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村纪事

驻村纪事

1

万元富说，人不可貌相，名字不能瞎猜。

你说我名字像个富人？球！你看看我这一身脏兮兮的衣裳，你再看看我这破房子，还有我屋里这破家当，跟我的名字哪一点相干？要是好名字能带来好日子，还麻烦你这个当干部的来扶贫？

我这名字，哈哈！还不是我爹妈指望着我撑起家业，能过上富裕日子，他们的好意，没有给我带来好运，名字起大了，把我的运气压住了。还不如我们村那个狗娃，名字够贱吧，人家在十堰当了老板，还有黑蛋，你说名字土不土，偏偏到美国去留学，还说了个白花花的洋媳妇。唉！

你还别说，倒过去三十年，“万元户”，可了不得哩！现在一万元算个球！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现在一年倒是有万把块的毛收入，吃喝花费一算账，还留下多大一个坑。唉！混到如今还是个贫困户。富个球！

嘿嘿！你千万别光看我的名字，就说我不是贫困户。

春节刚过，县里派驻的专职扶贫工作队正式驻村开展帮扶工作，单位安排我担任柳树坪村扶贫工作队长。

这是我第一次与帮扶对象万元富见面时，为了拉近距离，给他开了一个玩笑，说他的名字起得好，咋看都不像贫困户。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一溜一串的，口才比我还好。在家种地，真亏了他。

村支书领我到万元富家里时，他和老婆一人端着一只蓝边大碗，蹲在屋檐下，吸吸溜溜吃面条。

趁着万元富吃饭的空档，我观察了一下他的屋子。三间土房，土墙被烟熏得漆黑，遮住了土色，后墙裂缝从顶端斜伸下来，一直到根脚，糊墙缝的报纸泛着黄色，字迹已模糊不清，应该有些年头了。屋顶的小窑瓦稀疏排列着，太阳光从瓦缝散射下来，在坑坑洼洼的土地坪上投下一块块圆圆的光斑。东头的一间房子中间扎了个隔墙，前半间支着一张木架床，一床脏兮兮的被子窝成一堆放在上面，被面隐隐约约透出红色荷花图案。后半间也支着一张木架床，上面没放被褥，估计平时没人睡。

万元富见我看得仔细，一只手端着空碗，另一只手不好意思抓抓头，说：“女人身体不好，干不了活。我天天在地里刨抄，没时间收拾。”他边往厨房走边说：“被子该洗洗了。”

我们坐在万元富院子里，聊起了家常，对他家里的情况有了大致了解。

万元富家建档立卡四口人。老婆有间歇性精神病，已经有十几年了，每年换季时都要发病，干不了活不说，一发病还要有人照护。儿子万大宝三十出头，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不愿在家种地，出门打工，没技术，挣钱少，连自己都顾不住。万元富求爷爷告奶奶，拉账欠债，好不容易给儿子娶了个媳妇，结婚后儿媳妇见家里这个穷框档，毫无起色，看不到希望，还要照护一个疯婆婆，就说也出门打工，一去四五年没有回过家，小两口各跑各的，都不落屋。万元富只好守着患病的老婆，种着四亩地，打发着日子。

我问了万元富家的情况，接着给他讲国家的精准扶贫政策，说得口干舌燥，他却木木地坐在那里像是听天书，没有一点反应。万元富老婆这一阵安静地坐在他右边，似乎对我们的谈话不感兴趣，却不停地瞄着我膝盖上的文件包，好像在猜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我意识到给他讲政策是不是针对性不强，他认为与自己关系不大，就停止了枯燥的说教，想进一步把他家致贫原因搞清楚了再对症下药。

万元富急着去地里薅麦草，不停地催我，春天工夫金贵，你不能耽误我干活，我脱贫任务还重着哩！

我作为驻村扶贫工作队队长，不仅负责柳树坪村的帮扶工作，还包了十户贫困户。本来这天我也是第一趟来认认门，先和这十户贫困户见个面，了解一下情况，然后再逐户征求意见，研究脱贫方案，有针对性地采取帮扶措施。

既然他说很忙，下了逐客令了，我只好先去其他户了解情况。

第二次登门，我进一步详细摸清了万元富家庭情况。万元富家的致贫原因有这几个方面，一是他老婆患间歇性精神病，每年都要发几次病，住院报销后，自己还要支付几千上万的治疗费，成为家里的一个大负担；二是居住条件差，不通水泥路，饮水困难，三间土坯房已经成为危房，属于一方水土养不了一方人的地方；三是缺技术，缺发展资金。儿子万大宝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没有挣到钱，娶媳妇的外债还没有还清。主要原因还是因病致贫，万元富老婆的病不仅花钱，还牵扯了他的很多精力。当然，我也意识到他家贫困的“病根”不仅仅是这些。常言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按说他家里有三个普通劳动力，要是谋划好合适的项目，一家人勤扒苦做，也不至于把日子过成这样。

