备妥当,只等迎娶新娘子了。
虽已夜深人静,父母兄嫂早已入睡,但是酷爱读书的阿德依然手捧一本线装《声律启蒙》坐在书桌前津津有味地轻声诵读。尽管这本书他已读过几遍了,如今赏读,还是趣味盎然。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阿德的书桌下搁着一个旧铁锅做的火盆,新制的杉木火盆架做工讲究,与房间里的陈设倒也相配。火盆里的炭火快燃尽了,用功读书的阿德却没有发觉。
书桌上整齐地码着几撂线装书,右前端摆着石砚和毛笔,砚堂边搁着一根墨条,一盏桐油灯搁在桌边,阿德手中的书本几乎挨着油灯。
“……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
读到这儿,他合上书本,心有感触:“嗯,女子眉纤……”
这么想着,眼前仿佛现出阿莲姣好的面容,令他情思万种。
就在此时,房门“咿啊”一声被推开了,四个蒙面汉蹑手蹑脚地进来。走在前面的汉子左肩斜挎一支火枪,右肩斜挎一个锦袋,提着一盏铁皮风雨油灯④,看上去像个头领;一个年轻汉子徒手跟在头领身后,另外两个壮汉一人握着一根系着一卷棕绳的扁担随后跟进。
阿德正陶醉在幻想之中,待听见响声反应过来,已被头领和年轻汉子一左一右挟持住了。
“不许叫喊!杨先生,对不住,得罪你了。”头领压低嗓音说。
阿德吓得双手一抖,手中的书本掉下,擦着火盆架边沿,落到地上。
“害啦!遇到绑匪了!”他心里暗暗叫苦,不敢反抗。
与此同时,另外两个汉子手忙脚乱地把阿德的所有衣服、书籍和文房四宝,连同掉在地上的那本《声律启蒙》一古脑儿装进那对新木箱和那双新皮箩,接着又迅速解开扁担上系着的棕绳,把木箱套住,然后拿过扁担,一人挑起一对木箱,一人挑起一双皮箩,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下楼而去。
头领从挎着的锦袋里拿出一封信和一个用红纸包着的圆筒放在书桌上。他抬头扫视一下房间,目光停在几床红绸被子上,略微怔了一下,随即催道:“杨先生,跟我们走吧!”
阿德看看头领,又看看桌上那封信和那个用红纸包着的圆筒,满心疑惑:“这些绑匪,究竟要干吗啊?”
年轻汉子不由分说地将阿德使劲往外推,阿德本想大声呼喊,又担心绑匪伤害自己和家人,只好无奈地走出卧室。
过道对面就是父母的睡房,靠里一间是兄嫂的寝室。此时,父母大人和兄嫂鼾声正浓。可他不甘心就这样让绑匪轻轻松松地绑走,便故意放重脚步,蹬着楼板“噔噔”作响。
头领见状顿觉紧张,赶紧低声喝道:“杨先生!脚步轻点!”
年轻汉子慌忙抓住阿德的胳膊快步走下楼梯。
正在酣睡的阿德父母几乎同时被脚步声惊醒了,两人掀开被子,竖起耳朵听了听动静,觉得楼下的脚步声很不对劲儿。
杨母一边下床一边喊道:“阿德!阿德!”
没听到回应,杨父急忙翻身下床,说:“害啦!”随即用拳头“咚咚”地敲着板壁,大喊:“阿刚!快起来!快起来!”
“阿爸,半夜三更的怎么啦?”从隔壁传来阿刚的声音。
“好像有强盗!快起来看看!”
杨父披上棉衣,打开房门,这时楼下已经悄无声息。只见阿德的卧室洞开,书桌上的油灯亮着,便匆匆走了进去。杨母披着棉衣惴惴不安地随后跟进。
“阿德!阿德!”杨父一边喊一边走到床边,掀开那床洗得发白的龙纹白花青底洋布被子,床上空无人影,再看地上零乱地扔了几件旧衣服,放在墙边的衣箱和皮箩都不见了。
杨父大吃一惊,肩上的棉衣滑落地上。
杨母“哇”地哭出声来:“绑……绑匪……”
她两眼发晕,踉跄一下,差点摔倒,被丈夫一把扶住。
“阿爸!阿德怎么啦?”阿刚夫妇披着棉衣急忙奔进来。
“刚!你弟弟被土匪绑架了!快!快叫人去追!”
阿刚夫妇同时“啊”地一声惊叫。阿刚猛地转身,边穿上棉衣边跑了出去。阿刚嫂把地上的棉衣捡起来,给公爹披上,然后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陪着哽咽哭泣的婆婆流泪。
过了一会儿,杨父默默地拾起油灯走出阿德的卧室,阿刚嫂搀着婆婆随后跟着,仨人一起下楼,来到火塘屋。这时,传来“当当当”的敲锣声,接着便是阿刚着急的喊声:“快来人啊!土匪进寨绑人啦!阿德被绑架啦!”
仨人同时朝窗外望去,只见灰朦朦的夜幕中透出些许月色。此时他们心中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阿刚带人尽快追上绑匪,把阿德营救回来。
阿刚嫂拾起火钳,扒开火塘里的灰烬,露出保存的火子,接着添上干柴,又塞入一小块松明子,然后用吹火筒使劲吹了几下,松明子随即冒起黑烟,燃起火苗,点着了柴火。
杨父坐在火塘边,神伤气恼,心里哀叹:“唉,我有什么罪过?老天怎么这样待我啊?”
杨母一边垂泪,一边燃香烧纸,祈祷道:“祖宗啊!保佑我的儿子杨文德平安归来啊!”
阿刚嫂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儿,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七
一弯下弦月间或钻出云层,时隐时现地出没在东边山梁上。
头领与年轻汉子挟着阿德快步走过坐落在寨尾的福桥,两个挑担的汉子紧随其后。为了不暴露行踪,头领吹灭了手中的铁皮风雨油灯。借着朦胧的月光,可以看到,一条青黑的石板路朝远处延伸而去,隐没在幽暗的夜色中。
从寨子方向传来阵阵急促的铜锣声、呼喊声和狗吠声,阿德脸上闪过一丝希望,可是瞬间就被头领的催促声打消了。
“快!轿子!轿子!”头领朝等候在三岔路口接应的四个壮汉催道。
四个壮汉迎上来,将阿德推上一顶竹轿,反捆双手,又用布条蒙住了双眼。
“杨先生,坐稳了。”头领叮嘱。
话刚说完,两个壮汉一前一后抬起轿子健步离去。
头领与其他汉子扯下蒙面布紧紧跟上,一只机敏壮实的猎犬窜到头领身边,一边嗯嗯叫着,一边摇尾随行,好像赞赏主人成功得手似的。
阿德被抬上了一个山冲,这里离寨子不远,石板路向上延伸,没走多远就是几十级石阶,两个抬轿的壮汉不约而同的放慢了脚步。
头领回头望去,只见几束火把快速朝这边移动。
“走快些!有人追来了!”他大声催道。
汉子们不由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把几十级石阶甩在了身后。
在夜色掩护下,绑徒们在一个十字路口拐进了大山,甩掉了尾追而来的村民。一直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了,大家都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意。不过,他们生怕途中遭遇夜行的猎人而横生枝节,脚步一刻也不敢停歇。这些壮汉脚劲好,耐力足,经得累,两个汉子抬个百来斤,根本不在话下,何况间隔不久就轮流抬轿呢。尽管连续奔走了几个时辰,汗水湿透了衣衫,他们依然健步如飞。也许是大山赐予了他们这样强健的体魄和旺盛的精力吧。
这时,天已大亮,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各种山鸟纷纷亮开嗓音,尽情啼鸣,远近高低,此起彼伏,整个山林成了百鸟竞唱的舞台。
领头的汉子似乎受到感染,顺手摘下一片木叶贴在唇边,一曲悦耳动听的木叶歌便在山间飘荡开去,融入怡情荡气的百鸟和鸣之中。
被反捆双手蒙住双眼坐在竹轿上的阿德却忧心忡忡:“唉,他们绑票得手倒是高兴了,只是别害我的性命啊!我家里还有父母兄弟,还有没过门的未婚妻呢。”
想到父母,阿德不禁鼻子发酸,泪水盈满了眼眶。此时此刻,父母该有多么着急啊!特别是母亲,她经受得了儿子被绑架的打击吗?唉,这些绑匪,问他们为何绑架,竟然都支支吾吾,还偷着傻笑,说什么到了地方自然晓得了。这不是废话么,到了地方哪个不晓得啊?他不知道,此去还能不能有命活着回家,能不能再见到父母,能不能再见到心爱的阿莲。这么胡乱想了一阵子,心情更加沮丧了。他感叹命运不公,为何偏偏在自己就要与心上人结婚之时,遭此劫难?他感叹时运不济,为何偏偏在自己即将启程去县立师范讲习所读书之际,遭此不测?阿德被痛苦和绝望纠缠着,尽管百鸟啼鸣,木叶欢歌,也仿佛没听见似的。呼啸的山风扑面而来,不仅裹挟着浓郁的草木味儿,还夹杂着汉子们呛鼻的旱烟味儿和熏人的臭汗味儿。他顿觉寒意袭身,恶心倒胃,内心的恐惧油然而生——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大凡被绑票者,总免不了遭受皮肉之苦,或是精神煎熬,甚至被撕票丢掉性命。大清光绪以来,湘桂边界匪患多发,关羊吊羊⑦时有发生。以前只是听父母讲述别人的不幸遭遇,如今竟然落到自己头上了。然而,眼下这伙匪徒又似乎非同一般,土匪绑票大多把人五花大绑之后,堵上嘴巴,塞进麻袋,扛起就走,哪有让你舒坦坐轿的?阿德突然心有所悟,随即冷静下来,对事件细细地回味梳理了一番——领头的绑匪一见面就口称先生,他们把文房四宝连同衣物都挑了去,那个用红纸包着的圆筒分明是一扎大洋……一路走来,他们的言语虽然有些粗俗,却不像山野悍匪……以前曾经有人多次登门拜访,说是请去当塾师,都被婉言谢绝了……难道他们邀请不成,就动粗行蛮?如果这样,那就没有性命之虞了。这么想着,阿德心中的痛苦、绝望与恐惧也渐渐减弱下来了。不过,即便如此,这些绑徒也是不可宽恕的。违背他人意愿,采取卑劣的手段,强人所难,逼人就范,实在令人义愤填膺!嗨,不管怎样,事情总是要面对的。于是,他暗暗盘算着怎么应对即将到来的交锋。
八
得知阿德被绑匪掳去,整个团寨都震惊了。人们再也睡不着,一拨接一拨地来到阿德家慰问。阿德家的火塘边坐满了前来慰问的乡亲,阿莲的父母和杨老伯也来了。该讲的安慰话都讲了,该咒骂绑匪的话都咒骂了。阿莲妈叹气落泪,为阿德也为自己的女儿。她说,阿莲听说阿德被绑架后哭成了泪人,怎么劝也劝不住,而且越劝越伤心。于是,大家又多了一个话题,添了一份感叹,为这对年轻人的命运唏嘘不已,为他俩的婚配姻缘担心忧虑。
“唉,千刀万剐的绑匪……阿刚他们能追上么?”杨母抽泣道。
“绑匪绑着个人走得慢,应该追得上吧?耐烦等嘛。”杨父安慰说。
“唉,咱们杨家祖祖辈辈都是本分人,从来没得罪哪个,阿德又是远近闻名的秀才,绑匪是不是绑错人啦?要是绑错了,就会放回来的。他婶子啊,别哭,想开些。”杨老伯劝道。
“是啊,别哭,想开些……”
“阿德是好人,不会有事的。”
“是啊,祖宗会保佑他的,别担心。”
众人纷纷搭腔,又说了一堆宽慰的话儿。
这时,杨老伯一拍大腿,说:“哎呀,差点就忘记了,绑匪不是留下五十块大洋么?这可是稀奇事呢,莫非是哪个土匪头把阿德绑去当上门女婿?要是这样,阿德就没有生命危险了,大家也就不用过分担心了。”
“给土匪当上门女婿?别乱猜了。”杨父有些恼火,一个体面人家,如果跟土匪结亲,那就太丢人了,即使有这种可能,在未经证实的情况下,怎能乱说呢?
“对不起,我也只是瞎猜,只愿阿德平安无事吧。”杨老伯说。
杨父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马上缓和语气打圆场:“不要紧,不要紧,难为你和乡亲们都这么挂牵阿德,托你的吉言,但愿他平安无事吧。”
他们到门口盼望了无数次,难熬的等待折磨着每个人的心。
天色渐亮,阿刚他们仍未返回。按照礼节习俗,阿刚嫂架上锅子,做了喷香可口的油茶招待大家,以表示主家的谢意。油茶虽香,可大家都没味口。待吃罢油茶,杨父便感激万分地送走了前来安慰陪伴的乡亲。
一条宽阔的石巷由西向东延伸开去,巷子两边吊脚楼鳞次栉比,抬眼望去,鲜红的门联一副连着一副,把村巷装点得亮丽喜庆。然而,倚门顾盼的杨父却焦虑不安,几个时辰过去了,阿刚他们也该回来了啊?他满腹忧疑:“寨里比我富裕的人家有好几户,绑匪为吗偏偏窜到我家来呢?是绑错了?还是另有目的?”这么想着,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杨家世代农耕,向来勤俭持家,虽然家道从容,但是从阿德父母往上追溯,祖上没人读过书,都是斗大的字不识半箩的庄稼人,及至阿刚和阿德兄弟俩才有幸进私塾。阿刚生性好动,坐不住,对书本不感兴趣,只勉强在蒙馆⑤待了两年就辍学了。阿德跟阿刚正好相反,他天资聪颖,酷爱读书,自从进了蒙馆之后,对书本就像着了迷似的孜孜以求,放学回家了,也如饥似渴地挑灯夜读,甚至假期放牛也手不释卷,一同开蒙的几个学童就数他好学上进。升入经馆⑥之后,塾师对他倍加赞赏,常常私授点拨,使其出类拔萃。去年冬月,经馆改名为高等小学堂,阿德不仅以优等生的身份得以毕业,而且还被推荐去县城参加县立师范讲习所首届招生考试,同去应试的几个清末秀才都落榜了,他却不负众望,金榜题名,成为乡里唯一被录取的学生,一时之间,十里八村的乡民都对他交口称赞。
难道有人嫉贤妒能?不会,不会,乡里不乏贤能智士,阿德充其量只是一个尚未入学的准师范生而已,还算不上贤能智士。杨父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可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但愿绑匪绑错人了吧,他又默默地自我安慰,转身走进屋里。
直到过了辰时,阿刚才“哐当”一声推门进来。
只见他大汗淋漓,脸色阴沉,一看就知道没有什么好结果。
“怎么?没追上?”杨父呼地站起来,盯着阿刚,急切地问。
“分了几路去追,撵了大半夜,不晓得往哪里去了。”阿刚失望地说。
“德哎,我的宝贝崽啊!这叫妈怎么活啊!”杨母闻言,禁不住失声恸哭,悬在她心中的一丝希望瞬间化为了泡影,悲怆的情绪宛如一道闪电袭来,她顿觉浑身上下的筋骨好像被抽走了似的,瘫软在地上。
“阿妈……”阿刚赶紧把母亲扶到板凳上。
“唉,你老是哭……这样使劲哭,崽就能回来啊?”杨父责备道。
“自己的宝贝崽被土匪绑走了,不晓得是生是死,能不哭啊?你铁石心肠啊?”杨母涕泪横流地抱怨。
杨父本想还嘴,看到老伴实在很伤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何尝不悲伤呢?只是作为一家之主,他不能像妇人般放声哭泣,而是把悲伤埋在心底罢了。
杨父除了耕田种地,农闲时节还烧制青瓦青砖,是附近村寨有名的砖瓦匠。他无师自通,凭着灵巧、勤劳和耐心,练就了过硬的烧制技艺,每窑砖瓦出来,质量都响当当的,质地坚硬,敲击声脆,色泽匀称,残次品少,倍受用户欢迎。正是这个副业生产,使他有了稳定的经济收入,家境日渐殷实,成了寨里为数不多的富户。他与老伴养育了两男两女,大儿子阿刚虽然读书不多,却是个劳动能手,并且娶了一个勤快孝顺善于持家的好媳妇;两个女儿都嫁到实诚人家,婆媳和睦,其乐融融,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尤其是满仔阿德勤奋好学,文才出众,考取县立师范,光宗耀祖,出人头地,作为父亲,他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谁想到,正当一切都顺风顺水之时,命运却突然来了个大转弯,不知从哪里窜来这么一伙绑匪,掳走了他心爱的满仔,他仿佛遭到当头一棒,痛彻心扉。
“阿爸……”阿刚轻唤一声,看到父亲面色忧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杨父回过神来,意识到什么,从衣兜里摸出一封信,抖抖索索地递给阿刚,说:“这是绑匪留下的,你看看,讲些什么。”
阿刚接过信,匆匆看完,若有所思地嘀咕:“绑架不是要谋害先生,而是请先生行善事……留下五十块大洋,把人绑去行善事?”
