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觉得,附着在关盼盼身上的“风流”——如果那叫的话,是个误会,属于误打误撞,或曰被风流。
此前,有关这个小女子的话题,不只说过一次,仍有言犹未尽之意。也可能因为跟她是“邻居”——她曾住的燕子楼,现在就在我小区东边抬腿就到的云龙公园内。有道是,眼不见心不烦;要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想绕都绕不开。索性,专门说一回。
我要说“是听关盼盼的故事长大的”,有“碰瓷儿”之嫌。不过,关盼盼这个名字,的确是我自求学来到这个城市之后的三十多年间,听说得最多的古代女子。关于她的故事,她的传说,她的诗,她的争论,在这个城始终未掉过线,据说还因此养活着一批专家学者。理由也简单,她是地地道道的彭城姑娘。识字的不识字的、识字多的识字少的,对她都感兴趣,兴趣点不同罢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兴趣点全在她的八卦上:她到底是老子的妾还是小子的妾?还是跟老子小子都有一腿?要是到城里的街巷胡同走一圈,估计听来的还是一本糊涂账:有的说是老子的,有的说是小子的,还有说跟父子俩都有关系的,不一而足。前些年,一批学者,旁征博引,据典考证,信誓旦旦地认为:老子——即徐州刺史张建封跟燕子楼没有半点干系,言外之意,还了她的清白——姑且这么认为,也愿意这样相信。但是,那又如何?老百姓不一定听,也未必听得见。或许,他们才不关心她到底是谁的妾,他们只在乎,有没有“瓜”吃——明白了吧,为什么关于她的传说千年不断?以这样的心态,没法消停。
对于文字当头的文人来说,兴趣点在于,现在市面上流传的所谓的她的诗,到底是不是她写的?她真的是让白居易气死的么?她算不算烈女?
关于关盼盼的生平,所知很有限。只道她是彭城人氏,生年不详,卒于814年。其生活的时代,在大唐德宗贞元年间。至于她家在彭城东西南北哪个方位的哪个村、哪个店,家里是干什么的,无详实资料可佐证。现在世面上的所谓“出身于书香门第,后家道中落”,应是后人的附会。何故?你看看哪一个名伎、名妓,说到其出身的时候,是不是都是这句话?不这样编排,好像其“才”,就没有出处,以此求好感。其实,哪儿那么多书香门第呀!倒是徐州本地有一说法,蛮靠谱:她是农民的女儿,其家就离城区不远,也仅此一点。其余的,除了“自从她被卖身为官伎后,关家就不再认她”外,再无别的有用信息。
盼盼出大名了——识文断字,能歌善舞,品貌俱绝,被誉为“彭城一枝花”。也因此,她被时任徐州刺史的张建封买回家,由官伎变身家伎——蓄养家伎,在大唐是一个时尚。官宦巨贾,大都养着一个戏班子,平时自娱自乐,有朋友亲戚来做客,则以歌舞来招待。话说关盼盼自从进了张府,命运也随之而改变。张府的公子张愔,与盼盼生了爱慕之情,两人互相倾心,盼盼顺理成章地成了张愔的小妾。张愔对她宠爱有加,专门为她盖了燕子楼。
至此,关盼盼与“风流”云云,尚无瓜葛。一个出身低微、貌美如花的伎,被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赎身,又成为妾——这不光在唐代,在整个古代,都不是个案。或者,这是这个阶层的女子们最好的归宿?就像《红楼梦》里的平儿、秋桐那样,从此去掉“奴”的标签;若再能像赵姨娘那样,开枝散叶,生个一男半女,后半辈子的吃穿用度则再无虞,还真能过上主子般的日子。
变故始于她的夫君张愔的突然病逝。张的其他的妾们,纷纷做“树倒猢狲散”状,只有她独守空楼,一待就是十年。要知道,彼时她依然芳华正好,以她的“名气”,她是可以延续车水马龙、纸醉金迷的生活的。但是,她偏偏主动放弃热闹,选择平淡,坚守爱情——张郎有情,妾身有义,这样的一辈子,如何不是世人眼中的传奇?
唉,她何曾想过风流?!
可叹的是,她想与不想,都被风流了。
原因么,自然与大诗人白居易有关。白居易是张府的故交。至于关盼盼与白居易之间的诗词往来;关盼盼的三首和诗是她写的,还是张愔的堂兄弟张仲素代写的;是不是白居易的一首诗,把关盼盼逼上了绝路……这些问题,好事者研究了上千年,直到今天,还在研究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现在大家普遍接受的观点是,关盼盼在读了白居易的七言律诗后,也以一首七言回复,并开始绝食,十天之后,气绝身亡。
也不怪女权主义者怒怼白居易:“你自己家里的风流事,还没掰扯清楚,却对别人说三道四,你不是渣是什么?”原来,大诗人家也养着大量的家伎,他自己跟青梅竹马的爱情又竹篮打水一场空,按说他应该没有闲心操心别人家的事。但认定他是一个“杀人凶手”,也有失偏颇。平心而论,这样一位人人敬仰的大诗人,还不至于去难为一个弱女子。站在他的角度,他不过发了一通感慨,他若知道这个柔弱女子会以绝食面对,也未必用“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去刺激人。这不是为他辩解,实在不能以现在的眼光审视古人,否则,恐怕很多我们心目中的大诗人、大文人,都得打上问号,诸如元稹、陆游、冒辟疆……在一个不把女人当人看的社会,跟男人谈感情,才是笑话。
主动也好,被动也罢,关盼盼就这样成了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且,越谈越邪乎,个中的成因很复杂。
在本地老百姓看来,盼盼的刚烈、做派、重情重义,正是他们心中的那一款:“嗯,这才是俺徐州妮子!”津津乐道里,不光是八卦,还有几分赞叹,几分骄傲,几分敬佩。对文人墨客来说,故事本身就是好素材——唐之后,关盼盼和燕子楼,被不同的文人写进话本、小说、诗词歌赋,仅《全宋词》,就有35首用到了燕子楼的典故,不乏苏轼、周邦彦、辛弃疾、文天祥等著名词人。另一方面,也和传统文化中的那朵奇葩——妓女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此为另话。
毋庸置疑,关盼盼的形象,在代代传颂中,附着在身上的光环,被一圈一圈放大着。及至清代同治年间,在《徐州府志》中,关盼盼直接入了《烈女传》,也就是说,她的节烈身份,得到了官方的认可。
从农家女,到伎,到诗妓,到烈女,关盼盼的人设,历经一千多年,被社会这只无形的大手推着,实现了凤凰涅槃般的嬗变。
就是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本人想要的?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相随。”我总觉得,她最祈望的,不是这些浮光掠影,而是叩开关家的大门。
古往今来,风流好拍美人肩。拍对的,多多;拍错的,也不乏其人。
呜呼哀哉,关家姑娘让千古风流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