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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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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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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与长孙

郭家在当地算是颇有名望。

郭家祖母的几个兄弟,准确地说是几个胞弟,家境都极殷实。当年靠着他们大姐连小学都不曾上过而省下的钱多上了几年学,又靠着大姐做工补贴家用的奉献,进而可以放心地进入社会打拼。一步步地,成功了的二哥帮助三弟,三哥帮助四弟,一个家族就在时代的早期抢先富裕了起来。他们的大姐,郭家祖母对着孙辈一次次强调过她的无私,只不过是把这朴 实的功劳婉转地寄托在几个不断重复的故事里头。

郭家祖母辗转过几个行业。还有力气的时候干点需要起早贪黑的劳累的活计,上了年纪了就干点需要靠三寸不烂之舌来讨价还价的圆滑的营生。她是一个极其勤劳的妇女,典型的中国女性。到了不适合在工作场上抛头露面的年纪,她也就适时地退下来,趁着所剩不多的劳动力还能燃烧的岁月,尽力帮衬自己的两个孩子。孩子生了孙子,孩子也生了孙女。孙子是识时务的俊杰,赶了早生在第一个。

这个小孩儿是这一辈的老大,他父亲母亲是上一辈的老大,郭家祖母亦是那一辈的老大。这么一连串重重叠叠的长幼之序的提携,是这孩子的第一个烙印。

郭家祖母喜气又得意地抱着孙子到四处街坊那里做客。她丝毫不显老,这么一场喜上眉梢,更显容光焕发。

在这个早学说话的机灵娃娃出生时,郭家祖母的婆婆还能走楼梯上到自建房的三楼。多么美满的一派四世同堂的景象。中国的改革开放过了二十余年,在这个边陲小城,郭家祖母的幸福达到了顶峰。

郭家祖母还有两个妹妹,在她还未正式步入半百之岁以前,她的这五个弟弟妹妹都喜爱极了她嘴甜又乖顺的长孙,当然,这还要归功于郭家祖母的教导有方。那时候这一辈还只有这一个孩子。她最年长的胞妹,郭家长孙要叫她姨婆,自己没有生养的能力,对他更是爱怜。

郭家长孙满月前后,才获得了他的名讳:郭信华。在他的母亲石惠英那一代,张信哲正红极一时。因为郭家祖父和郭家祖母的低文凭,便只盼着这个孩子能考进一等学府,尤其是两位老人家耳熟能详的清华北大。他的名字大抵就是这么得来的。

郭信华长大一些之后,就常听周围人念叨“祖母疼长孙”这句话,他母亲说,他祖母也说。

郭信华入读幼儿园两年之后,他的胞弟出生了。他的胞弟将要入读幼儿园之际,他们的堂弟出生了。郭家祖母大喜于这人丁兴旺的盛景,对她来说,似乎那所谓婆媳之间的矛盾已经被男丁的接踵而至所消泯了。

郭信华的父亲,对他不可谓不严厉。郭信华一家住在他奶奶盖的楼的第二层,他二叔住在三楼。小郭平日里若上到三楼,几乎算得上是在度假。但是他只能趁着爸爸在工作的时候,作业写完了之后,叔婶一家招呼聚餐吃饭的时候,逮着好时节上去做客。要是他爸回到家发现郭信华不在房里,就会站到门口来扯着脖子大喊。心情好时说的是:信华,下来吃饭了!心情不好时说的是:郭信华,下楼!这种时候,往往是临睡前,夫妻拌嘴后,和其他一些不确定的情况下。郭信华每次听到父亲连名带姓地叫他,都要一哆嗦,要是他在偷玩电脑,更是一个寒战,面如死灰,赶忙狂奔下楼,身后留下甩开的两只拖鞋,和他二叔的啧啧叹声。