“不是谋害阿德?这就好!这就好!”杨父露出笑脸,心情顿觉轻松下来,“嘿嘿,我说古怪嘛,既然是绑架,那他们干吗还留下五十块大洋呢?只是我想不明白,把阿德绑去行善事,他能行什么善事嘛。”
杨母拍着胸脯,破涕为笑,说:“哎呀,不害命就好,不害命就好……那,既然是行善事,就明讲呗,干吗要绑人啊?”
“是啊,干吗要绑人呢?干吗连阿德的书籍和文房四宝也拿去啊?”杨父也颇感疑惑。
“哦?连书籍和文房四宝也拿去了?嗯,行善事,行善事……莫非是把阿德绑去教书?”阿刚猜测。
“绑去教书?哼,哪个鬼崽干出这样的事嘛!”杨父气愤地说。
“哎,他爸,前年开春到去年仲夏,有人三番五次上门来请阿德去教书,阿德都没答应,莫非就是他们?你晓得来人是哪个寨子吗?”
“唉,只说是一个偏远山寨的,我也没问仔细。”
“他爸,出点钱,派人一个寨子一个寨子的去找,我就不信找不到!”
“欸,这东西南北方圆几百里,偏远山寨那么多,得找到哪时候啊?刚他妈啊,我看,干脆别找了,既然把阿德绑去教书做善事,那么等过了一年半载,他们肯定会让阿德回来的。”
“别找?明天就是阿德结婚办酒的日子呢,那怎么办啊?”
“就是派人去找今天也找不着嘛,你说,还能怎么办?”
“唉,说不定有些亲戚今天就来了呢……阿刚,你赶紧安排人去退信……阿德的婚事……推迟了。”杨母说着,禁不住又泪流满面。
“嗯,我马上去办。”阿刚应诺,看到母亲很伤心,又劝道:“妈,事情已经这样了,您别太难过,要保重身体啊!”
九
明媚的春光洒向河面,飘渺的雾气消散了,河水泛着粼粼波光。
吴寨老和阿桃、阿川、阿童等几十个男女老少在寨门前翘首等待。“唉,已过午时了,
阿坤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啊?不会出什么意外吧?”吴寨老心里很着急。
正在这时,一顶竹轿映入眼帘,寨老转忧为喜:“嘿,来了,来了。”
只见两个汉子抬着竹轿健步走来,跟在后面的是六个汉子,其中一人挑着一双皮箩,一人挑着一对木箱,被布条蒙住双眼的阿德静坐轿上。
原来,这些“绑匪”是吴寨老派去的,头领叫阿坤,约莫四十岁,平坡寨有名的猎手,身强力壮,胆大心细,打过野猪,猎过老虎,深得寨老的赏识和信任。昨夜他奉命到索冲寨去绑架教书先生,出发之前,寨老一再嘱咐,不准动手伤人,更不能失手败事;一旦失手,消息传开,平坡寨的声誉就会丧失,就永远没有机会请到教书先生了。阿坤不辱使命,把先生“请”来,让吴寨老大喜过望。
那只猎犬飞快地窜到寨老身边,摇尾欢叫,好像为阿坤他们邀功似的。它叫阿黄,猎犬老黄的后代,是寨老送给阿坤的特别礼物。
“寨老,杨先生请来了。”阿坤报告,内心的喜悦都挂在了脸上。
“好!好啊!”吴寨老满脸堆笑,继而又大声埋怨,“阿坤呐,怎么绑着杨先生的双手还蒙着杨先生的眼睛啊?快解开!快解开!”
“哎!”阿坤应诺,待轿子落下,便为阿德解开绳子和眼罩。
阳光有些刺眼,阿德急忙用手遮挡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睁开。他看似文质彬彬,心里却埋藏着怒火。
“请到先生,咱们就能进学堂读书了。”阿童兴奋地说,“走!把好消息告诉同伴们去。”话刚说完,便与几个小伙伴一起朝寨里跑去。
“想不到杨先生这么年轻英俊呢。”阿桃怦然心动,暗自欢喜。
“先生,您受惊了!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寨老向阿德鞠躬致歉。
阿德听了这些人的话,又看到他们的穿着打扮和神态举止,以及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侗家山寨,一直悬着的心落下来了,先前的猜测是对的,果然是绑来当私塾先生。
“把我绑到这个深山沟来,到底想干吗啊?”阿德佯装不知,厉声质问。
“哎呀,杨先生,真对不起!有话进寨,到我家里侃吧?”吴寨老满怀歉意地陪着笑脸。他心里清楚,这次绑架行动虽然出乎意料地顺利,但是整个事情只是成功了一半,剩下另一半必须想方设法说服杨先生,让他心甘情愿地留下来教书,否则就会前功尽弃。此时,杨先生心里怨怒自不必说,关键是怎么让他消怒止怨,给予谅解。俗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要以至诚之心,感动杨先生,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吴寨老牵起阿德的手一边走进寨子一边在心里寻思着,阿德几次试图甩掉寨老的手也没能挣脱,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手劲依然十分有力。
阿桃趁人不注意先行回家,换上了一套新衣裳,还佩戴了银饰。她本来就长得俊俏,经过一番精心打扮,显得更加楚楚动人了。待打扮停当,她又照了照镜子,才满意地走出卧室。
“妈,茶水烧开了么?”看到母亲蹲在火塘边忙活,阿桃打声招呼。
鼎罐里的茶水烧开了,冒出热气,阿桃妈还往火塘里添柴拨火。
“嗯,刚烧开。”阿桃妈掀开鼎罐盖子,茶水翻滚,香气扑鼻,她抬头望着女儿,笑道:“打扮这么漂亮?先生接来啦?”
“嗯,来了。”阿桃抿嘴一笑,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激动。
有贵客登门,作为姑娘打扮一番,出来迎接客人,这是起码的礼俗,因此阿桃妈并没有察觉到女儿内心的情感波动。
阿桃在饭桌上拿起两个瓷碗,盛上油茶主料、配料以及作料。主料为阴米花、糯米饭;配料很丰富,有饭豆、芝麻、玉米花、腊肉丝、腊制猪粉肠、干笋片等,这是招待贵客才备的油茶配料;作料有葱花、姜丝。这些都是她和阿妈精心备好的,盛配料的几个大碗以及盛糯米饭的大瓜钵还冒着缕缕热气。
阿桃妈把鼎罐端下三角鼎架,搁到火塘边的竹圈上,然后架上铁锅,准备炒菜。所有的菜肴都备好了,用碗碟、竹篮或木盆盛着,只待下锅。
阿德和寨老一前一后进来。
“先生接来啦?”阿桃妈打招呼。
“嗯,接来了。”寨老应声。
阿德满脸怒色,没有吱声。
阿桃妈朝先生含笑点头,随即默默地炒起菜来。
寨老瞟了孙女一眼,稍稍愣了一下,对阿德说:“杨先生,请坐。”
阿德极不情愿地在板凳上坐下。
阿桃往油茶碗里舀上热腾腾的茶水,端过来,面带微笑地双手递上,说:“先生,吃碗油茶吧。”声音甜美悦耳,有一股无形的吸引力。
阿德闻声抬头,看到阿桃面若桃花,风姿绰约,足足愣了几秒钟。
“先生看哪里去啦?”阿桃羞涩地笑道。
阿德晃过神来,紧绷着脸,怒冲冲地说:“我不吃!快端走!”
阿桃脸上的笑容顿消,把碗递给寨老,没好气地说:“爷爷!你吃!”
寨老接过油茶碗,陪着笑脸,说:“真对不起,先生,已是大晌午了,饿了吧,您先吃碗油茶垫垫肚子,等下再吃饭,好啵?”
“我不饿,早就气饱了!”
“您消消气,多少吃点……”
“你们把我绑到这里来,也不讲讲缘由,我吃得下吗?”
“这……唉,那就讲讲吧……”寨老把油茶碗递给阿桃。
阿桃接过碗搁到饭桌上,满脸不快地走出火塘屋,下楼去了。
为了打消先生的疑虑,寨老一五一十地说出了绑架先生的缘由,末了叹道:“唉,事情就是这样,我盼教心切,只好把您绑来了。”
“原来是这样,那你也不该强行把我绑来啊?”阿德满腹怨气。
“唉,我不是没办法嘛,我曾经派人携带聘礼,再三邀请您到平坡寨来教书,都被您拒绝了。”寨老一副万般无奈的样子。
“你是吴寨老?几次到我家,请我去教书的那个后生是你派去的?”
“嗯,是的……那个后生叫阿川。”
阿川最后一次登门的情景,阿德依然记忆犹新……
那是去年仲夏,一个炎热的中午。
阿川又来到阿德家,可是没说上两句话就被阿德撵出了门。
“这聘礼你还是拿回去吧。”阿德把一个锦袋递给阿川。
阿川试图挡回,却拗不过阿德硬塞,只好接过。
“杨先生,我这是第三次到您家来请您了,我嘴巴笨不会讲,是不是要我跪下来求您啊?”阿川说着,就要下跪,被阿德一把拦住。
“那……是不是要吴寨老亲自登门,您才肯去啊?”
“你回去告诉吴寨老,他亲自来也没用的。我呢,不是先生,还在经馆读书呢,学问还浅得很,你们还是另请高人吧。”
“您不是远近闻名的秀才么?”
“秀才?那是别人给我戴的高帽子呢。”
任凭阿川好话说了一大箩,阿德就是不答应……
想到这,阿德摇头苦笑,说:“寨老啊,你弄错了,我既不是先生,也不是秀才。如今已是民国,不兴科举了,哪来秀才啊?你花这么大的工夫不是白搭嘛!”
“先生呐,我没弄错,我仔细打听了,早在几年前,您就能出对联,会写文章,这就是秀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教书先生啊!只是我用这种方式把您请来,实在太鲁莽,太失礼了,我再次向您道歉!请您原谅!”
“你把我绑来,就不怕吓着我的父母啊?”
“这个,我想到了,我给您父母留了一封信,他们看到信后,应该不会太着急的。唉,这封信还是我翻山越岭到二十多里外的岩寨,请一位老先生写的呢。还有哇,我也不是随随便便地就把您绑来的。我呢,两不绑,一呢,独崽不绑;二呢,成了家的也不绑。您呢,既不是独崽,又还没成家,嘿嘿……”
“既然这样,就马上把我放了!我父母正在为我筹办婚事,明天就是迎亲办酒的日子呢!”
寨老愣了一下,说:“杨先生,哪有这么巧啊?您哄我老头子吧?”
阿德横眉怒目,说:“你不相信可以去问阿坤!他闯进我的房间,应当看到,我是不是已经布置新房了!”
寨老心里咯噔一下,暗自吃惊:“如果杨先生说的是实话,我却执意把他留下,那岂不是搅黄了一桩婚事?如果把他放回去,我怎么向团寨老少交代?平坡寨又到哪里去请教书先生?唉,好人难做,恶人难当啊!事已至此,为了平坡寨的子孙能读书识字,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恶人做到底了。”他打定主意。
“杨先生呐,我不晓得您就要结婚了,实在对不起啊!”寨老又真诚地道歉,接着一声长叹,“唉,杨先生呐,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您就宽宏大量吧,您还这么年轻,婚事可以往后推迟,好啵?”
“你好自私!那你就不会发发善心,把我放啦?”
“唉,这……我是为寨里的孩子们好啊!我也不想这么待您啊!”
“既然不想这么待我,那就赶紧送我回去,别误了我的婚姻大事!”
“嘿,婚姻大事耽误不了,只是往后推迟罢了。您呢,只要在这里教上一年半载的书就可以回去了,到那时再结婚也不迟嘛。”
“哼,就算婚事可以推迟,上学读书总不能推迟吧?”
“怎么?您学问那么好,还要去读书?”
“我刚考取县立师范讲习所,再过几天就开学了,这是我很难得的学习深造机会呢,等过两年毕业了,就能当上正式教员呢。”
寨老心里又咯噔一下,大吃一惊,千算计万算计,怎么这样不巧呢?原本以为把先生绑来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能让他消除怨怒,安下心来,哪想到先生不单准备结婚,还即将升学师范呢?正式教员那可是拿政府俸禄的,关系到这个年轻人的前程啊!是狠心搅黄先生的美事?还是软心退让送他回去?他再次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矛盾之中。
沉默了一阵子,吴寨老咬咬牙横下心来,说:“您在平坡寨也是一样当教员,与其迟两年,不如现在就当嘛。我们为您增加俸禄,好啵?”
阿德嚯地站起来,厉声呵斥:“你还是只顾自己!简直霸蛮无情!”
“唉,我也是万不得已啊!您别生气,坐下来讲嘛。”寨老恳求。
阿德气咻咻地坐下,哀怨交加,情绪激动。自古以来,大凡读书人无不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视为人生两大美事。如今自己却被命运捉弄,在这两大美事即将降临时,被眼前这个老头子搅黄了,成了刻骨铭心的伤痛!这是何等的悲哀!
看到阿德神情哀伤,寨老顿生怜意,可是,他不能让团寨那么多信任支持自己的民众失望,更不能让团寨那么多渴盼读书的孩子失望。一边是寨里众多孩子的读书大事,一边是这个后生的婚姻与前程。作为寨老,心中的天平偏向哪边,他自有分寸。
“唉,都怪我事先没打听清楚,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老糊涂,我自私,我霸蛮无情……”寨老先是一番自责,然后声音颤抖地说,“不过,我还是恳求您……别,别着急回去,就算到平坡寨来做客,好啵?假如您实在不愿意在这里教书,我就用轿子送您走!”他有些激动,用手捂住鼻子,眼睛湿润了。表面看似乎有所松口,其实是以退为进,先缓解先生的怨恨情绪,然后再伺机说服。
话说到这个份上,阿德明白,吴寨老是不可能轻易放自己走的,说再多也没用,于是缄口不语,暗叹自己倒霉背运。
“乡里也有读书人,有的还是晚清秀才,自己只不过高小毕业,怎么偏偏被吴寨老盯上呢?是不是被那个徒有虚名的秀才绰号给害了?”
这时,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着,隔着老远也听得见,显然饿了。
一直在火塘边默默地忙着炒菜的阿桃妈插嘴道:“哎,先生呐,愿不愿意教书的事呢以后再讲,别饿坏了肚子,先吃碗油茶吧。”
“对,对,吃碗油茶。”寨老赶紧附和。
“好吧,吓也吓过了,气也气过了,我真的饿了。”阿德和缓地说。
阿桃妈赶紧重新盛上一碗油茶递给阿德。
阿德接过碗,说:“你们也吃吧?”
“嗯,都吃,都吃。”寨老说,心中一阵暗喜,“嘿,只要先生不再生气,肯吃饭,那就好办。”于是兴奋地朝门外喊道:“阿桃!”
“哎!来啦!”从堂屋传来阿桃的应答声。
细心的寨老刚进屋就看出孙女着装上的变化。他想,女为悦己者容,难道孙女看上先生啦?如果她真的看上先生,那么她就会抓住机会接近先生,了解先生的。果然,她并没有因为先生一时生气不领她的情而走远了。于是,他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要是阿桃喜欢先生,先生又看上阿桃,那该多好啊!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嗨,先生已有未婚妻,怎么可能呢?别胡思乱想了。”只过了片刻,寨老就否定了这个幼稚可笑的想法,一团阴云袭上心头,搅得他茫然无措。
十
其实阿桃刚上楼来,此前她一直待在底楼。由于先生拒绝吃油茶,因此她便赌气下楼。猪圈里两头架子猪看到有人来,便争抢着扑向圈门,不停地叫唤要食。阿桃走近猪圈,两头猪立即改换温和的叫声,讨好似的催要食物。
“怎么?早上吃了一大桶潲呢,又饿了?”阿桃埋怨道。
煮猪潲的土灶就在底楼,阿桃掀开铁锅盖子,用泔水、青菜、米糠和粳米等煮成的猪潲还冒着一点儿热气。她把锅里的一半猪潲舀进木桶里,提到猪圈边,喝道:“让开!让开!给你们喂潲啦!”
