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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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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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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的仪式

我爷爷几年前还是比我高的,后来慢慢矮下去。

到现在,一个横躺着的人再怎么高,也高不过其他站着坐着的满堂人了。他如今的高度,业已是尘土的高度,是生养着中国人的根的高度。

深夜,灵堂留下五个守夜。七天里的第一晚的失神。录音机里的哭歌。香火不能停断,所以要不停地上新香。间断燃烧的纸钱,吐烟雾的男人,做纸钱的女人。长孙,我。

长辈说纸钱是那个世界的买路钱,隔三差五烧一点,不用多。我爸烧的格外多,一把接一把。我看见后,用力眨了一下眼,随即把头扭开去。我烧纸钱的时候不如他放的多,我奶奶总说不用太多,我只怕折中得不巧妙。土黄色和银色的方形纸折出两个尖角来,就成了一个元宝,一把元宝能引起短暂的火焰的狂热。烧黑的纸灰,时间久了颜色会渐浅下去,变成灰色,灰白色,变得苍老。我想这应该是氧化吧,大部分我不知道的化学作用,我就说是氧化。以前土葬的人的肉体,会经历怎样一个氧化的过程呢?

我爸抓了好几把纸钱,我放了一根香烟。他或许以为是我掉的,看着我,等我拿起来。我说:“烟拿一根给我爷抽下。”他短短地愣神了,然后接上火。

一点接一点,相互触碰的元宝全部烧起来,火焰中央的气体是漩涡状的,有一片黑色的灰螺旋着飞上去。边上还缀着通红的亮色。一只黑红色的蝴蝶向上翻飞,铿锵地盘旋了几圈,然后颓败地跌到地上,一阵稍大的风都能撕裂这个精灵的残躯。

红色的一条边线,很快成了红色的断裂的点,成了赤蚁的啃噬。红色的点线面的变迁。红色的火焰,红的血,带血的尿液,呕出来的血,爷爷衰竭的末了。奶奶眼里的红的血丝。失去的睡眠的抗议。

火是一道桥梁,两个世界的传递。血则是污秽,是陈旧的退缩。红色的两个象征,是一个天平的两端,是开始和结束的连结和交汇的点。

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意识到爷爷是千真万确地离世了呢?他的寿衣齐整,白布覆面。这第一个收拾停当的深夜。我只觉得在那儿躺着的不是我爷,只是一块直挺挺的木头,我爷应该是在楼上抽着烟的。红双喜。我爷该是在外面参加同学聚会。叙旧未归。该是在麻将桌上和象棋盘上斗智斗勇。烟气缭绕的老年人棋牌室。也可能还在病床上虚弱地呻吟,偶尔睁开不清明的眼睛,用他半开的混沌的嘴,捕捉世间的余温。断续的呻吟,木讷的尘世。苦难,瘟疫,罪人与罪孽。

死亡。一个人的死亡好飘渺。死这个过程好飘渺,死这件事本身也好飘渺。一个人的死亡和诞生好像一场梦境一样,在旁人看来尤是。在本人看来会是什么样的呢?我爷是怎么看待他的死亡的呢?会不会我们都只是别人的梦,在别人的梦里经历了一整个人生呢?

再等到我烧完下一次纸钱,我爸爸从杂物房里出来,低垂的脑袋和眼眉,水肿的眼袋和手里攥着的纸巾,是被我有关香烟的言论所击中了吗?我爷生前最爱抽烟,肺部的一块阴影则是他得到的回馈。手术,化疗,呕吐,他体质差,撑不住,化疗做了四五次也放弃了。我像他,体质不好,夹菜也像他,家里人说我们都只拿筷尾沾一沾菜,就能配一碗米饭。他十六岁抽烟,我十八岁。

前一天,凌晨一点多,我们接到我爸的电话,立马从新家赶回老家。三四公里路,电瓶车只开了十来分钟,我弟还是嫌慢了。我们到了之后,径直跪到爷床边。我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意识,知不知道我来了。爷爷的眼睛只剩一条缝了,上牙怎的染了红色。小堂弟迟迟不来,二弟和三堂弟泪流满面,但都安静得很。奶奶说,让爷好好走,安静地走得好好的。我抹一把眼泪,松开紧紧抿住的嘴唇,扭头交代了一句,继续跪,然后夺门而出。我正要上楼去,就看到小堂弟已经在楼梯上,剩下最后几级台阶等着观望。住在四楼,我爷躺在一楼,好一个姗姗来迟的孙子。“楼上下来要这么久,你腿是断了吗?赶紧给我过来!”全家人都看向我,手上的动作顿住了,他们已经跪完了,在外面忙起来。他爸,我小叔,惊愕更多。“现在四个孙子都来了,跪在这儿看他们爷爷,最小的那个在楼上,真孝顺了!”我奶奶跟进来,对床上的爷说道。这更像是一种仪式。传统的丧事充满了仪式。这时候我妈才能进来,小婶也才安顿完最小的,两个女人的抽噎响起来,三个孩子的抽噎也隐隐可以听见。我感到愤怒,说了让爷爷安静才好走,我气这种丧失语言接收与理解能力的懦弱,气一个单位的自控力的失调导致的一组自制力的溃退。