郭信华清楚地记得他的曾祖母,甚至是到了大学,还仍然记得他的曾祖母最后的弥留。即使当时他才只是十岁左右的年纪,但是他懂事得早。他的小时候,郭家祖母还说不好普通话,他的外祖母也同样多说方言。他这一代人,大多数已经不会说家乡话了,这南方丘陵地带的边陲小城,更是百里不同音。可他就打小地耳濡目染,硬生生在说好普通话的政策倡导之下学会了方言。甚至他都恨铁不成钢地评论同龄人,怎么能把乡音抛诸脑后呢?多亏了他对方言的掌握,他才觉得曾祖母真真正正的是这个家族里的一位成员,真真切切地有了诸多联系。而他的胞弟,仅仅只在见到曾祖母时打个招呼,他的堂弟,更是在懂事后还未来得及与曾祖母如何接触,这个老人就驾鹤归西了。郭信华小时候还以为,曾祖母将饭菜拿回一楼厕所旁边的小房间独自用餐是理所应当的。大了一点之后,他就有点想不通了。几乎所有的长辈,在他还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小辈的时候,都喜欢他。大了一点之后,就不尽然了。

郭家祖母在不知不觉间也过了耳顺之年。2020年的寒假,郭信华从大学回来过年。

他不太记得他奶奶意气风发的岁月了。回来不久,他给奶奶打过最不一样的电话,是专登打过去提醒老太太,上菜场买菜记得戴口罩。从武汉发起来的新型肺炎,废掉了在十二生肖里打头阵的一年的春节。郭信华最大的愿望,不知怎么的,竟然成了下辈子想做一只蝙蝠。本来他只想做一只简单的傻鸟,能飞,能自在地感受天空之浩渺。蝙蝠,好像也挺类似,而且还更厉害点儿。

他的同学好像一夜之间年轻了,人无聊了,无聊成了单纯的见证。他记得安吉拉卡特写过一句话:“我是鉴赏无聊的名家。”大家都是,而且货真价值。被一团团随着春运四处奔窜的害了病的空气束缚在钢铁盒子里的人们,丧失了一整个的春节假期,窗玻璃上有一团团雾气。街上死气沉沉的垃圾堆里隐约能看见零星的废弃口罩,有人说这些品相看起来还算过得去的口罩会被黑心商贩直接回收再出售。郭信华将信将疑,但是每次丢掉口罩都要扯断两边的挂绳。一场例行公事的传统春运,浸透在中国的文化里,乡土,团聚,家族。有人回来探亲,有人回去逃难。这时候仿佛出一场太阳,都是奢侈的浪费,成了不解风情的异类。

郭信华的爷爷在上一年查出肺癌。郭家祖父羸弱了一生,终于将在苦难环伺之际撒手人寰。郭信华终究没考上清华,只上了一个比本一线高出三十来分的学校。小城市里考生少,资源也不够好,所以他仍然算是当地的学生尖儿。

郭信华没有去武汉旅游。他本来跟朋友一月上旬说好了一起去,是他母亲让他还是早点回来探望爷爷。一月上旬的疫情还不让人那么警惕。

他的小堂妹出生了,刚满四个月。那时候他还在学校里。但是他和二叔的关系在他步入青春期以后就逐渐恶化了。所以当时,他连一句简单的祝福都没有送出去。

郭信华记得他母亲和他抱怨过,你二叔一家真是的,自己孩子不带着,还塞给你奶奶带。她又要照顾你爷爷,还要看着小的,这么大年纪了,怎么吃得消?一家子还带着在你奶奶家吃饭,你奶奶真是够辛苦的。

除夕当天,他终于要迈出家门,到祖母的自建房,奔赴年夜饭的饭桌。他父亲几年前买了房子。武汉封城了。

他爸神神秘秘地和他说,你爷爷刚才交代我,信华的压岁钱就是要比别人多一百。每年确实都是如此。只不过往年,是祖父亲自带着慈祥的笑容,把红包塞到郭信华手里。今年他连起身一起吃年夜饭的能力都失却了。