两头架子猪听话地退后,阿桃拾起圈边一根木棍,将潲盆里的稻草和残渣清理干净,然后把猪潲倒进盆里,两头猪便争先恐后地争食开来。
“哼,只过了半天就饿成这副样子……他怎么就不饿呢?”阿桃呆呆地看着两头猪你推我挤地争潲吃,想到先生对她冷言怒语,拒绝吃油茶,心中颇为不快。
从楼上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一会儿又似先生怒斥的声音,阿桃竖耳静听,可是两头猪的抢食声盖过了楼上的话音,根本听不清到底说什么。她生气地朝圈门猛拍了一巴掌,吓得两头猪愕然停下,看到并无危险,才又埋头争食。
她自嘲地摇头哂笑,怎么把气撒到猪身上啦?先生被绑架而来,他心中恼怒情有可原,跟他置什么气啊?这么想着,心里舒坦多了。她想听听,这个年轻英俊的先生被爷爷绑来后究竟怎样应对爷爷,是继续一味地发怒抵触下去?还是冷静下来听爷爷解释,并给予谅解?
正当她迈步上楼时,看到阿川悠游地踱了进来。
“桃,等等……”阿川打声招呼。
阿桃停下,虎着脸问:“你来干吗啊?”
“来……来看看杨先生。”
“他有什么好看的?没事找事!”她快要熄灭的一星怒火又被点着了。
阿川轻轻掌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笑嘻嘻地说:“其实我是来看你的。”
“我有什么好看啊?”
“你,你就是好看!嘿嘿……”
“好,好什么啊?别来烦我了!”
“咦?你生哪个的气嘛。”
“生你的气!别来缠我!”
阿桃毫不客气地吼道,吓了阿川一跳。
阿川被呛得哭笑不得,只好知趣地走开。
望着阿川垂头丧气离去的背影,阿桃忽然冷静下来。“我这是怎么啦?哪来这么大的脾气?唉,把气撒到阿川身上……不过也怪他,谁叫他这个时候来?活该!”
这时,阿童从门外蹦进来,一本正经地盯着阿桃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调皮地说:“哟,好大的脾气……哈哈,我晓得你干吗生气了。”
“你个调皮鬼!拿你姐取笑啊?”阿桃责怪道,接着又压低声音,以威胁的语气,说:“别逞能卖乖!小心我抽你嘴巴!”
“嘻嘻,别对我凶巴巴的,我早就看出你的心思了。”
“怎么说话啊?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姐姐么?”
“嘻嘻!”阿童嘻皮笑脸地凑近阿桃,低声说:“姐姐,你今天穿这么漂亮是给谁看啊?不会是给杨先生看吧?嘻嘻!”
“小小年纪别乱讲!烂了嘴巴没药治的!”
“嘻嘻!是不是杨先生不理你,才惹你生气啊?”
“胡说八道!”
“哈哈!脸红了,被我说中了。”
“喂,你还想不想进学堂读书啊?”
“想,做梦都想呢。”
“想读书就马上去帮爸爸,他还在寨边水塘捞鱼呢,赶紧一点,该吃中饭了。”
“哎,这就去。”阿童转身走开。
阿桃知道,阿童是个话筒子,要是再顺着他说下去就会没完没了的,便赶紧岔开话题把他支走。她上楼来,前脚刚迈进堂屋,就听到爷爷招呼。
看到先生正在吃油茶,阿桃颇感意外,心里嘀咕:“咦?先生这么快就消了气,原谅爷爷啦?嗯,不像,不像,爷爷和先生都还绷着脸呢,不像已经消气和解的样子。”不过,她还是感到些许欣慰,这个被绑来的年轻书生从迈进家门到现在,好像还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行吧?要是脾气火爆的话,遇上这种窝火事,早就狠踹板凳,怒掀饭桌,闹个天翻地覆,不得安宁了。看来,先生的为人修养不一般呐。这么想着,阿桃心底不由泛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很温馨,很甜美。
“爷爷,是不是喊坤叔他们来陪客啊?”阿桃问,脸上挂满笑意。
“改天吧,改天再请他们来。”寨老说,表情依然那么严肃。
他心里明白,先生虽然动筷子吃了油茶,但是情绪还没缓过来,若是席间人多嘴杂,不慎招惹了先生,那就适得其反了。
十一
吃罢午饭,吴寨老便硬拉着阿德“出去走走”。阿德推辞不过,很不情愿地与寨老并肩穿过村巷。来往的村民见到先生都很客气地打招呼,邀请他到家里做客。他却充耳不闻,一个也不搭理。大家晓得他心里不痛快,也就一笑而过,并不介意,可是免不了有些议论。
“这绑来的先生能安心下来教书么?”
“先生看上去面相和善,应该会答应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天晓得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寨老办法多,会说服先生的,放心吧。”
从身后飘来几句议论,话音虽小,却被寨老和阿德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两人都不动声色,好像没事似的,依然默默地向前走去。
寨老还是习惯性地叼着那根宝贝烟杆,他深吸一口烟,吐出一团烟雾,呛鼻的烟味使先生忍不住咳了几声。寨老慌忙磕掉烟锅里尚未燃尽的烟丝,瞥了先生一眼,看到他并无责怪之意,甚至不屑于斜眼瞧过来。
“这个后生不简单,遇事能稳得住。”寨老暗暗佩服,边走边盘算,“怎样才能说服先生留下来教书呢?如果先生执意不肯留下来,又该怎么办?真的用轿子送回去么?假如这样,我又怎么向团寨父老乡亲交代呢?”一连串的问题搅得他心乱如麻,越想越理不出头绪。
阿德看似心静如水,不受外界影响,其实内心憋着一口气,想看看寨老带他出来走走究竟用意何在。他要以静制动,打碎寨老的如意算盘。
“先生呐,”寨老终于打破沉默,“平坡寨呢,四面都是高高的寨墙,寨墙外埋了无数个用桐油炒过的尖竹钉,全寨虽然有四个寨门,可是只有通过河边的主寨门才能走出山外。还有哇,为了防范土匪进寨,一到晚上,寨门都关闭了,还从里面横插了门杠,上了铜锁,进不来,出不去……”言外之意就是“先生呐,你就断了想逃跑的念头吧。”
阿德当然听得明白,却懒得搭腔,只在心里冷笑:“哼,你锁得了我的人,却锁不住我的心,任你绞尽脑汁,也是白费心机!”
除了寨老之外,还有一个人也在盘算着如何留住先生,她就是阿桃。尽管刚才吃饭时,先生始终没有正眼看她一下,她还是觉得先生越看越可爱,越可爱就越想把他留住。于是,当爷爷和先生出门时,她便邀上阿童,手牵手有意无意地跟在后面,隔着二三十步的距离。
看到爷爷和先生走到学堂前,阿桃示意阿童停下。
她思忖片刻,然后附在阿童的耳边嘱咐着什么。
阿童点头“嗯嗯”应诺,转身跑去。
“爷爷倒是心细呢。”阿桃暗自夸赞,她要以实际行动配合爷爷,尽力挽留先生。说实在的,半夜三更突然被绑架,弄到这个偏远的山沟来,落到哪个身上都难免怨恨,一时恐怕接受不了。可是,把话说开了,缘由讲明了,真诚地面对,真心地恳求,他总不会老是背对着你,执意不肯答应吧?阿桃心里估摸着,殷切地企盼着。
“喏,这是新建的学堂,进去看看?”寨老不经意地对先生说,似乎他俩只是无意经过,并非特意前来似的。
“学堂?我才不看呢。”阿德意识到中了寨老的圈套,随即转身,却被寨老一把拉住了。
“已到门口了,先生,还是进去看看吧。”寨老用力把先生往前推。
寨老毕竟上了年纪,阿德不便过于违拗,于是不再说什么,迈步走进学堂。看到厅堂靠里的墙壁正中设有“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阿德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站在孔子神位前双手合十,鞠了个躬。
“先生呐,您是第一位向这里供奉的孔圣人鞠躬的先生呢。”寨老感慨地说,话语中带着深切的期盼。
阿德“哦”地应了声,看到孔子神位旁靠着一块“平坡学堂”牌匾。
“这是请岩寨学堂的老先生写的,只等您来把它挂上去呢。”寨老随口说道。
阿德不作声,走到教室门口,看见里面整齐地摆了几十对崭新的课桌椅,便下意识地抬脚走了进去。
“您看,桌椅黑板都准备好了,就等您来讲课呢。”寨老坦率地说。
阿德也不答话,转身走出教室。
“哎……先生……先生……”寨老心急如焚地跟了出去。
刚迈出学堂大门,两人就被蜂拥而来的几十个孩童围住了。
“杨先生!求求您!给我们教书吧!”阿童大声恳求。
“杨先生!求求您!给我们教书吧!”孩童们齐声附和。
阿童“噗”地跪下,叩首。
孩童们也一齐“噗”地跪下,叩首。
“哎,你们别,别这样……”阿德不知所措。
站在坪边偷看热闹的阿桃狡黠地笑了,为自己巧施妙计而自鸣得意。
“先生,你忍心丢下这几十个渴盼读书识字的孩子吗?你会如我心中所愿么?”她在等待先生究竟如何应对眼前这个突发状况。
孩童们长跪不起,阿德只好求助地看着寨老。
寨老暗暗高兴:“这些孩子,竟然想出这么好的办法,比我老家伙带先生看学堂效果强百倍嘛,还是细伢子聪明啊!”
他乐呵呵地捋着白胡须,说:“孩子们,起来吧!过些日子,杨先生会给大家教书的!”
“我们要杨先生亲自答应了才起来!”阿童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
“杨先生,您看……”寨老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这是逼我呢?那我也跪下求情啰!”阿德勃然大怒,就要下跪。
寨老赶紧拦住,说:“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哪有先生给学童下跪的?”随即以命令的口气喝道:“孩子们!你们先起来吧!快起来!”
阿童听话地起身,其他孩童也纷纷起身。大家惴惴不安地东张西望,不知是走开呢还是就这么傻傻地站着。
阿童抬眼看去,先生仍然绷着脸,余怒未消。
“姐姐出的馊主意,不仅白跪了,还惹恼了先生。”阿童嘀咕。
寨老的看法正好相反,他觉得孩子们跪师求情,不仅恰到好处,而且胜过千言万语,让他顿觉舒爽,信心倍增。
“你们呐,让杨先生好好想想,过几天他会答应的,大家先回家等消息吧。”他先入为主的替杨先生应允了,至于杨先生过后答不答应,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把问题撂给杨先生,让他选择未尝不好。
孩童们散去了,阿桃也牵起阿童的手高高兴兴地离去。
阿桃心里清楚,被强行绑来的先生是不可能轻易答应的。如果轻易答应,就显得太没骨气了。她不喜欢没有骨气的男人,她宁愿先生挨些日子再答应,那才合她的脾气。又不怕耽误工夫黄了秧苗,早几天迟几日答应有什么要紧呢?
学堂前的石坪上只剩下寨老和阿德,两人相对无语,各怀心思。
寨老思量:“我一定要想方设法让你留下来给孩子们教书的。”
阿德决意:“你休想让我留下来,我决不会答应的。”
他扫了寨老一眼,想起刚才的情形,不由生出几分敬重:“拉我出来,先是看看学堂,接着孩童跪求,然后代我答应。这一言一行都是那么自然,让我不经意间就落入他设下的陷阱。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智谋过人,不可小觑呢。”
“哎,杨先生,这是特意为您建造的木楼……”寨老再次打破沉默,指着学堂对面那栋三层两间两侧配有偏夏的新吊脚楼说,“我们叫它先生楼。屋里锅碗瓢盆样样齐全,床柜桌椅件件皆新,只等您住进去呢。”
“难为寨老一片苦心了,我可没福气住这么好的房子唷。”阿德不假思索地说,他暗自提醒自己,不能有丝毫退让,否则学业和前程就化为泡影了。
“哎,那……以后再讲,以后再讲……”寨老说。
“以后也不用讲了。”阿德很干脆地回答。
十二
夕阳的余辉从窗户斜照进来,映在簇新的杉木板壁上,使得房间显得格外亮堂。
一床龙纹白花青底洋布新被子叠放在床里边,身着盛装佩戴银饰的阿桃正在整理床上堆着的几套男式侗装和一摞线装书。床边搁着跟阿德一起带来的两个木箱和两个皮箩,阿桃把衣裳一件一件的叠好,收进木箱,又把书籍一本一本的拾掇,摆到靠窗的书桌上。然后,从皮箩里相继拾起两支毛笔、三根墨条、几卷纸笺和一个砚台,仔细端详着,扫视一下房间,不知放在哪里是好,犹豫片刻之后,走到书桌前,将手中的物件一一摆到书桌上。
刚摆放停当,阿兰和阿香便“哧溜”进来。
“找了你半天,原来躲在先生楼里啊?啧啧啧,好耐烦哟!”
“哟,穿这么漂亮,像个新娘子呢,是不是看上杨先生啦?”
“哎哟,是像个新娘子,真的看上杨先生啦?想把阿川甩掉啊?”
“呵呵,桃,你心里盼望的那个合适的人莫非就是杨先生?”
阿兰、阿香一唱一和,看似打诨逗趣,又好像看透了阿桃的心思。
这时,阿川正好扛着一捆干柴走进堂屋,听到卧室里的说话声,心里咯噔一下,立即停下来竖耳静听。
“这两个鬼精灵,眼光怎么这样毒啊?一眼就看穿了我内心深处的想法?也许我穿着太张扬了,她们就胡乱猜测吧?”阿桃寻思着,随即还嘴道:“你俩胡说什么啊?我帮先生整理衣物呢。我是寨老的孙女,我不来帮忙,谁来帮忙啊?”
“啧啧,我不来帮忙,谁来帮忙啊?阿香,你听,桃讲这话也不脸红呢,好像她是先生的什么人似的。”阿兰毫不退让地继续打趣。
“嘻,就是嘛!”阿香附和。
这话阿桃听起来很顺耳,也就不再反驳,只是笑盈盈地说:“哎呀,你俩动嘴巴倒是厉害呢,也动手帮下忙啊?把箱子和皮箩摆好了。”
“嘻,动手……阿香,咱俩当伴娘!”阿兰继续调侃。
说者无意,只当笑话,可听者有心,以为真是那么回事呢。阿川顿时醋意大发,“噔、噔、噔”地走进火塘屋,“砰”地撂下肩上的柴捆。
“难道桃真的看上杨先生啦?阿川啊阿川!你可千万不能把快到手的心爱姑娘拱手送人啊!”阿川忽然觉得不妙,这个绑来的先生,不会成为自己的情敌吧?
“哎呀,是阿川呢。”
“桃,阿川生气了。”
“又没人招惹他,干吗生气啊?”阿桃明知故问。
“嘿,你装傻卖乖吧?”
“呵呵,你去问他呗!”
阿兰阿香又是一唱一和地说着俏皮话,嘻笑着抬起木箱摆到墙边。
阿桃抿嘴一笑,眼神里似乎充满了期待——真希望如她俩所说,有朝一日当上杨先生的新娘,那就称心如意,没有遗憾了。她也搞不明白,怎么一看到杨先生就喜欢上了呢?为何阿川追了那么久也没有动心呢?
唉,只是可怜了阿川啰,那个一心爱着阿桃的朴实后生。
大约一个时辰之前,寨老安排阿川为先生楼供应柴火,又指派阿桃为先生挑水烹茶。阿川还庆幸得了个美差,能够与心上人一起为先生服务。可是听了阿兰阿香刚才讲的那些话儿,阿川的心绪一下子被搅乱了。他稀里糊涂地走下先生楼,耳边回响着那些烦心的话语,再也没有从前那份自信了。难道自己两年来的真心付出还不如杨先生初来乍到有魅力?阿桃干吗精心打扮?莫非她对杨先生一见钟情?要不然,今天晌午她干吗发火,说起“别来烦我,别来缠我”那样绝情的话?这么想着,阿川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打算当面问问阿桃,又没有那个勇气。那就问问杨先生吧,看他对阿桃有没有那份心思?