我把农户基本情况调查评价表、贫困户登记表填好后递给万元富，让他看看有没有出入和错误。他仔细看了看，点点头说没有。我把笔递给他，让他签字确认，他却把手往后背躲，不接。我疑惑地问他怎么了，他说你这扶贫工作还没有驾始哩，就叫我签字，这不是糊弄人吗？我见他误会了，忙给他解释，这是我们的工作程序，几份表格填好了，需要户主审核签字确认，看是不是与真实情况一致，防止扶贫干部工作不认真、不细致，闭门造车，胡乱编造。真正的扶贫工作刚开始呢！他这才接过笔，犹犹豫豫地签了字。

我问万元富有啥脱贫打算，他抓抓头，给我摆了一大堆难处。自己五十多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干不了重活。家里还有一个疯女人要照护，说跑就跑了，离不了人，把自己栓得紧紧的。儿子没上成学，没得啥出息，屋里又待不住，出门去打工，天天跑的帽子不见天，挣不到钱，指望不住他。儿媳？唉！不提她不怄气，她和儿子结婚后，嫌弃家里穷，不愿在家照护疯婆婆，也说出门打工，一跑好几年没个音讯，儿子找了好几年，连个毛也没有见到，谁知道她还算不算我们一家人？

这话我每次来都至少要听一遍，我感觉万元富快成了“祥林嫂”了。

万元富摆完难处，摊摊双手，一脸苦相地说：“你看看我这没筐没系（戏）的，靠啥脱贫？”

万元富说的虽是实情，但是并非没有一点希望。我把自己的想法给他讲了——你家里种有四亩地，正常年景一年可以收四千斤粮食，两个人在家，一千斤足够吃了，还有三千多斤，再加上一部分庄稼秸秆加工成粗饲料，养四、五头猪，再养一百只鸡没有问题，每年种粮和养猪养鸡收入可以达到一万元左右。你儿子在外地打工不挣钱，主要是没有技术，让他先回来，参加县里组织的实用技术培训，考个职业技术资格证，属于技能劳动力，一年工资最低也能挣三万多元。这样全家一年总收入可以达到四万元左右，脱贫是没有问题的。

没想到我的建议被万元富一口否决。他说，家里虽然有四亩地，但是只有我一个人种。地是人伺候出来的，常言说，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一个人能把地种出金元宝来？种地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遇上天干雨涝，大风冰雹，很有可能颗粒无收。你还说养五头猪，养一百只鸡哩？球弦不沾！猪呀鸡呀都是张嘴子货，你算算账，五头猪一年要吃多少粮食？一百只鸡一年要吃多少粮食？四亩地的粮食根本养活不了这多张嘴，总不能把脖子扎起来。还有买猪娃买鸡娃，买饲料，都要钱哩，我上哪儿去弄？

再说儿子，他出去这么多年了，连自己都顾球不住，你问问他往屋里拿过一分钱没有？这还不说，他平时连个电话都不打，他妈想他了，给他打过去，还爱接不接的。就说昨年过年，都腊月二十七了还不见人影，我打电话叫他回家过年，他说没得路费，回来了也是冷锅冷灶的没意思。我就知道儿媳妇跑了，他的心就没在家里，他眼里没有爹妈，我权当没有这个儿子。你说指望着他一年挣三万块钱？还指望他脱贫？那是三十晚上看月亮——没望！

万元富一席话，给我兜头一瓢冷水。我思考了几天的脱贫计划，就被他几句话打发了。

2

我看万元富接受不了我的建议，于是再跟他商量，看看他究竟有啥打算。

万元富的“脱贫规划”倒是简单直接。他说最好的办法，把疯女人送到养老院养起来，发病了就去住院，药费有报销，还有人照护。自己一年老一年，儿子儿媳也挣不到钱，我们三人只能靠政府，吃低保，一家人的生活不用你再操心了。你把我家这些事办好了，扶贫任务就算完成了，该签的字我给你签，该按的指印我给你按。不管谁来问，我只说俩字，满意！

