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鸡回归

凡是在农村生活的孩子，大抵很熟稔鸡的习性。但在鸡的众多习性中，有一条颇为不良——就是啄。当然，此啄并非为填饱肚子之进食，而是啄其他鸡的背，类似自相残杀。最值琢磨的是，受害者十拿九稳由母鸡扮演。例如，一只母鸡背上脱落了一根毛，但没有入土为安，反是依依不舍如胶一样粘在母鸡背上，当母鸡四处走动，那根羽毛就飘摇摆动，其他的鸡要么是好奇心太强，要么是生活苦闷想寻乐子，要么傻傻痴痴分不清把那毛认作是挣扎蠕动的可口昆虫，总之无论如何，不由分说便你一口我一口狠狠地啄起那根毛来，母鸡无故成了众矢之的。见诸鸡不怀好意，要来啄自己，母鸡自然不会投降认命忍受欺负，必撒腿开跑，期冀能摆脱诸鸡。但是，那母鸡越是跑，那根毛越是摇摆的厉害，诸鸡也就越兴奋，也都撒腿追击，像痛打落水狗般快活。一群鸡追一只鸡，又是在圈里，空间极受限制，那母鸡最后注定要悲剧的。第一回合因为是你追我赶制，而众鸡奔跑速度又不来差，所以那母鸡暂得幸免。第二回合诸鸡就玩起计谋了，分一部分绕道而行，前去阻拦，如此一来，前后夹击，胜负已定。由是，那母鸡被一鸡骑上，死死压制住，后来的诸鸡一拥而上，猛烈啄击起来。越啄毛脱落越多，毛越脱落越少，直至背秃了一片。然众鸡不知是未玩够，还是喜欢捏软柿子，亦或秃背更有诱惑力，都有意无意趁母鸡不注意偷啄其秃背，而母鸡之背是凡躯，是血肉之躯，经不起诸鸡坚硬的喙的啄，不久便鲜血淋漓，分外悲惨。悲惨本该唤起同情和怜悯，但鸡情感简单不能体会，反是血的腥味重唤醒诸鸡的原始野性，啄的变本加厉，啄的更加狂暴，终至母鸡背上血水淋淋，惨不忍睹，而其本身也已奄奄一息，魂归故里似不远矣。平时若是发生此事，主人家只要看到就一定会阻止的，但主人家不是监控器，不可能分分秒秒盯着，因此，阻拦力之不足，悲剧便常有发生。不过好在一般那母鸡虽伤势重但不致命，主人家总能及时发现，就把那受伤的母鸡放到圈外，让它休养生息。从此，那母鸡就有了一段不菲的自由而安全的时间。

于是，那母鸡搬到了圈外。在圈外，没有束缚和角逐，母鸡可以只捡嫩草吃，可以只饮清水，也可以慢条斯理地享用食物，而不必惶惶恐恐担心食物被抢。但是享受过一段时间后，它会感觉形单影只，身边似乎缺了点什么，平淡的生活会让它忆起往昔与同伴争食夺水之乐，嬉闹斗架之趣，不禁把之前所受之痛抛弃脑后，转而思念起往日，于是毅然决然踏上千里寻伴路。虽然一番努力觅得同伴，但是篱笆之阻如天堑，确不可逾，由是引发了一只母鸡的孤独。

这不是无中生有，亦非异想天开，而是我在姥姥家亲眼目睹之事。下面，我来说明那只母鸡后来的故事。

说起这只母鸡的后事，颇让人觉得有些可笑。因为篱笆的阻挡，母鸡不能回到鸡圈，干脆就卧在圈外。早晨，母鸡醒后先四处溜达溜达，觅几只虫，啄几口草，再光顾光顾食槽的小麦玉米粒，安慰一下空空如也的嗉囊，然后像个大人物似的，昂首挺胸不缓不急地走到圈前，用爪子扒出一块平坦宜躺的地方，然后从容不迫地卧下。如果没人撵它，它就那样卧一上午，只是会不时抬头看看圈里——看母鸡下蛋咯咯哒哒到处跑，看公鸡引颈打鸣，看其他的鸡看自己的惊诧的眼神，看公鸡又欺负母鸡，看那食槽、水盆与供它们歇脚的树干——这一切多么令人怀念，又多么令人神往!但母鸡只能远观而不可亲身参与。

母鸡数日如此，毫不厌倦，其中有几日刮风下雨，天气转寒，我颇担心它的安危，于风雨中寻它，但没有找到。鸡圈前也未见。中午吃饭的时候，它也许饿了，拖着一副湿淋淋的身体回来，那模样让我心里一阵心酸哀怜，我同情地抓把玉米放在它进食的地方，希望它一切安好。

就这样它又循规蹈矩地过了几天，我本来以为它再也不能回去了，因为回去很有可能又被欺负，大人是绝不会这样做的。再说，外面虽然孤独了些，但终是个桃源好地，衣食无忧，何必还要回去受那冤枉苦。其实，就连那阻拦的高高的栅栏也不是一只毫无助力的母鸡所能克服的。从种种推算和猜测来看，母鸡回归断无可能。

只是我们人类常居高而小瞧其他物种的潜能和力量，因此动物界的某些“不同寻常”的行为总能让我们吃惊和大感意外。人类通有的弊病也让我犯了一个错误。某一天，我刚吃过午饭，照例出门散步，便寻思去看看那母鸡。结果圈前没有，其他地方好找也找不到，我害怕它出事了，就匆忙跑回去问姥姥。姥姥一听，很是淡定，简单地回了句：它又回圈里了。又回圈里了？不怕它再次被欺负吗？姥姥却说是它自己飞过栅栏进去的，他们根本什么也没做。我一时没接上话，愣在了原地。

也许是思念的力量太强烈了罢，激发了它飞翔的潜能，一跃而起，跨过那高高的栅栏？还是一连几日不懈的谋划有了回报？它居然回到了圈里，心满意足地起过旧日子。我在圈外看着它再次和其他玩伴追逐，心里突然好想笑，有种说不出的味道。虽然我仍想不通它是如何越过那座于它而言高不可攀的障碍，但是我相信，这不是运气，也不是神助，而是思念的力量帮助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