晚饭轮到阿川家招待杨先生,吴寨老应邀前去陪客。席间,大家似乎达成了默契,没有一个人说起教书上学的事,也没有一个人问及先生的父母家人,或许大家都担心,扯起这样的话题,难免引起先生的不快,于是瞎扯闲聊,劝酒夹菜,气氛倒也和乐。
阿川想借酒兴问先生是否喜欢阿桃,又碍于寨老的面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唉,还是别问吧,是自己的别人抢不走,不是自己的你想留也留不住。于是借助碗里的米酒来排遣心中的愁绪,以自己有幸结识先生感到很高兴为由头,连续跟阿德喝了三碗米酒。阿川的父母和寨老还真的以为他高兴畅饮呢。
阿德呢,被绑到这个深山沟来,几乎失去了人身自由,心里无比郁闷,正好借酒浇愁,于是把所有的愁绪和失望都融入醇香的米酒之中,主人敬酒他不仅没有推辞,反而强装笑脸,统统喝干。他是个书生,平时很少喝酒,这样放肆地豪饮,哪有不醉的?他不晓得自己喝了几碗,只是蒙胧地记得,喝到最后,竟歪靠在寨老的肩头昏昏欲睡了。
寨老提着一盏铁皮风雨油灯与阿川一起扶着先生穿过巷子,走到先生楼前。只见从先生楼窗户透出微弱的灯光,并传来火钳放置的清脆声响。
“也许阿桃正在为先生烧热水呢。”寨老心里很是满意。
经过清冷的夜风一吹,阿德似乎清醒些了,刚走上楼梯几步,便醉眼迷蒙地盯着吴寨老,喷着酒气说:“寨老……送……送我回家……我……当不了先……先生……”
“哎,有话明天再讲,先上楼睡觉,好啵?”
“你答……答应了……就睡……”
这时,听见有人“噔噔噔”地穿过堂屋朝门口走来。
果然是阿桃。她看到先生一副醉态,不禁心疼地埋怨道:“阿川,先生怎么喝成这样啊?你把他灌醉了?”
“你在这里啊……我哪敢灌他的酒?是他赌气逞强,自己喝醉的。”
“爷爷,您也是的,先生赌气喝酒您也不拦拦?”
“我以为他能喝,哪晓得……”寨老为自己辩解。
“他一个读书人哪有你们那么大的酒量啊?”
“哎,别讲这些了,外面冷,赶紧扶进屋去。”
“嗯,爷爷,让我来扶吧。”
寨老“嗯”声应答,随即让给阿桃搀扶。
“你个妹仔,扶什么嘛!小心他呕吐,弄脏你的新衣裳!”阿川推开阿桃,没好气地说。
“那……你扶,你扶……”
寨老听出了阿川话中的怨气,便委婉地说:“阿桃、阿川呐,从今天起,你俩要好好地照顾杨先生……出了什么事,我饶不了你们两个!”
“哎!”阿桃、阿川应诺。
寨老提着油灯,带着一丝渺茫的希冀,脚步沉重地走下楼梯。
阿川扶着先生走进卧室,坐到床边,阿德顺势倒在床上,酣然入睡。
随后跟进的阿桃拨亮了书桌上的一盏香油灯。
“水烧热了,我去端盆热水来给先生洗把脸吧。”
“不用了,你看,先生倒下就睡着了。”阿川说。
“这水白烧了。”看到自己亲手为先生烧的热水没派上用场,阿桃心里颇为不爽。本想当着先生的面表现一下,让他有个好印象,结果白费工夫了。
阿川帮先生脱下棉衣、外裤和鞋袜,盖好被子,坐在床边。阿桃面对阿川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两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显得有些尴尬。
“哼,脸皮真厚,一个妹仔家独自一人跑到先生楼来……唉,怎么对我这样冷淡呢?莫非你真的看上杨先生啦?”
“阿川呐,你不会故意把先生灌醉吧?干吗虎着脸一句话也不讲呢?……哼,不讲话就拉倒吧,反正我也没兴趣跟你扯谈!”
阿川与阿桃各自心里嘀咕着,试图揣测对方的心思。
面对阿桃,阿川本来有千言万语想诉说,却不知为何,此时竟然一句话也蹦不出来,这令他十分焦躁和苦恼。他觉得这样呆呆地坐着怪别扭的,便说:“聊一聊?或者唱唱歌吧?”
“这是聊天唱歌的地方吗?不怕吵醒先生?”
“那……你先回去吧,有我陪着先生呢,你别担心!”
十三
天刚见亮,阿桃就挑着水桶去寨边的古井挑水。这是一对新木桶,还散发着淡淡的桐油香味。刚才阿桃到先生楼取水桶时,听到卧室里两个鼾声此起彼落,像是比赛似的,一声比一声响,很是滑稽好笑,便推门进去探望,谁知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鼻而来,熏得她反胃恶心。好在先生并未呕吐,枕边地上都很干净,她才放心了。
“哼,这个阿川,让先生赌气喝酒,害得我整夜担心睡不好觉。”阿桃瞟了还在酣睡中的阿川一眼,转身掩上房门,挑起水桶,走下木楼。
她觉得好笑,怎么这样担心先生呢?担心也就罢了,这别人看不见,而自己竟起这么早,去帮先生挑水,要是被人看见了说闲话,怎么办?哦,爷爷不是当着众人的面指派我为先生挑水烹茶么,那我起得再早也是名正言顺的。这么想着,她不禁有了几分坦然,几分得意,甚至几分甜蜜,走在巷子里也不再拘束了。
初春的早晨,山风袭来,吹在脸上,依然冷嗖嗖的,可阿桃心里却暖融融的。能够光明正大的走进这栋木楼,伺候年轻英俊的教书先生,什么样的姑娘才有这般福气?她觉得,这不单是爷爷安排的事务,更是老天赐予的机会,必须主动去把握,用行动和真情去感化先生,把他留住,为孩童们教书,然后,嘻嘻……她陶醉在美好的想像之中。
公鸡的啼鸣声此起彼伏,巷子里依然悄无人迹。人们还徜徉在梦乡之中,农闲时节,很少有人起这么早呢。阿桃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没人看见她挑水,只是日子长了,难免被人撞见。好在她已经想出了应对闲话的理由,也就无需顾虑了。这时候来凑热闹的还有无数多情的山鸟,它们千鸣百啭,尽情欢歌。阿桃好像受到感染,想亮开嗓子唱支山歌,却被理智悄悄地劝告——一个妹仔家大清早唱什么歌啊?别太轻浮了。
石板路从巷子一直延伸到古井边,古井上面盖有凉亭。凉亭青瓦翠檐翘角,周边为长条杉木板凳。古井约三尺见方,井壁是厚约五寸的青石板,井深三尺多,井沿高出地面半尺,整个地面也是青石板铺就。古井处在靠里的正中位置,左右里三面还用一寸厚的青石板围着,顶部斜盖一块寸把厚的青石板,挡住飘飞的树叶或其它杂物,以免落进井里。一股清澈的泉水汩汩淌出井沿凹口,沿着一条暗槽流入旁边的沟渠。泉水常年不衰,雨天不浑,四季清冽。
阿桃连挑了三担水,待把水缸盛满后,才听到左邻右舍陆陆续续“咿咿啊啊”的开门声。
山寨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开始了平凡而又安逸的新的一天。
阿川被响声弄醒,翻身下床,穿上衣裳,看到先生还在酣睡,便把被子掖好。昨夜,他把阿桃“撵走”,独自留下来陪伴先生,只是出于无奈。他已经感觉到,阿桃对他有些冷淡和疏远,而对先生却有些过分的热情和亲近。他心里不禁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
阿川走出卧室,正好撞见阿桃提着一对空水桶从火塘屋出来。
“哟,哪家的新娘子这么早啊?好勤快嘞!”阿川不无揶揄地说。
“大清早的,哪里蹦出个疯狗乱叫啊?”阿桃回呛。
“嘿嘿,桃,我,我开玩笑呢,别当真啊!”阿川急忙陪着笑脸。
“你当真也好,当假也罢,随便!”阿桃满不在乎。
“好,不当真!你忙吧!”阿川说着,朝门口走去,十分懊悔地自掌了几下嘴巴。
阿桃把一个鼎罐搁到三角鼎架上,用瓜瓢舀满水,盖上盖子,又将火塘里的柴火拨旺,火苗呼呼上蹿,舔舐着鼎罐。待鼎罐里的水烧开后,便抓了一把茶叶放入茶壶,灌上开水。她一边做这些家务事,一边幻想着成为先生楼的女主人。爷爷不是说过,先生还没成家么?那他会领我的情么?会答应留下来教书,接受这个给他准备的“家”么?凡事没有定数,只要用心去做,那么就有可能达到自己的意愿,获得满意的结果的。至此,阿桃心中的愿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坚定了。
一缕阳光从窗户斜照到阿德脸上,他睁开眼睛,掀开被子,慵懒地坐起来,咽了咽口水,觉得口干舌燥。环顾这个陌生的房间,看到书桌上整齐码放的书籍和笔墨纸砚,以及新板壁、新桌椅、新木床、新被子……他立即明白自己所住的地方应当就是寨老所说的先生楼了。
昨晚应当不会醉得厉害吧?没有出丑吧?他努力回想在阿川家里喝酒的情形……后来怎么离席,又怎么回到先生楼就寝,却记不起了。他穿上鞋袜、棉衣和外裤,顺手翻了翻那些线装书。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本《三字经》,他拿起来随意翻了几下,又放回原处。看看窗外,晨光妩媚。他忽然想到,今天本该是自己迎亲办酒的良辰吉日,却被硬生生地掳劫到此,一股怒气又袭上心头,黯然神伤地坐到椅子上。
这时,阿桃端着一个盛有热水的新木盆进来。
阿德听到脚步声,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阿桃。
阿桃放下木盆,只见盆里放了一块洁净的白色土布帕子。
“先生,洗把脸吧。”阿桃面露温柔的微笑,这微笑是那么自然单纯,那么真诚和善,宛如一针情绪调和剂,注入阿德的心田,将适才的怒气渐渐冲散了。
“这,这是你家?”
“不是,这是先生楼呢。”
“哦,先生楼……那,你……”
“哦,你昨晚喝醉了,我来帮你烧下水,泡下茶。哎,你先洗脸,我去帮你倒碗热茶来。”阿桃柔声笑语,转身出去。
说到热茶,阿德顿感口干难耐。昨晚喝醉后还滴水未进,口不渴才怪呢。他呆望着木盆里袅袅飘升的热气,眼前竟然出现了幻觉——阿莲双手捧着茶碗笑盈盈地迎面走来。
他揉了揉眼睛,幻觉消失——阿桃捧着茶碗笑眯眯地站在面前。
“呵呵,先生,干吗盯着我看啊?”
“没,没呢。”
“还说没呢,看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喏,喝碗热茶,解解酒。”
“哦……”阿德双手接过茶碗。
岂料,仓促中,碗端偏了,撒出一些茶水,把手烫了。他“哎哟”一声,赶紧把茶碗放到书桌上,双手凑近嘴边“嘶呼嘶呼”地吹着。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烫伤了吧?给我看看!”阿桃既感到抱歉又觉得心疼,急忙凑过去,想抓住阿德的手看看到底烫伤了没有。
阿德偏过身子,躲过阿桃伸过来的右手,怒火忽地窜上脑门,大声呵斥:“看什么看!托你的福!没烫脱皮!”
阿桃满腔热情顿然消散,羞怨交加地撂下一句:“哼!不管你了!”便气呼呼地出门而去。
阿德愣愣地望着阿桃离去的背影,心情很沮丧。他知道,阿桃不是故意的,冲她发火实在委屈她了。可是,他的情绪就像变化无常的天气时晴时阴,怎么也控制不了。这阵风吹来,也许云散天开;那阵风吹来,也许又云布天昏。
“嗐,都怪你那个寨老爷爷作孽啊,要是他按照规矩延师讲学,我怎么会到这里来呢?这会儿,我已经成为新郎官了。”
“此时,最伤心痛苦的莫过于父母大人和阿莲了,他们还在为我担心哭泣么?他们是怎样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的?”
一想起自己的婚事被搅黄了,阿德心里就隐隐作痛,久久不能平静。
寨老蹲在自家火塘边,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烟,一边往火塘里添柴拨火。看到孙女推门进来,一声不吭地坐下,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心里便明白,杨先生肯定没有好脸色给阿桃看了。于是,向阿桃问个究竟。
阿桃把刚才所受的委屈如实地告诉了爷爷,并抱怨道:“他那么大的火气,哪个受得了哇?让人怎么照顾他啊?”
“哎呀,你就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他被绑到这里来,心里窝火得很呢,何况又被烫着了,不向你发火向哪个发火啊?你就忍受些,啊?”
“哼,忍受,忍受,当寨老的孙女倒霉透了,跟着你一起受气!”
“呵呵,好孙女,你是做善事呢,等杨先生安心下来教书了,你就是全寨的大善人呢。”
“啧啧,把我扯进来,恐怕是你老人家想当大善人吧?”
“你这个丫头,讲话怎么没大没小的?”
“我讲得不对么?哦,不对,是不对,这事呢对平坡寨来说,也许是大善事,可是对先生来说呢,那就是大坏事了。”
“好孙女哎,我是寨老,理所当然要替团寨做善事了。至于先生嘛,如果他想通了,心甘情愿留下来了,对他来讲,也不能说是坏事嘛。”
“就算是替团寨做善事,我也不去伺候先生了。”
“你是真心话呢,还是说说而已?那你这样打扮给谁看啊?”
“爷爷!你怎么乱讲呢?人家待客打扮漂亮点不行么?”阿桃反问。
“嘿,要我不讲也行,不过你不能耍脾气撂挑子。”寨老狡黠地说。
“哎呀,谁叫我是寨老的孙女呢?这善事不做不行啰。”阿桃知道再赌气下去对自己并没益处,弄不好还会失去接近先生的机会,便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顺着爷爷的话应承了。
寨老明知杨先生已有未婚妻了,却仍然希望自己的孙女用美色博取先生的好感,并让他留下来教书,这未免太自私太卑劣了吧?其实不然,按侗家习俗,青年男女尚未结婚,“第三者”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跟自己心仪的人行歌坐夜,谈情说爱。如果他或她移情恋上“第三者”,并与其完婚,说明缘份使然。如今,寨老知晓孙女的心意,若能好事天成,岂不一举两得,皆大欢喜?他私下把阿桃的心思以及自己的想法悄悄告诉了阿桃妈,以便得到她的支持。阿桃妈听公爹说了之后非常高兴,这样的乘龙快婿打着灯笼也难找呢,便答应公爹,别告诉阿桃先生已有未婚妻了,让她一心追求先生,以便促成好事。婚姻讲究缘份,讲究你情我愿,就让阿桃去选择吧。
十四
阿兰和阿香手牵手穿过巷子,迎面遇见阿川无精打采地走来。
“川哥,你在这里溜达,把桃一个人丢在先生楼,放心啊?”阿兰逗道。
“嘿,人家阿桃正和那帅先生在楼里谈情说爱呢。”阿香添油加醋。
阿川朝先生楼方向看了看,一脸的不快。
阿兰和阿香抿着嘴偷着乐。
“川哥,你是在看杨先生呢,还是在看阿桃啊?”阿兰又打趣说。
“嘻,别两个人都看不住啰。”阿香笑道。
“看不住就算了,我就看着兰妹,要不看着香妹就行了呗!”阿川忽然意识到她俩拿他寻开心,立即抓住她俩的话柄。
“呵,这好嘛,那你是看上我,还是看上香妹啊?”
“哎,这有意思,莫非真的看上啦?”阿香看看阿兰,又看看阿川,俏皮地说,“那刚好,那里一双,这里一对,嘻嘻!”