我给他解释，按照现行精准扶贫政策，他不符合政府兜底保障的条件。他问为啥不行，我也给他摆了一二三。一是你不到六十岁，身体没病，属于普通劳动力，有能力挣钱。二是你老婆患间歇性精神病，丧失劳动能力，可以享受健康扶贫政策，发病了住院治疗，有合作医疗和大病医疗保险报销费用。她有法定赡养人和抚养义务人，不是五保户，不符合进福利院养老的条件。三是你儿子儿媳才三十多岁，是壮劳力，虽然没有技术，打工没有挣到钱，但是他们是有潜力也有发展能力的，你这一家人希望还在他们身上。儿媳跑了不要紧，你儿子年龄不大，你们真正脱贫了，家庭条件好了，说不定儿媳妇看到希望就回来了，万一她不回来，儿子再说个媳妇也不成问题。你这样的家庭，困难是暂时的，不像有的特困户那样，老的老，病的病，残的残，没有劳动力，根本没有能力脱贫，只能由政府兜底保障了。像你这样的家庭怎么能享受低保，让政府养着呢？

万元富好像很失望，低下头不吭声了。他老婆倒还安静，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盯着我的文件包。

我拍拍万元富的肩膀，让他再仔细想想，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适合搞啥产业，要是选到合适项目了，我一定想办法帮助他。万元富点点头，眼睛亮了一下，又摇摇头，眼神马上黯淡下来。

其他九户的脱贫规划同样费了一番周折，最终总算是跟他们达成了一致意见，接着督促他们一项项落实。

可是万元富家的脱贫项目一直确定不下来。一晃大半年过去了，万元富除了种的四亩粮食，养了九只鸡，别的什么项目也没有。他儿子儿媳平时也联系不上，他们在哪里打工，一年收入多少，一概不清楚。

万元富的脱贫规划还没有着落，我三番五次上门给他商量，他还仍然缠着我给他家办低保。为了彻底打消他这个念头，我再次明确告诉他，他家不符合吃低保条件，不要再提这样的要求，提了，我也给他办不了。万元富还是不死心，反过来教训我，他说国家有低保政策，为啥贫困户不能享受？你连这都解决不了，能办球个啥事，你扶个啥贫？你要是不解决，我就不签字，我就不脱贫，我看你到时候咋交差?!

万元富一口气说完，扛起锄头下地干活去了，把我晾在院子里发呆。

第二天，我赶早又去万元富家里，想再给他做做工作，毕竟搞扶贫项目是贫困户自己的事情，干部不能包办代替，只要他的思想通了，有了积极性，才能把项目落到实处。没想到他还是那一道腔，别的搞不了，只能吃低保！

看来要打消他等靠要的思想，必须要戳到他的痛处。由于对他家情况已了如指掌，我就专门揭他的疮疤，要揭得他鲜血淋漓，痛苦不堪。

我说，老万，你好好想想吧，你家造成贫困的根本原因是什么？你儿子为啥不愿回来？儿媳妇为啥跑了？他们为啥看不到希望？你好好在自身找找原因吧！

万元富刚想对答，我又说，现在暂且不说你们是不是符合吃低保的条件，即使给你全家解决低保了，每人每月补助三四百元，能不能彻底解决贫困问题？这个账你好好算算。

万元富不吭声了。

我接着说，你不是盼着儿媳妇回来吗？你全家吃了低保，儿媳妇就能回来了？我只知道姑娘找婆家，要找家庭条件好的，勤劳致富的，名声好听的。你和儿子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可是一家人还靠政府养着吃低保，别人怎么看待你，谁家姑娘愿意上你门？你不是还盼着抱孙子吗？你家不靠发展产业脱贫致富，光靠吃低保能不能养得起孙子？

显然，我的一连串发问，戳中了万元富的软肋。他双手抱着头，把脸埋在双腿间。我意识到是不是把话说重了，就缓和了语气。我苦口婆心劝他，人穷不能志短。你是一家之主，如果你破罐子破摔，一门心思等靠要，儿子儿媳哪里有脱贫致富的信心?!你家哪里有脱贫奔小康的希望?!其实，你家的贫困只是暂时的。国家扶贫政策很好，主要是通过政策扶持提高贫困户脱贫能力，最终还要靠贫困户自力更生脱贫致富，政府不是大包大揽，把贫困户养起来。贫困户怎样才能稳定脱贫？必须有稳定的增收渠道，必须靠发展产业和创业就业增收。现在上有国家政策支持，下有各级政府扶持，只要你全家勤扒苦做，按期脱贫没有一点问题！

万元富抬起头来，叹了一声气说，发展产业不是一句话恁容易。地肯定要种，不种地吃饭咋办？又没钱买粮。养猪养鸡肯定不行，粮食不够吃，没钱买饲料。再一个谁敢保证养猪养鸡就能赚钱？得猪瘟鸡瘟死了咋办？谁赔我本钱？卖不出去咋办？你能全部买去？你的想法根本行不通！