哭过跪过后,眼泪就被暂时锁起来。我到大门口抽烟,烟好像马上要从指缝里滑下去。剩下一小截,用脚掌碾碎了,烟漏出烟草来,散在地上像撒了一撮黄土。又传来一阵哭声。大姑婆一路哭到床前,我想说些什么,但她是场上最大的长辈,爷爷的大姐。她真有这么忍不住吗?奶奶怎么就能忍住?还是我妈过去挽住她,说这儿就两个大人了,奶奶忙不过来,需要她一起帮忙,抽噎声才渐渐止住。这时候,我已经找到可以帮手的事情,叠元宝,一张张揭出来,每张纸钱都是捏不紧了,在手里被抖下去的。姑姑嘴角瘪了又瘪,忍住哭声这个动作一直是进行式。遗物要拿去丢掉。全部。还要烧一个船形还是房形的纸制的手艺,我还没来得及看,火就蹿起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奶奶说可以哭了,大家进来。这也是仪式。传统仪式正在进行。之前不能哭,现在要大声哭,排行第二的胞弟,后来问我为什么哭还要分时间,三堂弟也问我为什么要哭,我也不太了解。仪式,我们这一代人渐渐不懂了,或者也不在乎了,所以仪式会消失吗?像故人一样,失却了吗?一个个,一点点,一个部分接一个部分,再也找不到了。

一夜过去了。这一夜不算第一夜。烧纸钱是不能断的,香火也是。纸钱一定要张张分开,重叠了就不耐用了,会贬值的。那边也有贬值这回事吗?白天,除了老四老五在楼上表演照顾与被照顾之外,三个孙子一起在叠元宝,分纸钱。我想象我爷拿着没分清楚的重叠的纸钱,和黄泉路上的鬼官理论,说这明明是两张,怎么能只算一张?鬼官不管他,规矩也不管他。我爷节俭了半辈子,也就穷了一辈子的生活。所有人都说多烧多烧,奶奶也不再劝。纸钱是够的吧?我怕我爷和人争,争不过那些鬼,给人欺负了,我怕他路上走不好,所以纸钱要多注意。规矩不理鬼不管,但是我们可以。我为人孙,什么也没回报,二十不到,我爷和我奶奶说,他想当大爷。这期间的时间一定是错了,有哪里重叠了,没有充分利用,所以他等不了我多几年,让我想想办法,我也早不了几年让他抱抱曾孙。一年不到的时间,他就忽然走了。我算来算去,是不到一年吧?五一节我多逃了天课,回家探望刚手术完的爷爷。到现在,大年十五刚过,十六凌晨就一别千秋,时间一定哪里有问题。老二揭纸钱的时候忽然开口,虽然平常崇尚科学不迷信,但是做起这些仪式来,心里还是觉得安慰了不少。仪式。安慰的仪式。我也总说我不行鬼神不拜神佛,我信的是其他的超然。

守的第一夜到了一点多,大姑婆也开始哭歌起来。和录音机里的不是一样的旋律。七十来岁的老人经不起消磨,大家轮流劝她休息。她站起来,到门槛边上说,说走就走了,还是这样一个世道,这要是没走,还能去游神呢。游神,另一种仪式。我想起来小时候我跟着游神,找到我爷在队伍前面,推着的车上插着各色旗。我爷戴着黄色的头盔,摸了摸我的脑袋,摸出一瓶花生牛奶给我。再迟点儿有宵夜,我爷往前争,给我先争了一碗。好多年了,我忽然想起来,而且历历在目。那时候的宵夜是杂烩粉干。我想起来我们没搬家时,我爷和我们同吃同住过几年,首位总留给他。我想起来我小时候挨揍,先叫唤的不是痛,是爷,先躲的不是房里,是我爷身后。我爷走了。以后我的压岁钱和其他人一样多了,没有我爷给我多塞一张,神神秘秘让我不要告诉别人。我失去了一个爱我的人。我的压岁钱比别人多过。我和我爷分享过的日子比其他孙辈的长。我流的眼泪比他们多。我爷只有孙子,没有孙女,他会遗憾吗?我爷和我奶奶说,要是没撑过十五,就把门关上,关两天,别撞了过年。我爷大年三十,有时候认不出人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去方便。他还记得交代我爸,我的压岁钱要比别人多。

我爷走了。

第一夜过去,第二天就要入棺。我们这一辈看不得入棺的过程。棺,关,把我爷关到那么小的一个地方,和我们分隔了。

第一夜后半夜,我三点半睡下。我爸说孙辈不用守夜。我睡前想,我爷会给我托梦吗,说他想抽烟,多给他烧几根?我爷爱抽烟,抽得他就走了。到了那边,还有可恶可恨的肺癌吗?我爷到那儿后,能尽情抽烟了吗?我又愿意信一信鬼神了。

我看到我爷的鞋底绣了花,四十码。冰棺里零下九度。半夜收拾到门口的我爷的登山包,早上已经不见了。棺材上盖了贴满花的布。我爷也不见了。

2020. 2. 10

后记

我总也想不起为什么爱吃手工薄荷糖。小时候我爷说这个糖不上火的,可以吃。他给我带的零食总是薄荷糖。每次在街边看到,我总会买。后来怎么咬着咬着,眼睛就被薄荷味凉出泪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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