“开什么玩笑!你明明晓得那个……还来添乱啊?” 阿川突然发火,尽管只是说笑,他还是不想听到任何关于阿桃与先生相好的话儿。
阿兰和阿香嘻嘻哈哈笑着跑开,没想到被阿桃迎面堵住了。
阿桃佯装生气地板着脸。
“呵呵,你都听见啦?”阿兰笑道。
“你还乐呢,就只晓得搬弄是非!”阿桃嗔怪。
“你不是也偷着乐么?哎,怎么样?合你心意吧?”阿兰毫不嘴软。
“胡说什么呢,莫非你看上阿川,就想把我俩拆散啊?”阿桃还嘴。
“哎,我怎么觉得,你俩心里有鬼啊?”阿香一语点中两人的心思。
“哪个心里有鬼啦?”阿桃和阿兰几乎同时调转枪口。
阿香趁势跑开,阿桃和阿兰嘻笑着撵去。
说实在的,阿兰对阿川确实有好感,不过她很清楚,自己喜欢阿川只是个朦胧的想法罢了,实在没有资本跟阿桃竞争,也不可能跟阿桃竞争。因为阿桃是自己的好姐妹,又是寨老的孙女,而阿川喜欢阿桃几乎是全寨人都晓得的事。人贵有自知之明,她不会傻乎乎地跟阿桃争抢情郎而给人留下谈笑的话柄的。
看着三个姑娘远去的背影,阿川不禁摇头叹气。
“唉,她们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把人都弄糊涂了。”
阿德坐到书桌前,捧起一本线装书,刚看了两下,就扔到桌上。本想用书来排解自己的情绪,却心烦意乱。嗐,屈指算来,今天应是县立师范讲习所开学的日子,自己却被掳劫于此,哪里还有心思看书啊?要是不能及时赶去讲习所报名,那就错过升学晋身的机会了。
“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他下定决心,鼓足勇气。尽管寨老曾经暗示过他逃不出平坡寨的,他还是要试一试,并且马上付诸行动。
他忐忑不安地穿过村巷,不时回头顾盼。来往的村民向他问好,他却置若罔闻,只顾埋头前行。殊不知,他的神色举止已经露出破绽了。
这几天,阿川按照寨老吩咐,一直在暗中盯梢先生。看到先生匆匆走过巷子,阿川便悄悄地绕道而去,当先生走到河边寨门时,他已经横着腿坐在了门槛上。此时,他面临两难选择,要么挪身让道,放先生走,从而彻底消除后患,断掉阿桃爱慕先生的念想,可这样做就会被寨老怪罪,遭到团寨父老兄弟的憎恨,这辈子就别想抬头做人了;要么尽自己的职责,把先生拦下,办好寨老指派的差事,可这样做阿桃就有机会接近先生,与先生相好,这辈子自己就别想跟阿桃缔结良缘了。说是两难选择,其实没有选择,阿川压根不敢违背寨老的旨意放走先生。寨老好不容易把先生“请”来,哪会轻而易举地放他走呢?
“杨先生,不打声招呼就想走啊?”
“没,没呢,我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那你干吗这么着急啊?”
“着急?我才不急呢。”
“哎,要是你想走呢,就跟寨老讲一声,让他派人送你回去。你一个人走太危险了,这山高路远的,要是你被老虎叼了去,寨老怎么向你的父母兄嫂交代啊?”
“这可是你讲的,我现在就想回家,你去告诉寨老,派人送我回去。”
“我巴不得你马上走呢,可寨老不让你走,我也没办法。”阿川的口气变得生硬起来。
“你刚才不是讲……”
“那是跟你开玩笑,我警告你!别想……别想碰阿桃!她是我的未婚妻!这不是开玩笑!听到了吗?”阿川提高嗓门。
“哼!我看都懒得看她呢,更别讲碰她了。”阿德不屑地说。
“这就好!”阿川声色俱厉。
“这个阿川,看样子像是专门看着我呢,唉,想逃走恐怕不行了。”望着河对岸伸向山外的大路,阿德心里不是个滋味。
正在这时,阿桃急急忙忙赶来,看到杨先生被阿川拦住了,她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了。
“哎,你俩干吗在这儿闲聊啊?河风不冷吗?”阿桃机敏地问。
阿川和阿德面面相觑,都不答言。
“杨先生,坤叔请你去他家吃午饭呢,快走吧。”阿桃面带笑容,语气温和,充满关切。
“哦,好的。”阿德神情冷漠地应声,转身若无其事地朝寨里走去。
等先生一走,阿桃立刻沉下脸来,愠怒地盯着阿川。
初春的河风吹得人冷丝丝的,阿桃的冷面孔也令人冷丝丝的。
“这般冷若冰霜,还是头回见呢,莫非她真的把我抛弃,恋上先生啦?”阿川心里一颤。
“哎,阿川,刚才先生是不是想逃走啊?”
“他干吗逃走啊?住着新木楼,又有美女侍候,傻瓜才逃走呢。”
“阿川!你……幸好你把先生拦住了,不然你怎么交差?”
“嗨,桃,先生不是没走嘛……还是讲讲咱俩的事吧?”
“咱俩什么事?”
“自从先生来了以后,你怎么每晚都闩着门,不跟我行歌坐夜呢?”
“我每天既要做自己家里的事务又要照顾先生,累了嘛。”
“累?只怕……你……变……变心了吧?”
“阿川,我对你本无心,又哪来变心呢?”
“哎,你别这样……咱俩相好,全寨人都晓得呢,你父母也喜欢呢。”
“只怕是你一厢情愿吧?我早就跟你讲过,别来缠我!”
“你,你别这样绝情,人家杨先生看不上你的。”
“你!怎么把我跟杨先生扯上啦?”
“你本来就扯上了嘛,你天天给杨先生挑水泡茶,有人讲闲话呢。”
“哪个讲闲话啦?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哪个爱讲就让他讲去呗!”
话说到这个份上,连傻瓜也听得出。阿川只觉得脑袋“嗡”地一阵响,先前的猜测不幸成真了。他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寒透了心。
然而,阿川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当天晚上,他抱着琵琶来到阿桃家门口,打算跟阿桃行歌坐夜,敞开心扉,好好叙谈。听到从楼上传来织布声,蛰伏在心底的希望又悄然升起。他伸手推门,门却从里面闩住了。
“唉,又闩门了。”阿川心底刚燃起的希望之火顷刻间又被浇灭了。
杨先生被绑来之前,阿桃从没闩过门的。如今这么绝情,令阿川倍感寒心。他倚在门框上神情忧郁地边弹琵琶边唱道:
琵琶歌声盖村寨,真心恋妹走巷来;
阿妹为何把门闩,可怜阿哥空徘徊。
此时,楼上的织布声戛然而止。
一会儿,门开了,只见寨老站在门里。
“川,回去吧,桃已经睡了。”
“是寨老啊,她刚才不是还在织布吗?”
“唉,川呐,要不你到阿兰家去?你听,阿兰还在织布呢。”
“唉,寨老啊,看来,我当不了您的孙女婿啰!”
“川呐,这怎么讲呢,随缘吧。”
“随,随缘……”
阿川喃喃低语,一股酸楚顿时涌上心头,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无奈那么无能……
十五
吃过早饭,寨老手持长旱烟杆,一边吧嗒吧嗒的吸烟,一边慢悠悠地朝学堂踱去,清瘦矍铄满是皱纹的脸庞掩藏不住内心的忧虑。先生是绑来了,能不能让他安心教书还是个很大的问题。凭良心讲,哪个被绑架不恼火?哪个能不记恨就替你教书?好在杨先生很有教养,被绑来之后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要不然自己就无法收拾残局了。
他觉得脑壳隐隐地发痛,不是生病了,而是心情郁闷,睡不着觉引起的。自当寨老以来,已经十多年了,所有寨内纠纷,寨外事务,他都处理得顺顺当当的,几乎没有任何遗患,如今这件事能处理好么?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甚至有些后悔了。当初不该过于自信,事先就建起了学堂;也不该过于鲁莽,把先生绑来了。如果先生死活不肯留下来教书,那怎么向团寨父老兄弟交代呢?这些年来,用智慧和能力树立起来的威信还能维持下去么?
他原来是个猎人,枪法极准,一般猎物要是撞上他的枪口都难免毙命。那年,一股悍匪试图洗劫平坡寨,被平坡寨护寨队及时阻挡在寨外。当时,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护寨员,在老寨老带领下,他们凭借坚固的寨墙,与土匪足足对峙了一天一夜。在这次生死攸关的护寨战斗中,他用那条随身携带了三十多年的火枪,凭着百步穿杨的枪法,击伤击毙了十三个匪徒。那些猖狂一时的土匪害怕了,眼见不但占不到半点便宜,反而损兵折将,便停止进攻,抬着九具尸体和四个受伤匪徒仓惶逃走,从此再也不敢来犯。其他山头的土匪得知平坡寨有个神枪手,也不敢前来骚扰了。第二年,在老寨老极力推荐和众村民的拥戴下,他被推举为新任寨老。当上寨老之后,他就很少上山打猎,转而用心管理团寨事务。
“唉,请先生比对付土匪难多了。”他暗自叹气,抬头看到阿桃挑着水桶走来,就顺便问道:“桃,今天杨先生不怄气了吧?”
“他整天黑着个脸,我也不晓得这是高兴呢还是怄气。”
“嘿,看来我的孙女也怄气啦?”
“你还笑呢。我天天给先生端茶送水,可是他呢,除了嗯嗯哦哦的应答外,一句话也不多讲。这样下去,我也烦了,懒得再去伺候他了。”
“唉,难为你了。你呢,再耐烦几天,啊?”
阿桃噘着嘴不作声,挑着水桶,走上木楼。
寨老神情凝重地走进学堂,把手中的长旱烟杆搁在墙角,然后走到孔子神位前,躬身站立,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
“孔圣人啊,我请来的先生不肯为孩子们教书,我该怎么办啊?平坡寨的子孙不能连字也不认得啊!麻烦您老人家给我想个办法吧!”说完,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泪水禁不住溢出眼眶。
此时,阿德正巧走过学堂门口,看到寨老在厅堂里祈祷,便停下来。
“寨老修建学堂和先生楼,又把我绑来,看来他确实盼教心切。要是他不达目的不罢休,我跟他这样耗下去,能有好结果吗?”阿德寻思。
寨老站起来,转身看到先生,赶忙抹去挂在眼角的泪水,有些难为情地说:“哦,是杨先生呐,让您见笑了。”
“寨老,我想好了,先试教几天,您看好么?”阿德真诚地说。
寨老闻言,乐得像个孩子似的奔向门口:“好啊!我早就盼着呢。”
这时,阿童和两个小伙伴手拿陀螺和抽鞭走进石坪,正要玩耍。
“阿童!先生答应教书了!快把喜讯告诉大家!”寨老兴奋地喊道。
阿童闻声喜出望外,扔下手中的陀螺和抽鞭,转身朝寨内跑去。
两个小伙伴也喜不自胜地扔下手中的陀螺和抽鞭,随后紧跟而去。
“先生答应教书啦!大家快来啊!”仨人边跑边喊。
喜讯瞬间就传遍了团寨,男女老少纷纷朝学堂涌来。
“寨老,收妹仔吗?”阿坤欣喜地问。
“妹仔读什么书嘛。”阿桃妈不以为然。
“妹仔怎么不能读书啊?认得字,会算账,不好吗?”阿桃反问。
“嘿,只要喜欢读书,伢仔妹仔都行!”寨老乐呵呵地说。
“噢!可以读书啰!可以读书啰!”几个女童欢呼雀跃。
“寨老,那就选个好日子,赶紧开学吧?”阿坤说。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开学!”寨老果断决定。
“噢!开学啰!开学啰!”一群孩童齐声欢呼。
全寨男女老少身着节日盛装,兴高采烈地聚集在学堂前的石坪上,等待举行开学典礼。寨老和先生站在学堂门口,面朝大家。等待入学的三十多个孩童列队站在前面,芦笙队站在中间,家长和其他村民站在后面。
阿兰和阿香有意把阿桃往前推,被阿桃用力抵住,她伸手轻轻地打了阿兰一下,笑眯眯地嗔道:“别闹啦!”
寨老清了清嗓子,大家顿时安静下来。
“今天是个好日子啊!”寨老抑制不住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是啊!好日子!”众人应和。
寨老满脸堆笑,继续说:“大家盼望已久的平坡学堂终于开学了,咱们的子孙后代从今往后也能读书识字了,这要感谢杨先生!虽然他被我绑架到这里来,可是他不记仇,不记恨,愿意为孩子们教书。哎!大家一起感谢杨先生!”
“感谢杨先生!感谢杨先生!”众人齐声抱拳鞠躬。
“哎呀,礼重啦!礼重啦!”阿德抱拳鞠躬答礼。
“下面请杨先生讲几句话!”寨老说。
“哎,我不讲了,还是赶紧挂牌吧。”
“好!挂牌!”
吴寨老和杨先生一起把“平坡学堂”牌匾挂到门楣上。
两个后生点燃鞭炮,芦笙队摆开阵势吹奏芦笙。
在悠扬喜悦的气氛中,学童们排着队逐个走进学堂,在孔子神位前恭立,作揖,又一一拜过先生。他们大部分是男孩,只有几个女童。
吴寨老站在杨先生旁边一直咧嘴乐笑。
教室里,学童们端坐在座位上专心听课,阿德手拿一叠写了楷字的小纸片教学童们逐一认读:“上……下……左……右……”然后逐字进行解释。他按照自己初入蒙馆时塾师的教学方式,先教学童们认识笔画简单的汉字,再循序渐进地加深授课内容。
许多家长围在教室外,扒着窗户,看先生教书,有的还跟着诵读。
寨老手握长旱烟杆走来,吆喝道:“喂!回去,回去,都回去!别影响细伢崽读书。想学啊,等放学了,要你的崽教一教嘛。”
阿坤从窗前走开,附和道:“对,大家都回去,别影响细伢崽读书。”
“以后啊谁也不准再到教室外听课,听到了吗?”寨老又补上一句。
“听到啦!”众家长应诺,随即笑呵呵地离去。
寨老往教室里瞟了几眼,看到先生拿着纸片教学,这才想起孩子们还没有课本。于是,等待下课之后,便跟先生说,打算派人去县城购买课本,请先生列个单子,把所需的课本名称和数量写上,以免买错了。
“别急,我原来读过的课本坤叔他们带来了,先将就着用吧,反正有了新课本也要写卡片的,这样方便学童认读,先试教几天再说吧。”
寨老听先生言之有理,也就暂时打消了派人买课本的念头。
连续几天,寨老都到学堂来巡视,看到先生用心教书,他心里很是满意——终究没有白费工夫,遂了多年的心愿了。
十六
这天傍晚,学童们也像往日一样,放学之后,还在石坪上玩耍嬉戏。他们有的在跳绳,有的在抽陀螺,有的在骑木马⑧。场上你争我比,不甘示弱,笑声不断,喝彩连连。一些收工回来路过学堂的村民,也饶有兴趣地驻足观看。
阿德站在坪边,搜寻的目光落在骑着木马正朝这边走来的阿童身上。
“童,这两天怎么没看到阿川啊?”阿德随口问道。
“他,可能下地干活去了。”阿童边骑行边应答。
阿德“哦”了一声,兴奋地说:“把木马给我骑一下!”
阿童停下,把一副木马递给先生,问:“先生,您也会骑啊?”
“教书我是你们的先生,骑木马我也是你们的先生呢。”阿德毫不谦虚地说,接过木马,脱掉布鞋和袜子,双脚骑上,熟练地走起来。
阿童从一个同学手中拿过一副木马。
“先生,咱俩比赛,看哪个跑得快!”
“好嘞!”
两人骑着木马在石坪上麻溜地跑起来,赢得了学童们以及围观村民的阵阵喝彩。
阿桃看到先生木马骑得很顺溜,便痴迷地看着,眼里流露出爱慕之情。不觉之间,她便陷入了幻想——阿桃与先生骑着木马先是相互追逐,接着相互对撞,阿桃抵不住,身体后仰,差点摔倒,先生迅速跳下木马,一把将她扶住,阿桃直盯先生,明眸善睐,顾盼生情。
“喂!看呆了?”阿川手握锄头,挽着裤脚,光着脚板,站在身边。
阿桃被阿川的吆喝声从幻想中拉回。
“哼,像鬼似的,吓我一跳……杨先生骑得好嘛。”
“我也骑得好,你怎么连看也没看啊?”
“你刚才骑木马啦?我怎么没看见啊?”