我看他还是一根筋，一时转不过弯来，就慢慢开导他，让他再想想除了养猪养鸡以外还能搞啥，他想来想去还是说养猪养鸡不靠谱。

我不停地启发他，就他家现在情况来看，儿子儿媳一时指望不住，家里光种几亩粮食，仅能满足吃粮需要，手中还是没有现钱。养猪养鸡是短平快项目，当年就能见效，最起码能弥补家庭支出。可是不管怎么劝说，万元富只是摇头。

为了减轻他的负担，我还告诉他，如果他同意养猪，我先出资给他购买四头猪娃。他摇摇头说，你光买猪娃中球用？谁给我养猪，你能帮我喂？没得饲料咋办，你给我买？养大了咋办，你帮我卖？

他这一连串问题，真把我难住了。说实话，帮他买点饲料，帮着卖猪，这都好说，谁让咱摊上这事了呢，帮扶贫困户，是分内之事，都应该。可是帮忙喂猪，我还真没有办法。

养猪养鸡的事最终搁浅了。

第一年，我的驻村帮扶工作喜忧参半。柳树坪村精准扶贫各项工作有序开展，各项政策也有效落实。我帮扶的十户贫困户，有九户都有产业增收项目，有的已经见效。唯独万元富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照旧）。看来，他家脱贫难度还很大，不下一番功夫，肯定不行！

年底，各级组织检查评估，随机抽样入户调查。由于一年来万元富家没有产业增收项目，我担心评估组抽到他家，会影响评估结果。常言说，怕处有鬼，痒处有虱。国家扶贫第三方评估组随机抽查，万元富家被抽中，作为评估样本户。第三方评估是国家对扶贫成效的检验方式之一，必须实事求是，不能弄虚作假。事已至此，顺其自然吧。

按照精准扶贫“六个一批”政策，万元富家可以享受易地扶贫搬迁、产业扶持、健康扶贫、生态扶贫等扶持政策。他家是易地扶贫搬迁对象，已经纳入易地扶贫搬迁规划；全家参加了农村新型合作养老保险，县里还为每个贫困人口购买了大病医疗补充保险；生态公益林和退耕还林补贴也兑现到位。万元富家只有扶贫产业这一块是个短板，和上年相比，没有什么变化。

为了保证第三方评估的真实性和客观公正性，减少地方干预，评估组在评估时，只允许带路人把他们领到贫困户家门口，不允许地方干部和工作队员在现场。

事后得知，在万元富家评估时，我担心的问题果然发生了。

评估组按照调查问卷的内容逐项提问，贫困户逐项解答，评估人员现场全程录音。在问及万元富的产业时，他说只有四亩庄稼，其他没有任何收入。这时评估人员见到一群鸡子进了屋，旮旮旯旯到处找粮食吃，就问他鸡子是不是他家养的，他说是的，又问几只，他说也就是五六只，平时下蛋吃，一个鸡蛋都没有卖。评估人员很认真，仔细数了数是九只鸡，万元富摇摇头说，还有一只是公鸡。评估人员说，公鸡也是鸡呀。万元富又摇摇头，公鸡不下蛋，不能算。

评估人员进行帮扶工作满意度调查时，开始万元富犹犹豫豫不肯说，在评估人员的一再追问下，他才摇摇头说，有啥满意的？评估人员就追问不满意的理由，问他包户干部来了几次，万元富说有上十次；评估人员又问，我看你家享受的政策都到位了，为什么不满意？万元富说没有给他家办低保，怎么说政策到位了？评估人员接着问，年底工作队员上门慰问没有？万元富说来了，评估人员问，送了慰问品没有？万元富说，有是有，家家都有，就二百元，也就是馍馍渣。

好在评估组对柳树坪的评估工作进展比较顺利，抽查的贫困户满意度高于全县样本村平均水平，不然的话我这个工作队长可能会被问责。尽管如此，由于万元富是我的包保联系户，他对帮扶工作不满意，我还是有责任的，县扶贫指挥部责成单位党组对我进行了谈话提醒。

春节前，我给万元富准备了一份年货，再去他家里慰问。他前段时间对评估组说了对我不满意的话，现在见了面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劲地说不该让我花钱。我并没有怪他，反而向他道歉，自己的工作方法有问题，没有帮到点子上。临走时我一再嘱咐他，要是儿子回来过年了，一定给我联系，我抽时间见见他，了解一下情况，给他做做工作，以后家里还要指望他哩。

3

春节前后几天，万元富都没有给我打电话说他儿子的事，我就打电话问他，万大宝回来过年没有，万元富气呼呼地说，谁知道他死哪里去了?!我这才知道，万大宝和媳妇都没有回来过春节。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节刚过，我就琢磨着万元富家今年搞点啥产业，要马上确定下来，错过了季节，今年的产业增收又泡汤了。