他坐在祖父房间,祖父的呻吟断断续续。他不知道祖父年轻时坚不坚强,只知道郭家祖母无数次地把他们年轻时奋斗的故事说给他听,在故事里,祖父年轻时就已经是多病缠身,不能干重活,又是她郭老太太扛起了一个家。郭老太太永远都是一家之主,大事小事,几乎不会出错。她像是个赤脚医生,脑子里全是偏方,也是个民俗专家,事无巨细地向后辈传输点点滴滴的小城传统文化。她最爱和郭信华念叨的,就是让他做好榜样,大哥就要有个大哥的样子,好好照拂一下弟弟妹妹们。

二叔抱着小堂妹进来。祖父房间的电视总是开着,放着当地电视台的新闻,歌颂党的扶贫成果。一个崭新如纸的生命,一个垂死病中的躯壳。郭家小妹无知的咿呀和郭家祖父衰朽的叫唤,似乎一间房子里有一道透明的墙,分隔开了新生与死亡。郭信华好像看到了黑白的太极,旋转,融合,互相依存。两个截然相反的呼唤,却都是对生的渴望。交织,汇聚,一个家庭的三代人就网在了一起。二叔跟郭信华说,不用一直坐在里面。郭家孙女和郭家次子出了房间,郭信华还坐着不动。

祖父要唤妻子来,来了以后说要起来如厕。郭家祖母告诉郭信华,他没屎拉,他头脑已经不清醒了。他知道,就连他胞弟之前来探望,祖父都没认出来他。他祖母还说,吗啡吃完了,医院没了,医生交代只能多吃点止痛药。

郭家祖父烟瘾大,郭信华他爸给他买了比中华还贵的香烟,郭信华记得好像是叫九五至尊。他二叔从柜子里翻出来吞吐,身后留下追来的大哥和他手上递出去的中华。

爷爷痛得厉害,奶奶看时间差不多了,压了八粒止痛药,顺道帮丈夫揉了揉胸骨。爷爷攥住她的手,问她,珍兰啊,我现在可怎么办啊?我好怕啊,怕得紧啊。爷爷红着眼。你先别说,药先吃吧,好吗?我想抽烟。信华,你去外面桌上,我早上放了一根,你去拿一下。

郭信华看到爷爷抽烟时,眼里久违地重现了清明,六七十年的阅历,过了耳顺的沧桑,回归到祖父的灵魂中。奶奶湿了眼。她和郭信华说,信华啊,我也怕得不得了啊。你爷现在怎么办啊?

郭信华到楼道里,也湿了眼。平常天天拌嘴的祖父母,让郭信达总以为他身边的老夫老妻都是不得不在一起搭伙过日子的。但是日子就久了,就算没了爱情,亲情总还是在的。

郭信华来之前正想着,前两天二婶的大姊一家从武汉回来过年,晚上要是一起吃年夜饭,他一定要带着胞弟先离开。

他现在想,每年都多给我的压岁钱,如今还记得这个习惯。究竟那是因为我是长孙,还是出于我这个人呢?

他现在想好了,无论那家人来不来,我都陪两位老人家在一个屋檐下好好吃这一餐团圆饭。他又想,要是当时我去了武汉,如今是否要来吃这餐饭呢?

还没想出个结果,长辈们就开始发压岁钱了。

他离桌后问了胞弟,发现就连祖母,都多给了他一百块。

往年从未多出来的一百,今年多给了这个长孙。

郭信华到家后回想长辈在桌上的聊天,有一番话他印象最深。是郭家祖母说的。

“他现在一刻都离不得人,我前两天去买葱,楼上的租户都打电话给我,问我上哪儿去了,他叫得楼下都能听到。真是的,一点儿不硬气,给人听了多丢脸啊!”

郭家的名望会因此受到损伤吗?郭信华再次被这所谓的传统观念唬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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