“桃,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承认刚才我吃醋了……你,清醒些吧,杨先生是不会看上连一个字也不认得的偏僻山沟里的姑娘的。”
几个围观的村民听到阿川的话投来异样的目光。
“你看,越讲越不对头了。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声嚷嚷,也不怕人家掉面子,哼!”阿桃满是厌恶地瞪了阿川一眼,朝先生挥挥手,喊道:“杨先生,饭做好了,该吃晚饭了。”
“哎,就来。”阿德应声,跳下木马。
开学之后,寨老决定,不再轮流请先生吃饭,而是由阿桃当“帮工”,为先生做饭炒菜,料理日常事务。先生所需的柴米油盐菜肴茶叶等日常生活物品和薪酬,均从捐物、捐谷、捐款以及团寨公田、公山的收成中开支,入学子弟无须缴纳学费。原来阿桃只是为先生挑水烹茶而已,现在所有家务事都承包了。这样的安排,有人欢喜,有人忧愁。欢喜的自然是阿桃了,她得到这样的美差,乐得心里如饮蜜糖甜滋滋的。忧愁的当然是阿川了,他暗自嗟叹,怎么担心什么就来什么呢?这不等于把阿桃和先生安排在一个“家”里么?虽然阿桃只为先生操持家务,并不在先生楼和先生一起吃饭,可是却给他们相处创造了更好的时机和条件;原来阿桃帮先生挑水烹茶就不得了了,现在又煮饭炒菜,这与先生的“家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寨老这样安排,是不是有意撮合阿桃和杨先生啊?
“杨先生真有福气啊,我和你同在一个寨子,一起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吃过你做的饭菜呢,他才来几天就享受到了。”阿川充满妒嫉地说。
“假如你也是教书先生,我也可以天天给你做饭嘛!”阿桃揶揄道。
“那,这么说,我永远也吃不上你做的饭菜啰?”
“想吃我做的饭菜?那行啊,你随便什么时候到我家去都可以。”
“那我以什么名义去呢?同寨伙伴?还是你的情郎?”
“吃顿饭还要找个由头?都是一个寨子,带张嘴就行了呗。”
阿川无言以对,他心里明白,要是再跟阿桃斗嘴,只怕更加自讨没趣,于是立马打住,扛起锄头,神情沮丧地离去。
次日早晨,阿德吃过油茶,便跟阿桃打声招呼,到河边洗衣服去了。
学童们陆续走进教室,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却迟迟不见先生进来。
“杨先生从来没迟到呢,今天怎么啦?”阿童着急地走出教室,正好看见阿桃下楼来。
“姐,杨先生还在楼上干吗呀?”
“我在收拾碗筷,打扫……哎呀,不好!走,到河边看看去!”
姐弟俩匆匆赶到河边,不见先生的踪影,只见大青石板上搁着一个新木盆,盆里有件土布衬衫,连一滴水都没沾。
“童,快去告诉爷爷,杨先生逃走了!”阿桃大惊。
阿童惊愕万分,顾不得多想,拔腿便朝寨里跑去。
没过多久,寨老就心急如焚地赶来,阿川与两个壮汉也闻讯而至。
“好不容易把先生绑来,又好不容易让他答应教书了,怎么突然逃走啦?”寨老盯着急得想哭的阿桃大声质问。
“你问我,我问谁啊?”阿桃带着哭腔反问。
“哎呀,是我大意了。”寨老拍着胸脯,后悔不已,“先生答应教书不是出于真心,而是权宜之计啊!”
得知先生从阿桃的眼皮底下逃走了,阿川十分高兴,甚至有一股狂笑的冲动。不过他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没有表露出来,只默默地庆幸:“走了好啊!只要先生一走,阿桃就会断了念想,我就重新有机会了。”
“阿川!叫你看住先生,你干吗去啦?”寨老不由怒斥。
“我以为他安下心来教书了,哪想到他会逃走呢?”连寨老也承认自己粗心大意,阿川也就不再胆怯,说话似乎也有底气了。
“还啰嗦什么?你们三个还不赶紧去追!”寨老咆哮如雷。
阿川和两个壮汉不敢多言,急忙领命而去。
阿童与学童们匆匆跑来,一些家长也匆匆跑来,望着阿川仨人远去的背影,大家几乎怀着同样的忧虑:“阿川他们能把先生追回来么?”
阿桃满脸愁云,情绪低落,暗自叹道:“嗨,还没跟先生正儿八经地说上几句话呢,他就这样走啦?难道我和他没有缘份?”
她甚至担心,因为她看上先生的缘故,阿川不会用力追赶,或者追上了也会故意把先生放走。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河对岸通向山外的大路,在心中默默地呼唤:“快把先生追回来啊!快把先生追回来啊!”
十七
阿德拼力奔跑,不时回头顾望,生怕被人追上,过分紧张的脸庞淌下粒粒汗珠。然而山路千曲百转,两旁树高林密,即使回望也看不到几丈远,于是心里惴惴不安,脚下一刻也不敢松劲,直到跑上一个山坳,累得气喘吁吁,才放慢脚步。
“祖宗保佑!帮我脱身!千万别让他们追上来啊!”他边跑边祈祷。
自从上次被阿川在河边寨门拦住之后,阿德就寻思,要想逃出寨子,必须甩掉阿川,要想甩掉阿川,必须让他放松看管,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改变策略,以退为进,迎合寨老的意愿,答应教书,博得信任,等待时机。当得知阿川下地干活去了,没人盯梢了,他便假装到河边洗衣服,伺机逃出寨子。
“但愿这次能够成功逃走吧。”阿德飞快地跑下山坳。
从远处传来一阵虎啸,如霹雳般把阿德震住了,他骤然停下脚步。
“我的妈啊!真有老虎啊?!”他惊恐四顾,虎啸的余音还在山谷里回荡,顿觉毛骨悚然,两腿发软。
“这山高路远的,要是你被老虎叼了去,寨老怎么向你的父母兄嫂交代啊?”他不由想起阿川的话儿,当时只以为阿川吓唬人,哪想到真有老虎呢?唉,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身在虎山中,只有听天由命了。他犹豫片刻,又振作精神,迈步前行。
跑下一个山坳,又上一个山坳。不久,阿德来到一个岔路口,辨了辨方向,竟然不知该往哪边走了。一左一右两条山路都一样宽,路边的杂草都同样割得干干净净的。
“寨老真是老奸巨滑,他早就料到我会逃跑,因此把我绑来时一直用布条蒙住我的眼睛。”阿德心里暗暗叫苦,在这茫茫大山里,根本无法辨出自己家乡所在的方向。
他绝望了,萌生了往回走的念头。
正在这时,一曲木叶歌从前方飘来,这个曲调似乎有些熟悉。
“嘿,天无绝人之路。只要遇见人,就有希望。”阿德转忧为喜。
接着,又传来几声急促的狗吠。一会儿,一只机敏壮实的黄狗窜到阿德面前,摇着尾巴站住了。原来是阿黄,它认出阿德,向他嗯嗯叫唤。
阿德吓了一跳,后退两步,看到阿黄并无恶意,才松了口气。
“阿黄!别伤人!”
只见阿坤肩挎火枪,左手提着一只野兔,从左边岔路走来。
“嘿,是坤叔啊,打猎回来啦?”
“嗯,是杨先生呐,你干吗跑到这里来啊?”看到先生满头大汗,直喘粗气,阿坤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我回去买些学童用的课本。”
“要买什么课本,你打个招呼,我去买就是,不必劳烦你了。这山高林密的,你一个人回去,路上危险呢,刚才你没听见老虎吼叫啊?”
“老虎不会随便咬人的,我不怕,你告诉我走哪条路吧。”
“嘿,你不怕,我怕,我怕你一去不回了。”阿坤一语道破。
“坤叔,我知道瞒不住你,那就放我走吧!”阿德干脆求情讲实话。
“放你走,那我怎么向团寨老少交代啊?”
“没人晓得你放我走的。”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里没人晓得?”
阿德摇头苦笑,精心策划的逃跑计划就这样失败了。他万般沮丧地坐到地上,真想放声大哭。然而,自尊和理智告诉他,既然已经被人称为先生,那就不能轻易掉眼泪。逃跑不成,还能做什么呢?只有默默地把无奈、失望和忧郁埋进心底了。
刚坐下一会儿,阿川和两个壮汉就追到了面前。
“坤叔,干吗拦住杨先生啊?他想走就让他走呗。”
“让他走?那你们干吗还追来啊?”
“哼,他走了,我也就省事了,免得又是看管又是追的。”
“是吗?恐怕你心里另有想法吧?哈哈!”阿坤道出了阿川的心思。
“阿川,我讲过,我不会跟阿桃相好的。”阿德再次申明。
“你不会,她会,有你在,她就不理我了。”阿川满腹怨气。
“哼,这不关我的事。我想方设法逃走,可是你们却不让我走。”
“好了,别争了,回去。今晚我请客,吃野兔肉。”阿坤打断话题。
阿德好像被抽了筋似的,浑身上下疲软无力,加上希望破灭之后的沉重打击,精神萎靡不振,如同一具僵尸般没精打采地跟随阿坤往回走。
正在着急等待的人群看到阿德一行远远走来都大喜过望。
阿桃更是笑得灿烂,说:“爷爷!你看!先生他们回来了!”
“嗯,回来了!回来了!哈哈!”寨老捋着胡须,绽开了笑颜。
“先生被追回来啰!先生被追回来啰!”几十个学童齐声欢呼。
“桃啊,你要好生待先生,别让他再跑了。”看到阿桃舒心的笑脸,寨老意味深长地说。
“爷爷,我每天端茶送水做饭还不好吗?你讲,还要怎样待他啊?”
“你这个鬼丫头,你不想服侍杨先生,是吧?那行,我今天就换人。”
“爷爷,我没讲不想服侍嘛。”
“嘿嘿,我就晓得……不换,不换,嘿嘿。”
十八
夜深了,阿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在坤叔家吃晚饭时,大家都夸野兔肉鲜味美,很好下酒,他却品不出味道来,米酒也觉得索然寡味。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食之无味夜不能寐是什么感觉了,即使刚被绑来时,心情也没这么糟糕。当初还抱有一份逃走的希望,现在希望破灭了,心中就更加郁闷难受了。
“不能就这样放弃……”他心里盘算着,直到想出一个“脱身计划”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天刚蒙蒙亮,阿德就被公鸡的啼叫声唤醒。
他把阿川邀到学堂来,讲明了自己的打算。
“川,你悄悄地送我回去吧。”
“哼,不行!”
“我如愿回家,断了阿桃的念想,你就有望跟她重归于好,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怎么不行啊?”
“对你来讲也许是好事,可对我来讲却是人见人恨的坏事。”
“怎么是坏事呢?”
“虽然我不希望你留在这里,但是我不能背叛团寨,你想让团寨所有的人都痛恨我吗?”
“欸,我刚才不是讲,悄悄地送我走嘛。”
“你想得简单,两个大活人走出寨子,没人看见啊?”
“你傻啊?不会想办法啊?”
“哼,想什么办法?你拍屁股走了,遂了心愿,我还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呢。万一被人看见,你还让我活不活啊?这绝对不行!”
“办法还没想就一口拒绝,蠢!蠢透顶!”阿德怨怒地责骂,想了半夜的计划就这样流产了。
这时,阿桃挑着一担水走来,两人立马打住,不作声了。
阿桃走近,埋怨道:“阿川,大清早就跟先生争吵,发什么疯啊?”
“哦,是……”阿川一时慌了神儿,不知如何应答。
“你误会了,我俩没争吵。你和阿川天天帮我做事,我正感谢他呢,哦,也感谢你呢。”阿德机敏地解释。
“就是……来,我挑上楼去。”阿川趁机献殷勤,伸手想接过担子。
“哎,干吗在我的肩上抢啊?”阿桃用力压住扁担。
阿川只好松手,看着阿桃挑着水桶走上楼梯。他知道,先生一心只想回去,根本看不上阿桃,有朝一日先生走了,阿桃就会回心转意的。
希望就在眼前,哪怕它暂时还够不着,阿川也觉得心情很舒畅,连走路也比往常精神多了。他不禁想起儿时与阿桃嬉戏玩耍的情形……不谙世事的他与她,一个扮成爸爸,一个扮成妈妈,有模有样地玩家家。每次配对组合,似乎心有灵犀,他俩都很自觉地扮成一对,时间一久,大人们就说笑:“哎,你俩很般配呢,长大了结为夫妻,好么?”后来稍稍懂事之后,他真的萌发了这种愿望,觉得阿桃就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美娇娘。大人们似乎也默认了这种关系,认为他俩随着年龄的增长,无论是身材外表,还是为人修养,都越来越般配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这是眼下阿川与阿桃的关系,也是阿桃与先生的关系。尽管阿川和阿桃都是“一厢情愿”,然而两人所处的对象不同,先生迟早是要离开平坡寨的,这让阿川又重新拾起了自信心。
他在鼓楼前遇见了阿兰。
“咦,川哥,什么好事这么高兴啊?”
“嘿,先生不喜欢阿桃。”
“哼,只要阿桃喜欢先生,日久天长了,先生就会动心的。”
“先生不是不理阿桃么,难道她还不死心?”
“你不了解阿桃的性子啊?她认准了的事情会轻易放弃?我劝你啊,有先生在这里,你就别打阿桃的主意了,她看不上你的。”
“……”阿川说不出话来,感觉内心隐隐的痛。尽管他已经知道阿桃的心思,可他还是不愿相信那是事实。如今阿兰不容置疑的口气再一次把他心底仅存的一线希望浇灭了。他呆若木鸡地愣在那儿。
“怎么?我讲错了吗?”
“你讲对了,对得很!阿桃不喜欢我,她喜欢杨先生!”
“你干吗对我吼啊?”阿兰委屈流泪,她本想把实情告诉阿川,让他死了对阿桃的那份心。唉,不曾想,反而讨了没趣,受了冤枉气。
她想对阿川表白:“我喜欢你,难道你看不出来?你傻啊?干吗偏要去追那个不喜欢你的人啊?”可是少女的矜持却让她把爱慕之情埋藏在心底。她知道,阿桃已经不可能爱上阿川了,总有一天阿川会把心思转过来的。她在等待机会,等待阿川对阿桃最终死心的机会。
十九
阿德休课两天之后,经不住寨老的苦苦央求,又复课了。
全寨男女老少自然都很高兴,而最高兴的还是阿桃。她想,先生逃不走,是不是冥冥之中注定与他有缘份呢?
阿桃一边绣着鞋垫一边朝教室走去。
从教室里传来朗朗的教读声: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她驻足静听,眉开眼笑,跟着轻声诵读。
阿川挑着一担干柴走来,看到阿桃入迷的神情,忍不住讥讽道:“哎,想读书,找把椅子到教室里去坐呗,面对面地教,学得快些嘛。”
“你这人,读书不好啊?”
“我没讲不好啊,我这不是关心你嘛。”
“看你讲话带刺酸溜溜的样子,那叫关心?”
“嗨,别讲了,别讲了,还是关心杨先生得了。”
他又话中带刺地嘟哝着,挑着木柴朝木楼走去。
“哼,我就关心先生了。”阿桃噘嘴说,声音细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阿桃喜欢杨先生,也喜欢读书。虽然只在教室外“旁听”,可她用心听课,竟也学到了不少的知识。能为先生做家务,又能聆听先生讲课,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眼看快到晌午了,她才回到木楼,扒开火塘生火,为先生准备午餐。
她先煮了饭,然后炒了一盘腊肉,一盘酸蕨菜和一盘莴笋叶。刚把铁锅端下三角鼎架,搁到火塘边的竹圈上,便听到先生上楼来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节奏均匀,干脆利落,毫无拖沓,她早就熟悉了。
她不禁一阵暗喜,心跳也随之加快了。
阿德迈进屋来,看到阿桃已弄好饭菜,摆好桌子,便客气地说:“又辛苦你了,我不是讲过,这些家务事我都会做的,你就别做了。”
“可我爷爷偏要我做呢。”
“我去跟你爷爷讲……”
“你不用跟他讲,你教书辛苦了,我帮你也是应该的。”
“阿桃,你总这样帮我,不合适……”
“我觉得很合适,寨里的人都讲,咱俩像一家人呢。”说出这话,她娇嫩的脸颊上立刻泛出一抹红晕,少女躁动的心狂跳不已。
“哪,哪里像……”
“我天天为你挑水煮饭炒菜,还不像一家人呐?”她内心的欢喜和真诚的期盼毫不掩饰地写在娇红的脸上,明亮的双眸洋溢着无限柔情。
“难为你了。”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用冷淡的口气试图给她降温。
“不为难,我喜欢……”她几乎直截了当。
他分明从她的脸上看出幸福甜蜜的意味,竟不知如何应答。
“哎,只顾讲话,你看,饭菜弄好了,吃饭吧。”她指着小饭桌说。
“嗯,你也一起吃吧?”说出这句客套话后,他立即后悔了。
“嘻,在一个锅里吃饭,就真成一家人了。”果然正中她的心怀。
就在这时,阿川端着一坛米酒进来,他接过话茬揶揄道:“真成一家人了?杨先生,你不是讲过,你不喜欢阿桃么?怎么?日久生情啦?”