我刚进万元富家院子，见他扛着锄头，急着去扒红薯谷堆，我也抗起一把锄头跟着他，给他帮忙，主要是想继续跟他商量脱贫产业的事。

万元富的红薯地离家有二里地，在一个山沟里，缓坡地。两边坡上的灌木和野草开始发芽，半山腰一群山羊在专心致志地啃食嫩草，远远看去像一朵白云缓慢移动着。我突然眼睛一亮——这里山场面积大，适合养山羊。我一边帮着他扒红薯谷堆，一边把这个想法给他说了。他扶着锄头想了想说，这山上倒是能放羊，可是要本钱，要工夫，谁知道行不行？

我看了看山上，没有见到放羊人，问他放羊人哪里去了。他说他们一大早把羊赶上山，就干活去了，羊子自己吃草，到太阳快下山，再去把羊赶回来。我说，别人能这样，你为啥不行？他摇摇头说，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干活，怕是顾不过来。

我终于说服万元富先养几只羊试试，要是可以再扩大规模。他没有本钱购买羊羔，县里的产业扶持资金还没有到位，我先给他垫支两千元，买了一公四母五只山羊。要是经营的好，到年底可以繁殖到十几只，明年底可以达到二三十只，卖二十只，收入一万多元不成问题。

之后，我每个月要去万元富家几次，跟踪他家产业发展的情况。五只山羊长势还算正常，就是看着没有别人家的壮实。光靠山羊一个项目路子太窄，我还是盯着他家的儿子，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县里一直在开展新型农民技术培训和劳动力职业技术培训，我就反复动员万元富，让他想办法找到万大宝，回来参加技能培训，我负责推荐就业。我催问了几次他儿子的事，他说一直联系不上，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这期间，万元富的老婆发过一次病。他夜里给我打电话，说是老婆又哭又闹，他怕夜里不安全，堵在屋里没敢让她出门。我立即联系救护车把她接到精神病医院住院治疗。中途我去看望过一次，病情基本稳定。住院一个月后，万元富给我打电话说老婆病情有所好转，医生说可以出院了。我去精神病医院接他们时，万元富已经办好出院手续，在大门口等我。他老婆脸色红润，一副正常人的样子，见到我点头笑了笑。

我开车把他们送回家后，顺带了解一下他家脱贫项目进展情况。万元富说今年春天雨水好，小麦长势还可以，要是风调雨顺一亩小麦五六百斤没问题。春茬包谷也不错，包谷杆子飚着长，要是不干旱雨涝，不下冰雹，一亩地也能收六七百斤。我接着问山羊怎么样了，他说这段时间老婆住院，他把山羊托给邻居帮忙放养。

夏收夏播期间，我去万元富家了解情况。他家麦子已经收割，脱粒归仓，包谷也基本种完了。我打听他家山羊生长情况，他迟疑了一下，起身说去烧开水，我拦住他说不用。再问，他抓抓头，嘴里吧唧吧唧了半天，就是不开口。我意识到有情况，就问他，是不是出啥问题了。他咽了一口唾沫，终于说了出来。

万元富说他老婆发病后，他放心不下，去精神病医院帮忙照护，把山羊交给邻居帮忙放养。中途邻居给他打电话，说是有三只羊不见了。他赶回家，也不好抱怨邻居，自己实在忙不过来，干脆就把剩下那两只羊作价一千块卖给邻居。

我听了万元富的解释，久久没有说话。看来，今年他的增收计划是难以实现了。我问他下一步咋办，他摇摇头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在其他户走访时，我听到的却是另外一个故事。万元富老婆出院的第二天，他就杀了一只小羊羔，炖了汤，给老婆补身子，第一只吃完后，他接连又杀了两只，炖汤给老婆吃了。邻居说这么小的羊羔杀了可惜了，他说羊羔大补，她喝了汤好得快一些。万元富老婆的病日见好转，脸色红润，还帮忙收割麦子。夏播还需要一些钱买化肥，万元富就把剩下的两只羊作价一千元卖给了邻居。

后来我再去他家时，他也意识到纸最终包不住火，一五一十地对我说了实话。并一再抱愧对不起老婆。他絮絮叨叨地说，是自己太窝囊，没有照顾好女人。那些年家里太穷，自己外出打工，老婆在家，一个人种了四五亩地，还要照护娃子上学，生活压力太大。万元富叹了一口气说，人不走运，百事不成。那几年，他打工挣了几个钱就害病，治好了病，把打工挣的钱花完了，再去打工挣了几个钱，病又来了，接着再治。如此反复反复几年，到最后一分钱没有落到腰包里，全送给医院里了。没办法，他只好守在家里，陪着老婆种地。可是家里花钱的地方太多，自己又挣不来钱，家里矛盾越来越大，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时间一长，老婆突然性情大变，疯疯癫癫，不是大吵大闹，就是到处乱跑，屋里的啥事都不做。万元富非常后悔，老婆是被自己逼疯的，这叫自作自受！老婆得病以后，家里没钱医治，拖了很长时间，病越来越重，再去治疗时，已经错过了最佳时间。万元富常常自责，并想方设法补偿她。万元富说着说着眼泪婆娑的。

虽然万元富对老婆的一片爱心深深地感动了我，但是为他说假话颇为窝火。见他这样自责，我也不好意思责怪他，劝他事已过去，只能从头再来。

眼看半年过去了，万元富脱贫项目还没有着落，我的帮扶任务也完成不了，心里很着急。我就不停地给他商量，一定要选一个合适的项目，先干起来，慢慢发展巩固。可能是我不厌其烦地缠着他商量脱贫项目，他意识到是真心实意地帮他，实在没有理由再推脱了，终于松了口，答应今年先养两头猪，到过年时杀一头卖一头。我趁热打铁，建议让他再养一头母猪，一年下两窝猪娃，平均一窝按八只算，十六只猪娃也能卖万把块钱。他想了一会儿，又摇摇头。他说老婆的病说犯就犯，一住院都需要人照护，屋里又顾不住了。母猪下娃跟女人坐月子一样，要专心伺候，一点都不能马虎，还是不行。

这不行，那不行，万元富老婆的病成了绊脚索。看来要先把他老婆的事解决好。我咨询了县卫生局，事情有了转机。近期县里成立了精神病中心，专门收治精神病人，住院实行封闭式管理，护士全天候护理，家属可以不陪护。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万元富，他将信将疑，还是不放心。我给他担保，他老婆一旦犯病，我一定负责安排好，不牵扯他的精力。

可能是我的承诺起了一定作用，万元富同意了我的建议。他用县里发放的产业扶持启动资金，买了两头猪娃，一头母猪秧子。到年底，母猪头一窝就下了十只猪娃。万元富喜得合不拢嘴，他老婆更是天天守着猪圈，盯着猪娃看，连吃饭也不愿离开。还没有到出窝的时间，猪娃就被预订一空。万元富尝到了甜头，主动给我说，明年再买一头母猪。到了春节前，两头肉猪膘肥体壮，长势喜人，每头都有两百多斤了。他计划卖一头，杀一头，再卖一部分肉，留一部分自家吃。

万元富家的养殖业开始见效，十头猪娃卖了八头，收入四千元，留下两头猪娃自己喂养。他用卖猪娃的钱又买了两头母猪秧子，这样槽上有了五头猪。万元富的计划是今年养的一头母猪，明年繁两窝，一窝按照十头算，有二十头猪娃；今年购买的两头母猪秧子，明年每头可以繁一窝，也是二十头，总共四十头猪娃，能卖两万多元。两头肉猪，到年底能卖四千元左右。刨去成本，一年养猪的纯收入可以达到一万五千元左右。

万元富算账时，信心满满。他老婆也笑嘻嘻地靠在猪栏边，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猪娃。

4

过了除夕，正月初二一大早，万元富给我打电话，说是儿子万大宝回来过年了，打算初六还要出门，他怎么劝说也不听，希望我能给他做做工作。我正在操心这事，一口答应他，马上就去。

我给老婆交代一声，去万元富家见一见他的儿子。老婆说你大正月初二上人家门，咋能空着手去？她给我装了两瓶梨花村酒，一壶花生油，我提着放到车上，去了万元富家里。

万元富和老婆在堂屋里烤火，不见万大宝的踪影。万元富说儿子出去玩去了，他起身出去找。他老婆神志很清醒，从粮柜里拿了几个鸡蛋，要给我烧鸡蛋茶。柳树坪老百姓说的鸡蛋茶，其实就是煮荷包蛋，兑上黄酒，再放上糖。我赶忙拦住她，说一会儿还要开车，不能喝酒，鸡蛋茶就免了，喝一杯白开水就行。万元富老婆坚持要烧鸡蛋茶，正推来让去，万元富领着儿子万大宝回来了。