“不,不是的。”
“桃啊,听到了吗?你别自作多情了,回去吧,让我和先生喝两碗,好好聊聊。”阿川放下酒坛,拾起两个小板凳,摆到饭桌边。
“阿川!你也别自作多情!”阿桃回敬道。
她忽然觉得,阿川身上缺少的正是男子汉应有的那种宽广的胸怀,那种宽容的肚量,那种自尊自爱的铮铮骨气。虽然你喜欢我,但是我不喜欢你,这样你又何必再来纠缠呢?该放手时就放手嘛,不应这么小肚鸡肠毫不留情尖酸刻薄地挖苦人嘛。
“桃啊!我傻傻地追求你,两年来一直真心的付出都是自作多情!”阿川坐到板凳上,打开酒坛,筛上两碗酒,“先生,坐,喝酒!”
“我下午还要上课呢,不能喝酒。”阿德说,挨着阿川坐下。
“你不喝?那我喝!”阿川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再端起另一碗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将两只碗都筛满酒,接连喝干。
他打着酒嗝,醉眼迷蒙地指着阿德,说:“只要先生……你亲口讲……你也喜欢桃……我就不再……自作多情!”
说完,又提起酒坛,被阿德一把抢过。
“你喝多了,不能再喝了。”阿德劝道。
阿川失去平衡,小板凳一歪,跌坐到地上。
阿桃陡然升起一股怒火,气呼呼地出门而去。她好不容易找到先生主动开口跟她讲话的机会,并有意把隐藏内心的爱恋之情向先生表白了,哪想到,阿川突然蹦出来,搅黄了她与先生本该和美的谈话,怎不叫她气恼呢?而可怜的阿川也情有可原,他完全是近乎绝望的抢白。一呢出于对阿桃的真情实爱,保卫自己的爱情;二呢出于对先生的不满和忌妒,发泄心中的怨气。然而,他的过激言行适得其反,阿桃对他更没好感了。
至于阿德,本来无意介入阿桃与阿川之间,破坏他俩的关系,可他身不由己,实实在在地充当了不是第三者的第三者。面对这种尴尬的处境,他除了苦笑之外,又有啥办法呢?凭良心讲,在阿桃与阿川的情感纠葛中,他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因此不用为此感到丝毫的负疚。
二十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阿德正在教室里教学童们读《声律启蒙》,他教一句,学童们跟读一句: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阿桃手里拿着一双做工精细的绣花鞋垫走过石坪。
从教室里传来阿德朗朗的教读声:
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
阿桃一边饶有兴趣地轻声跟读,一边走上木楼,进了先生卧室,从床边拾起一双崭新的布鞋。这双布鞋先生平日很少穿,不晓得是他爱惜新鞋呢,还是这双布鞋对他有什么特别意义舍不得穿?她看到布鞋里已经垫了一副同样做工精细的绣花鞋垫,便抽出来仔细打量。
“这是先生的母亲做的?还是先生的情妹做的?”她心里猜测,一股愁绪油然而生,把适才轻松愉悦的心境搅得混混沌沌。
“唉,先不管这么多吧。”她把自己做的绣花鞋垫塞进布鞋里,尺寸大小正好合适。随即把布鞋放回原处,又将原来那双鞋垫塞到垫被下。
阿德正在手把手地教阿童练毛笔字,课桌上是一本打开了的柳体楷书字帖,旁边是个砚台,砚堂边搁着半根墨条,砚池里盛着刚磨好的墨汁。他帮阿童把五个手指握笔的位置都放妥当了,然后抓住阿童的手,一笔一划地对着字帖写起来。
“你的手要放松,我帮你运笔发力……”阿德边写边吩咐,“你呢还要用心去感受每一个笔画,想想是怎样发力运笔写成的。”
阿童“嗯嗯”点头应诺,在先生的帮助下全神贯注地握笔写字。
一群学童满怀兴致地围着观摩。
这样手把手教写几个字后,阿德说:“现在你自己练习,要注意怎么握笔,怎么运笔,不同笔画,又应该怎么写……”
阿童独自练习毛笔字。
“哎,握笔不能太用力,如果太用力了,运起笔来就不够灵活,写出来的字也会显得生硬……握笔要松,只要手能把毛笔握住就行……运笔要用手腕发力……”阿德看到阿童握笔和运笔的势头不对,便提醒道。
阿桃悄悄地站在窗外,看到先生态度和蔼可亲,讲话语气温和,根本看不出是一个被绑到这里来而出于无奈才答应上课的先生,也根本没有因为被迫教书而心生怨气以至于敷衍应付的样子。
“杨先生很耐烦嘛……说话算话,拿得起,放得下,根本看不出是被绑架来的样子……这才是好男人啊!”她对杨先生又多了几分好感。
这天中午,阿桃帮先生打扫房间,发现床边那双新布鞋里又垫上了被自己替换下来塞到垫被下的那对绣花鞋垫。她赶紧掀开垫被,看到自己为先生做的鞋垫可怜兮兮地躺在那儿,顿时黯然神伤,泪水潸然而下。
她料定,那双新布鞋连同那对绣花鞋垫都是先生的情妹做的,否则,他不会那么细心地看出垫在鞋子里的鞋垫被换掉了。她叹了口气,擦掉眼泪,把鞋垫重新塞到垫被下。既然先生不接受,那它就没了用处,就让它搁在那儿吧。
傍晚时分,阿桃正在先生楼火塘边煮饭炒菜。她把炒好的几盘菜肴端上饭桌,然后坐下,呆呆地盯着几盘菜肴,不自然地又陷入幻想……
阿德和阿桃坐在桌边,阿桃往阿德碗里夹菜,阿德也往阿桃碗里夹菜,两人相互对视,含情脉脉,甜蜜幸福……
一阵脚步声把阿桃从幻想中拉回来,她回头看到先生,脸上飞起一抹红晕,略显紧张地站起来。
“先生,下课啦?”阿桃打声招呼。
“嗯,下课了。”阿德冷淡地回应。
“先生,你看,你每天下课回来,都有人替你做好了饭菜,这像不像传说中的龙女故事啊?”阿桃心里有些酸楚,向阿德投去幽怨的目光。
“哦,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阿德还是那么冷淡。
阿桃不禁大失所望,满脸苦涩地叹道:“唉,可惜,我没有龙女的福气,龙女的爱心很快就打动了那个英俊后生,我辛苦半年多了,也打动不了你,莫非你是铁石心肠啊?”
“我已经有了,不能接受你,对不起!”阿德终于说出拒绝的理由。
阿桃如雷轰顶,脑袋“嗡”的一下,感觉眼前一片眩晕。虽然她早已料到杨先生有心上人了,但她不想听到这话儿由他亲口说出来啊!
“唉,阿川说对了,我太自作多情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既可笑又可怜——原来自己憧憬的只不过是虚幻飘渺的梦境而已。
然而,阿桃毕竟是寨老的孙女,骨子里传承了老猎手刚毅好强的性子。此后,她把内心的不快悄悄地隐藏在那张微微含笑的俏丽脸蛋下,一如既往地为先生挑水做饭烹茶洗衣。纵使别人有些闲言碎语,她也坦然面对,不再像以前那样非要辩出个是非曲直。她渐趋成熟了。
她每天为先生做着重复而单调的家务事,变着花样把一日三餐的菜肴调理好,尽可能地让先生吃好喝好。她想开了,她认命了。既然不能跟先生过一辈子,那么就珍惜现在的每一天吧。能为自己喜欢的人做饭烹茶,哪怕只有一年半载,哪怕不是同桌共餐,也知足了。
二十一
已是深夜,半轮月亮挂在空中,星光点点,夜色如水。适才“嗒嗒”的织布声和悦耳的纺纱声以及姑娘后生行歌坐夜的欢笑声已渐渐隐去。在鼓楼里聚伙聊天的老汉们也相继回家睡觉了,山寨一片宁静和安详。
吴寨老却没有一点睡意,还提着一根长旱烟杆独自一人默默地穿过巷子巡寨。自从当上寨老后,他就养成了深夜巡寨的习惯。虽然没有土匪再来袭扰,但是他不放心,生怕出现万一。只有每天深夜亲自看到轮流站岗的护寨队员到岗了,四个寨门都关闭上锁插上门杠了,才安心回家睡觉。如今,团寨的安危让他操心,而先生能不能安心教书更让他操心。他边巡寨边寻思,到底应该怎么做,杨先生才不会再逃跑呢?这样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个既简单又可行的办法。
此时,他正好走到学堂前,看到先生楼的窗户透出微弱的灯光,便上楼去,走进先生卧室,只见先生手里拿着一本书,趴在桌上,睡着了。
“阿妈!阿妈!我回来了!”阿德正说梦话。
“这孩子,可怜呢。”寨老拍了拍阿德的肩膀。
阿德醒过来,见是寨老,忙站起来。
“快到床上去睡,趴在桌上睡容易着凉的。”
“嗯,我上床去睡,寨老,您回去吧。”
不知何故,面对这个搅黄了自己的婚事,耽误了自己的学业的绑架者,此时此刻,阿德却恨不起来,甚至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柔和了。
“杨先生呐,您就安心教书吧,不用再逃跑了。我保证,到年尾,派人送您回家,好么?”寨老说出了那个简单可行的“办法”。
“寨老讲话算数?”
“我历来说一不二!”
“好!我也说一不二,安心教书,到年尾!”
“嗯,这就好!这就好!”
寨老终于卸下了压在心头的重负,他相信先生会信守诺言的,从今往后,不必再担心先生逃跑了。他抬头看看窗外,透过夜色,似乎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心里觉得无比亮堂和舒畅。
二十二
日子就像寨边的河水静静地流淌,转眼之间就到了腊月中旬。
这天,阳光暖暖的,路上的积雪渐渐融化了。吃过早饭,寨老兑现承诺,带领学童和家长们到河边寨门为阿德送行。学童们依依不舍,泪水涟涟。
“杨先生,您别走,好么?”阿童含泪恳求。
“我给你们找位老先生来,让他安心给你们讲课……我那些书籍,还有文房四宝都留给你了,在书桌上,你要用心学习,将来说不定也能成为先生呢。”
“都给我,那您不用啦?”
“我可以再买的。”
阿桃两眼幽怨地呆立旁边,努力控制内心激荡的情绪。
两个壮汉抬来一顶竹轿,后面还跟着四个准备轮流抬轿的汉子。
“杨先生,请上轿吧。”寨老说。
“我好歹也是侗家好汉,哪能让人抬着走呢?”
“当初我说过要用轿子送您回去的。”
“您不是说我不愿教书才用轿子送么,那我愿意了还用轿子送啊?”
阿德执意不肯坐轿,寨老依从了,抬轿的汉子们也不用随同前往了。
阿德步履轻松地走出寨门,兴奋得差点就喊出声来。
“我终于踏上回家的路啦!就要回到父母身边,回到阿莲身边啦!”
这一天,他等了很久,也等得很苦。自从与寨老相互承诺之后,他便自制了“月历”,每晚就寝前,都要在“月历”上用笔划上一杠,心里默念,离回家的日子又近了一天,然后才上床睡觉。他就是这样数着日子度过了难熬的十个月,如今获得了自由,踏上了归程,怎不叫他心花怒放呢。
阿川意味深长地瞟了阿桃一眼,挑起一对箱子,迈步紧跟在阿德身后。阿坤肩挎火枪,挑着一对皮箩随后跟上。
猎狗阿黄看到主人挑担而去,忙撒腿窜到前面。
望着杨先生远去,阿桃顿觉心里空荡寂寥,伤感之情油然而生,继而弥散开去,震颤全身。“爷爷,您就这样让杨先生回去啦?”她哀怨交加地说。
“桃啊,我和杨先生有过约定,只要他安心教书到年尾,我就派人送他回去。咱们把他绑来,他并不记恨,还踏踏实实教了这么久的书,他对咱们团寨有恩呢,咱们可不能对他无情啊!”寨老解释说。
“嗯,我晓得,毕竟是绑来的……”阿桃情绪激动,泪珠抑制不住从她妩媚的眼眸里流出来,滑下脸蛋,滴到锦裙上,落在青石板上。
“桃啊,是你的,根本不用绑,不是你的,你绑也绑不住,想开些,一切随缘吧。”对于孙女,寨老除了劝慰,别无他法。
他可以为团寨孩童能够读书识字把先生绑来,但是他万万不可能为自己孙女的一厢情愿而把先生强行留下。他曾试图利用阿桃把先生留住,只因先生专情于自己的未婚妻,没有移情别恋,而未能如愿以偿。这不怨阿桃,也不怪先生,人间情缘自有天定,不可强求。送走先生,寨老心里也很纠结,很失落,很舍不得。然而,他毕竟遂了让团寨孩童读书识字的心愿,应该知足了。虽然杨先生只教了短短的十个多月时间,但是孩子们都很用功争气,认识了不少汉字,会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书籍,会写毛笔字,学会算数计账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曾经伤害过先生,伤害过先生的家人,那终究出于无奈;可是他不能言而无信,不能过于自私,不能不顾杨先生的情怀,这也是出于无奈。
“嗐,随缘……今生无缘与杨先生长相随啰!”阿桃泪眼婆娑地远望先生的身影消失在石板路尽头,心里又是一阵痛楚。
杨先生走了,阿桃的心似乎也跟着走了。
这天中午,她在河边洗衣裳,右手握着捶衣棒,眼睛呆望远方,思绪不知飞到哪儿去了,东一棒西一棒,有气无力地捶打,把青石板捶得梆梆响,也没察觉,嘴里却在幽怨地轻声唱着相思歌:“日月如梭去得忙,好似溪流奔大江。哥是浪花去无影,妹是岩滩空思量。”
阿兰提着菜篮子走来,看到阿桃魂不守舍的样子,便近前戏谑。
“哟,害相思病,丢了魂啦?”
阿桃吓了一跳,强装笑脸,说:“你啊,又乱嚼舌头了。”
“嗬,还嘴硬呢,青石板都快被你捶烂了。”
阿桃低头看到青石板上被捶衣棒打出的白印痕,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她不想掩饰,也无法掩饰。她爱恋先生,与阿川分手,在团寨里早就妇孺皆知了,何况对她知根知底的姐妹阿兰呢。于是轻叹口气,自嘲一笑,一边与阿兰闲聊,一边把衣裳洗净。
“桃,你还是把心思收回来,与川重新和好吧。”阿兰试探地说。
“哦,先别说这个,我要静静心……”
“你啊,太犟,明晓得先生……却偏偏一厢情愿地想跟他……”
“人家哪里痛你就戳哪里,你还是不是我的好姐妹啊?”
“正因为是好姐妹,我才这么劝你呢。”
“兰,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啊?”
“傻!你就是傻!傻得没药治了!”
“嗐,你说对了,我也觉得自己真的很傻。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那还不简单啊?把他忘掉就行了呗。”
“唉,感情的事哪能说忘就忘呢?”
“又犯傻了吧?人家根本不喜欢你,想他干吗啊?”
阿桃被呛得一时语塞……
二十三
傍晚时分,阿德、阿川和阿坤来到索冲寨外。阿坤喝住阿黄,要它在福桥头等候。阿黄听话地停下,看着阿德仨人走过福桥。
“杨先生,以后有空就到平坡寨去做客喔。”
“阿川,你别假心假意的,你巴不得我永远也别到平坡寨去呢。”
“嘿,说实话,你一到平坡寨,阿桃就把我撇开恋上你了,我打心里怨恨你呢,恨不得你早一天离开平坡寨呢。”
“现在如你的意了,你再也不用担心阿桃恋上我了。”
“恐怕没那么简单啰,她的心怕是跟你走啰!”
“她原来不是也喜欢你么?”
“不,她对我一直不冷不热的……我,我配不上她……”
他们走进寨子,穿过巷子。
看到阿德回来了,人们都惊喜而又热情地打招呼。
阿刚闻讯急忙回家报喜。
“阿妈!阿爸!阿德回来啦!阿德回来啦!”
杨父、杨母和阿刚嫂同时奔出门来。
“阿德回来啦?在哪里?在哪里?”仨人喜出望外。
阿刚指着巷子那头,说:“你们看!那不是!”