万大宝坐到火炉边，低头看着火炉里红红的炭火，一言不发。万元富着急地催促儿子，你叔大老远看你来了，你是哑巴，不会说句话？万大宝头偏了偏，不理他。

我看万大宝对父亲有抵触情绪，就拦住万元富，不让他再说话。我和他拉起家常，问他去年在哪里打工，从事什么工作，顺利不顺利。当着他父母的面，我没有问他的收入情况。但是万大宝还是一言不发，我问的多了，他就不停地摇头，叹气，就是不开腔。我判断，这几年家庭的变故，导致他自闭，性格孤僻，不善于交流。特别是当着父母的面，他把情感的大门紧紧地关闭了。

看来要换一种方式与他交流，我不再过问他以前做了什么，直接问他今年有什么打算。他拿起火钳，把火炭拨了拨，终于开了腔，他说正月初六就走。我问他准备去哪儿？他又摇摇头，不置可否。万元富急得坐卧不安，憋不住想发火，我一直给他使眼色，让他淡定。我问他初六怎么走，他说准备明天去城里买火车票。我说正月里车票很紧张，不如今天跟我一起先去看看，最好提前定了，保险一些。他终于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说给你添麻烦了。

在路上，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可能是他没有在父母面前，也可能对我有了初步信任，话慢慢多了起来。通过一路上的简单交流，他不再排斥我，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中午，我把万大宝领到家里。老婆收拾了一桌子菜，我拿出一瓶梨花村酒，我给他斟了一杯酒，他坐在桌子旁还有些拘束，我对他说，都是自家人，不要客气，就像在家里一样。他犹豫了一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又把酒斟上，劝他吃口菜，慢慢喝。几杯酒下来，他双颊泛起了红晕。可能是酒壮人胆，万大宝不像开始那样拘束了，他反过来向我敬酒，一口一声叔的叫着。

吃了饭，我们坐在沙发上喝茶，我没有刻意再提他家的事，倒是他主动说起这几年的经历。

万大宝告诉我，自己并不是懒惰，也不是不务正业，其实这些年到处打工，没少吃苦，挣的钱都花在寻找媳妇上了。

自从媳妇外出打工失去联系以后，万大宝就一边打工一边到处寻找，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绝不放过，只要见不到人，就一直找下去。这样以来，万大宝在每一个地方打工都没有超过三个月，发一点工资，有了路费，他就不停地往下一处找。他最初在山西煤矿打工，听说媳妇到了南方打工，他辞了工，一路从江苏、浙江、上海、福建，一直找到广东的广州、深圳、东莞、惠州。他找了工厂找饭店，找了商场找歌厅，连洗脚城、美发厅等场所都找过。这几年的时间和打工挣的钱都浪费在不停地找媳妇上，可是仍然一无所获。

万大宝说着说着，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不一会儿又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妻子连忙去劝他，我用眼神阻拦她。我感到这个孩子为了家庭的事，压抑太久，就给他提供一个释放的机会。我拍着他的后背，抚慰他。老婆给他递去餐巾纸，他接过擦了擦眼泪。过了一会儿，万大宝情绪慢慢稳定下来，不好意思地说，叔叔，阿姨，大正月的，我给你们丢脸了。老婆劝他说，你这娃子，又不是啥旁人，在自己家里丢啥脸？

我在柳树坪村听说过，当地有个风俗，正月里最忌讳外人在家里哭哭啼啼，怕带来晦气。万大宝自然知道这个风俗，他见我们不仅不责怪，反而把他当自己人对待，心理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等万大宝情绪平稳一些以后，我问他，既然这么多年媳妇不联系、不回家，说明她的心里已经没有这个家了，你花费这么多的时间，还有那么多的精力和财力去找她，值不值得？即使找到了，她不跟你回家，找到又有什么意义？

万大宝可能没有想到我并不支持他这样漫无目的、毫无意义的找寻，怔了一下。我接着问他，你对媳妇是不是有很深的感情，觉得放不下她，所以你才这样不计代价地找寻。

万大宝摇摇头告诉我，他们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为娶这个媳妇，彩礼就花了七八万，大部分是借的。其实他们在一起时间并不长，结婚不到俩月，万大宝就外出打工，挣钱还债，所以也没有多深的感情。万大宝说，找她只是为了争一口气，我要当面问问她，凭啥收了那么多钱，人却不回来了？她就是不回来了，也要给个说法，我是明媒正娶的，我们花的那么多钱咋办？不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意识到，万大宝是钻进了死胡同。即使找到他媳妇，就能讨到什么说法？她不愿回来，即使讨到说法又有何意义?! 彩礼钱已经花出去了，还能讨回来吗?!