“阿妈!阿爸!我回来啦!”阿德边喊边跑过来。
“宝贝崽啊,你被绑到哪里去啦?我天天想你啊!”杨母抱住儿子,任凭泪水肆意流淌。
“呵呵,我说过,既然要阿德行善事,等过了一年半载,他们会让阿德回来的……被我说中了吧。”杨父喜极而泣。
左邻右舍纷纷拥来,个个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阿德回来啦?”
“阿德回来啦!”
阿川和阿坤放下肩上的担子。
“把他们两个绑了!”阿刚怒喝。
几个汉子扑上去,扭住阿川和阿坤。
“哥,把他俩放了,这事不能怪他俩。”
“那,你就白白遭受这么久的罪啦?”
“我也算不上受罪,回家再详细地讲吧。”
阿刚示意放了阿川和阿坤,几个汉子松开手。
“快滚开!”阿刚吼道。
“欸,来了就是客嘛,他们远道而来,天又快黑了,也该吃顿饭,歇一夜再走嘛。”杨父心平气和地说。
阿坤走到阿德父母面前双手抱拳,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我代表平坡寨男女老少向二位老人家道歉,对不起了!我们把杨先生绑去教书,千不该!万不该!让二位老人家担心了这么久,请二位老人家原谅!”
“原来是你们平坡寨把我儿子绑去啊……算了,都过去了,只要阿德不是去遭罪,现在平安回来了,就不跟你们计较了。”杨父恳切地说。
杨母抹掉眼泪,说:“嗯,我儿子平安回来,就不计较,不计较了。”
“多谢二位老人家宽宏大量!”阿坤和阿川面朝杨父杨母三鞠躬。
杨老伯推开围观的村民挤过来,盯着阿德上下打量,说:“阿德啊,你长胖了,比以前白净多了。我们都以为你被土匪绑去当了上门女婿呢。”
“大伯,您猜对了一点,我真的差点就当上门女婿了。”
“真的?差点就给哪个当上门女婿啊?”
“哈哈!有空我再慢慢跟您讲吧。”
这时,阿德忽然想到了阿莲,便转身四顾寻找,不见阿莲的身影。
“哥,怎么没看见阿莲啊?”
“哦,她……你刚走不久,她就嫁人了。”
“啊?嫁人啦?”
阿德如遭电击一般,猛地一颤,脸色僵住了,呆愣愣地站着。
大家不约而同地收起笑脸,同情地看着阿德……
第二天傍晚,阿德在寨边突然遇见了已经当了妈妈的阿莲。她挽着发髻,用褙带背着一个婴儿,手提一篮刚洗净的白菜,走上台阶,跨过寨门,看到阿德迎面走来,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一下慌了神,手中的菜篮子失落地上,白菜撒了一地。
在踏上回家之路时,阿德还想象与阿莲见面的幸福时刻,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尴尬结果。如今,阿莲已成他人妇,已是他人母,曾经的海誓山盟都已化作泡影,还有什么可说呢?他无语地看着阿莲母子,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毕竟已经当了妈妈,阿莲很快就镇定下来。
“你,回来啦?”她冷漠地问,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嗯,这,你的孩子?”阿德应声,随口问道。
阿莲点头“嗯”声应答,眼神似怨似悔。
“他,他对你好吧?”
“嗯,好呢。”
“孩子多大啦?”
“刚满月几天。”
几句简单的问答之后,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阿莲蹲下,将散落地上的白菜拾进竹篮。阿德也蹲下,默默地帮忙捡拾。四目相对,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读懂了,虽近在咫尺,却隔若天涯。说什么都晚了,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把那份旧情永远埋在心底吧。
阿莲提着菜篮子站起来,转过身,终究未能抑制住心中激荡的情绪,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她顾不上再去清洗沾了灰尘的白菜,慌忙疾步前行,朝寨里走去。今天上午回到娘家,她就听说阿德平安回来了,他是被人绑去当塾师的。她怕遇见阿德,本想打道回府,却被母亲数落一番,无奈只好待下来。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尴尬地撞见呢。想当初,被父母逼嫁时,她从心底不愿意,为此,哭闹了几天。她不相信,阿德被土匪绑去,会心甘情愿当了上门女婿。可是,她拗不过父母的百般逼劝,还是遵从了父母的意愿,违背了与阿德的誓言,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后生。婚后,虽然婆家对她很好,丈夫也很爱她,可是她心中总有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每当静下来时,这片阴影就会把她撩拨得揪心的难受——假如有一天,阿德回来了,他根本不是被土匪绑去当了上门女婿,那么又将怎样面对他呢?命运就是这样喜欢捉弄人,不幸被她猜中了。她后悔啊!真的很后悔!怨谁啊?怨父母?还是怨自己?世上没有后悔药,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只有认命了,今生今世与阿德无缘啊!
看着阿莲母子消失在石板路尽头,阿德也心潮澎湃,无比伤感……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心上人?这就是我魂牵梦萦的莲妹子?她为吗不等我?究竟为吗呢?天啊,真是造化弄人啊!她的丈夫对她真的好么?但愿她得到好的归宿,获得真正的幸福吧。从此,阿德对阿莲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剩下的只有对她真心的祝福。
二十四
又是大年三十。村巷里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阿童贴好对联,站在门前自我欣赏一番。尽管他的毛笔字显得生硬不够灵活,还是有模有样的,可以装点门面了。
“贴了对联,这才像过年嘛!”寨老满心喜悦。
“爷爷,我写的字,还行吧?”
“嗯,行!我的孙崽会写对联了,爷爷很高兴!不过以后啊还要展劲,要学会自己出对联,要是杨先生事先没有给你留下那些对联,你会写字也没用嘛。”寨老一边夸赞一边督促阿童用心学习。
“爷爷,先生只教那么短的时间,我会写字就算不错了。”
“嗯?会写几个字就满足啦?你比杨先生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哼!成天杨先生杨先生的,听着都烦!”阿桃埋怨。
“哦,不讲杨先生,不讲杨先生。”寨老不想招惹孙女生气。
阿童朝阿桃做了个鬼脸,故意逗道:“讲讲杨先生又怎么啦?”
阿桃真的生气了,扬手朝阿童打去。阿童笑着躲开,阿桃急步撵上。
“哎,别闹了,还要送对联给乡亲们呢。”寨老乐在眉梢。
他不愁自己的孙女找不到如意郎君,这么好的姑娘还愁嫁不出去?
阿兰和阿香依旧来邀约阿桃守年,阿桃没有答应。她说,心情不好,没兴趣玩耍。姐妹们理解她,也就由她去了。她甚至在春节里也几乎足不出户,不想行歌坐夜,不去哆嘎哆耶,独自一人待在屋里埋头做针线活,打发寂寥的时光。她想,杨先生回去后,一定会与心上人喜结连理,共度良宵。于是,她决意把自己封闭起来,安静地度过一段日子,让悄然流淌的光阴抚慰受伤的心灵。
阿德在年前新买了文房四宝,在自家堂屋里,为乡亲们写好了对联,便委托阿刚挨家挨户地送上门去,不再像往年那样亲自在鼓楼坪上摆桌书写,招摇露脸了。期盼与现实的巨大落差,仿佛一记重锤,将他击得晕晕乎乎的,久久未能缓过劲来。就是在春节里,他也谢绝参加所有的文娱活动,伙伴聚会宴请也借口推托。尽管他不再挂念阿莲,心绪还是无法平静下来,哪有心思消遣玩乐呢?
“要不,我托个媒人给你说门亲事,找个比她更好的姑娘?”看到阿德郁郁寡欢,杨母小心翼翼地问。
阿德忧郁地坐着默不作声,他明白母亲的用心,然而眼下这种心境,他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只好沉默不语了。
“你啊,要说媒也要过些日子嘛。”杨父埋怨道。
“哦,你看我光顾着急了。德啊,这十里八寨的,好妹仔多的是,她既然嫁人了,你就别去想她了。”杨母劝道。
“爸,妈,我没想她,只是遭遇了这样的事情,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过些天就会好的,你们不用担心。”阿德说。
“这就好,这就好。”杨父杨母齐声说,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容。
过了元宵节,阿德在阿刚的陪伴下,前往百多里外的县城联系入学读书。他满怀希望地进城去,却万分失望地回来了。辛苦奔波两天不说,稍稍平静下来的心情又遭受沉重的打击。
“德,还能去县立师范讲习所读书么?”阿德刚进屋,父亲就问。
“入学通知书早就作废了,入学资格早被取消了。”阿德伤心地说。
“德啊,你想开些,这书不去读也罢了,凭你的学问,在乡村里当个教书先生还是能够胜任的。与你同去应试的几个清末秀才不是都落榜了么,这说明你比他们有能耐,他们能在乡里教书,你同样能干,是啵?”
“就是,你爸说得对。遇事想开些,这条路不通,就走那条道。”
“爸,妈,你俩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的。”阿德语气坚定地说。
他神情惆怅地走出火塘屋,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么,便上楼去,进了自己的卧室,想找本书看看,可书桌上空无一物,拉开几个抽屉也空空如也,这才想到自己所有的书籍都留给平坡寨的阿童了。他倚在桌边,不禁心生怨怒……那个吴寨老实在可憎可恶,不仅毁掉了自己本该美好的姻缘,还毁掉了自己本该美好的前程。可是,不知为何,他对吴寨老的这种憎恶感很快就淡化了,转而感叹自己时运不济了。要不然,这些痛彻心扉,倒霉透顶的事情,怎么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呢?
这样孤寂郁闷地独处卧室之中,思绪便不自然地把他牵到那个曾经伴他度过一段永世难忘的日子,并巴不得早日离开的先生楼。
他本来以为,此生离开了平坡寨,就再也不会去回想那些令人无奈而又伤感的经历,可是读书习惯却无意中让他联想起了在先生楼伏案阅读的情形……他手捧一本线装《千家诗》正坐在桌前品读,阿桃用木质茶盘端着一碗热茶进来,搁到桌上,朝他嫣然一笑……
这样的情形,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不同的只是有时他所读的书不尽相同而已。尽管他每次都表情冷漠,一声不吭,连个“谢”字也没说,可是阿桃依然乐此不疲,笑脸相对。他不得不佩服阿桃的耐心和韧劲,也就懒得说道,由她劳作了。
“红袖添香……难得阿桃一片痴情啊!”直到此时,阿德似乎才体味到阿桃的真情实意。他开始仔细回想阿桃为他所作的事务——每天挑水做饭烹茶洗衣……又细细地回味阿桃说过的表达爱慕之情的话语……他觉得必须对自己的未来有个打算了。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之后,他把自己的想法如实的跟父母讲了,希望得到他们的理解和支持,末了他说:“这就是我的打算,阿爸,阿妈,您二老千万别怪我啊!”
“这是好事嘛,我哪会怪你呢?”
“就是嘛,妈也不会怪你的,只要你常回家看看就行了。”
“你想得开,又振作起来了,我替你高兴呢。”
“是啊,只要你好,我和你爸就开心知足了。”
父母如此开明爽快,阿德心里倍感欣慰。
二十五
二月阳春,一个晴朗的日子。
阿德健步走在山路上,心境就象柔顺的春风清爽舒畅。
阿刚和一位后生肩挎火枪,腰系尖柴刀⑨,一人挑着一对箱子,一人挑着一对皮箩,跟在阿德身后,替他挑担送行。
阿德边走边吹着动听的木叶歌,耳边却响起母亲的话音:“教书,行善,积德,你放心去吧。我和你爸身子都还硬朗,再说,家里还有你哥嫂呢。”
母亲的话让他彻底放下包袱,轻松前行。
世事无常,有些事情根本无法预料,也根本无法左右。人啊只有顺应事情的变化,心情才会顺畅;心顺了,事也就顺了;事顺了,还有什么可烦忧的呢?没有必要沉沦在难以扭转的往事之中,放下包袱,面向未来吧,失去的不见得是最好的,即将得到的也许才是这辈子最值得珍爱的。阿德这么想着,不但心情舒爽了,步履也觉得轻松了,把帮挑担子的阿刚和那位后生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直到阿刚喊住他,叫他别走那么快,一个人走在前面,只怕遇到虎豹豺狼呢,他才放慢了脚步。
晚霞映红了半边天。
阿桃、阿兰和阿香等一群姑娘媳妇又在河边大青石板上洗菜闲聊。
“兰,川是个好后生,我衷心祝福你俩百年好合。”阿桃真诚地说。
“嗯,谢谢你的吉言!桃,你明明晓得杨先生有了心上人,川又那么展劲缠你,你干吗不答应川呢?”阿兰想问个究竟。
“唉,我和阿川八字不和,没有缘份啊。”阿桃淡然一笑。
“什么八字不和,你眼光太高了。”阿兰说,“还想着杨先生呐?”
“不想啦,人家已经走了,想也没用啰。”
“你啊,还是别太挑剔了。”
“嗯,遇到合适的,就把自己嫁出去。”
不知从何时起,侗家人便相信了缘份和命运,他们认为有缘无缘皆命中注定。可是他们并没有消极地等待缘份从天而降,而是积极主动地去争取。一旦争取无缘之后,也就认命了,不再霸蛮追求或痴情于之不能自拔,也不曾自暴自弃,而是放下过去,投入到新的目标的追求之中。正因如此,他们也就不会怨天尤人,也不会伤害对方,更不会伤害自己。
这时,阿兰提着一篮洗好的蔬菜站起来,意外地看见阿德走出福桥。她愣了一下,确信自己没有看花眼,便惊呼道:“桃!快看!那是谁?!”
阿桃起身望去,看到阿德正健步走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挑着行李的后生。她顿时明白了,不禁欣喜万分,脸上漾起灿烂的笑容。
正在弯腰洗菜的姑娘媳妇一齐站了起来,大家同样万分欣喜。
“阿桃!还傻站干吗啊?快去迎接啊!”阿兰催道。
“是啊!快去迎接啊!”众妇女也催促。
阿桃拔腿跑去,阿德撒腿奔来。
两人驻足,久久凝视,个中情意尽在不言中……
注释:
①寨老:村寨里能说会道、热心为民、办事公平、正直无私、德高望重的长者,一般自然形成或由民众推举产生,按照款约(侗族习惯法)义务管理寨内重大事务,解决各种矛盾纠纷,开展各种公益事业,组织村民防匪御敌,并代表本寨处理涉外事务等,没有什么报酬和特权。
②哆嘎哆耶:侗语,哆,即“唱”,嘎,即“歌”;哆耶是侗族民间一种集体歌舞,是融诗、歌、舞为一体的原始综合性艺术形式,“耶”词多为即兴之作。
③皮箩:用竹皮篾片,即篾青编制而成的配有盖子的竹箩。
④铁皮风雨油灯:高20厘米,造型美观,铁质框架和挂钩,四面镶嵌了挡风玻璃片,有一个活门,内装一铁皮小油灯,上面是个形如张嘴蛤蟆的铜质灯头,灯头一侧有个可把灯芯调进调出的旋钮,以控制灯的亮度,装上煤油、桐油或茶油就可点亮,吊挂起来照明。
⑤蒙馆:又称蒙学。中国古代私塾分为蒙馆和经馆两级。蒙馆,一般14岁以下的儿童读书的地方,让学童受启蒙教育,以点读、熟背、识字、写字为主。教材为《三字经》、《百家姓》、《幼学琼林》等。
⑥经馆:一般为15岁以上的青少年,是给准备科举秀才的学生开办的,以《四书》、《五经》为主要教材,塾师多是有出身学位的人,以讲解“四书”、“五经”和批改学生诗文为主,结合学习书法,故称“经馆”。
⑦关羊:匪语,即拦路抢劫。吊羊:匪语,即挟持人质进行勒索。
⑧骑木马:侗族民间一种传统体育活动。木马制作:选取两根与人身高接近,大小与锄头把相当的木棒。在每根木棒距底端约30厘米处,夹上一个与脚掌长度相当的木板,并用藤条捆扎结实,木棒与木板相接处上部内侧要削薄,以便脚拇趾与食趾夹住,这就是一副完整的木马了。骑行时,双手握住木棒上端,光脚踩上木板,脚拇趾与食趾用力夹住木棒,然后手提木棒,脚随之抬起向前跨步。骑术熟练的,可边骑行边使两根木棒相击发出响声,犹如骑马一般,因此称为“骑木马”。
⑨尖柴刀,配有树皮箍套的木制刀鞘。
(根据本人同名电影剧本《绑来的爱》改写,作品著作权登记号:湘作登字18-2013-A-1295;剧本原载《金田》杂志2020年第2、3期,小说于2019年6月28日至7月7日连载于“逸飞中文网·乡土小说”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