看来，必须要打开他的心结，把他从死胡同里拉回来。

我看时机已经成熟，就劝万大宝不要再漫无目的到处找人，那样既耽误了自己，也耽误了家庭。他一听又满脸愁云。我说，你好好分析一下，你媳妇离家出走的根源在哪里？万大宝说，她还不是嫌弃我家穷，还有个疯子婆婆要照顾。她主要是吃不了这个苦。我说你要是还按照过去那种方式，不计代价地找下去，你家照样穷，她更加不会回来了。

万大宝听了点点头表示认同，说自己确实没有好办法，左右为难。我把酝酿已久的想法告诉他，今年暂时不外出，先参加县里的就业技能培训，掌握一门技术再外出打工，这样既避免出苦力，又能增加收入。

一番交谈，万大宝把窝在心里几年的委屈倒了出来，终于放松下来。他点点头说，这几年就吃了文化低、没技术的亏，到哪个地方都是做一些出死气力的活路，工资比技术人员低得多。我见他已接受我的意见，就对他说，你想一下参加什么培训项目合适，我负责联系让你参加免费培训。等培训结束了，我再想办法推荐就业。他想了想说，我对机械感兴趣，要学就学一门能管长远的技术。叔叔你看着办吧。

既然这样，我就告诉他，让他先在家里休息几天，等上班我联系好培训的事，立即通知他。

我们商量好以后，万大宝就说要回去了。我喝了酒，不能开车送他，他说自己坐客车回去。我起身把他送出门，就躺下休息了。

下午三点多，一阵敲门声把我惊醒。老婆打开门，一看是万大宝，手里提着一袋东西，直往我老婆手里塞，老婆不接。我也起来了，见二人推来让去的，万大宝见到我以后，涨红了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叔叔，阿姨，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就当给你们拜个年。老婆说，大宝，你心到就行了，家里多困难，何必花钱？万大宝生气地说，你们要是不收，我就再不进这个门了！我连忙接过来说，我们收下，一定收下。

正月初七上班，我去了县就业管理局，打听贫困劳动力培训的事。他们给我提供了一份今年的培训计划，上面有培训项目内容、培训时间，其中还有几项是订单培训，培训合格就可以推荐到企业就业。我把培训清单复印了一份，立即去找万大宝商量。走时，我把老婆准备的两瓶酒、两壶花生油，还有一套女士春秋装带上。

万大宝最终选择了参加数控车床技术培训，委托培训单位是东风汽车公司一家汽车配件企业。

三个月培训结束后，万大宝顺利通过考试，取得了数控技术资格证书，与企业签订了三年合同，正式上班，终于了却了万元富的一块心病。

万大宝上班后，每隔一段时间给我打个电话，说他的工作情况，还有他的工资收入情况。他说每月工资有四千多元，交了社会保险费以后，每月发到手有三千五百多元，一年下来，收入可以达到四万多元。他对目前的工作环境和收入都比较满意，一再说今年过年放假了，要给我拜年。

十月份，镇里负责承建的扶贫安置房竣工交付使用，万元富一家人搬进了新家。新房子一百平方米，三室一厅，白墙灰瓦。门前还有五米宽的场子，连接着四米宽的水泥路，一直通到村外大路。安置点用的是自来水，有线电视、宽带网络都通了。万元富搬进新家后，心情明显舒畅了许多，他老婆更是房前屋后转着圈看，不停地嘿嘿嘿傻笑。

年底，各级要对当年脱贫户进行评估验收。驻村扶贫工作队会同村里先开展自验收，对照“两不愁三保障”脱贫标准，一项项进行核实，然后填写各种表格和档案，以应对各级的检查验收和评估。

我按照县里发放的贫困户脱贫验收表，到万元富家里逐项核对，逐项计算收入，他全家当年的收入已经大大超过了国家验收标准，“两不愁三保障”全部达标。然后把他家享受的扶贫政策逐项核实一下，填好后，我又让他逐项核对一遍，他都一一认可。最后让他签字，他接过笔，颤抖着手写下自己的名字。我接过表，对万元富说，你这两年没有白辛苦，你全家的收入比低保高出不少吧?!

万元富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又把帮扶表交给万元富，请他对两年来扶贫工作队帮扶工作满意度进行评价，他毫不犹豫地签了字：非常满意！

接着我和万元富商量明年的计划。为了使贫困户搬迁后能持续增收，县里在每个安置点配套建设了香菇大棚，万元富打算今年底把猪卖了，明年转产种植五千袋香菇，收入两万元，加上万大宝的务工收入，全家一年可收入六万元。说到这里，万元富信心满满，脸上泛着红光，与前几年判如两人。

当我问万元富还有哪些困难需要帮助时，没想到他眼色突然黯淡下来。我一惊，忙问他怎么了？他揉着眼睛，哽咽着说：

“我的儿媳妇呀！”

我拍拍他的后背，安慰道：

“儿媳妇一定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