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贞,不是人名是树名,在我这个城,遍地都是。当年推选市树时,听说只以几票之差,落败银杏。
我要说的女贞,不在大街上,也不在小区里,而在校园内。母校老校区外语楼的楼前,有5棵硕大的女贞。
说起这5棵贞呀,话,就长了。
时光回到1958年。那一年的9月,我的母校从无锡迁至徐州。彼时,这5棵贞正当“青年”,树树葳蕤,是无锡校园的一道景观。搬迁是个庞大的工程。从人到物,从吃到住,事无巨细,不多赘言。
话说老院长,打好行囊,收妥行装,就在转身的刹那,心不淡定了。他不光留恋脚下的土地,他的眼睛紧盯着这5棵树,5棵见证了学校成长的树,百般的不舍。最终,老院长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带她们一起北上!那时条件有限,费了好大的周章,才玉成此事。
就这样,本该在江南享受和风细雨的“贞姑娘”们,不远千里,从苏南来到苏北,被安置在外语系的小楼前。为了不让它们寂寞,老校长别出心裁,在距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同时种下了5棵白杨树,日夜与她们为伴……
当年,学长们在讲述“女贞北迁”的故事时,满含深情,眼里泛着晶莹。我们这些学弟学妹们,听得认真,与学长们一起感动、一起深情。后来,我们也把这种感动和深情,传递给了我们的学弟学妹们……5棵女贞,在口口相传中,越来越具传奇色彩。
我上学时,白杨正值青年,女贞正值壮年,都是风华正当时。
白杨,我太熟悉了。这是北方最常见的树,也是我老家种植最广泛的树。出了农家小院(约定俗成,院子里不种杨树),国道、小路,沟旁、坑边,处处可见白杨树的挺拔身姿。学了《白杨礼赞》后,对白杨,多了几分自豪,因为它长在家乡。
女贞,则是我来到这个城,才认识的树。在没有听到“女贞北迁”的故事之前,她带给我的惊喜,已一波连着一波。
名,我喜欢。居然有这么圣洁的树名!一个“贞”字,让人浮想联翩,我猜一定有故事,而且是关于爱情的!果不其然!一个叫贞子的姑娘,与丈夫相亲相爱,至死不渝,终于成就了这种浑身是宝的树——这样的“贞”,让人感动。在女贞跟前晃悠,总觉得有一个美丽的身影,在默默注视着你,逗引得你总想往她跟前凑……
绿,我喜欢。女贞春夏秋冬恒久的绿,更打动我。我生在北方,见惯了“秋风起,叶飘零,枝杈光秃”,就没见过大冬天叶子坚挺的树——除了松柏。松树在我们那个小村子,基本没有;柏树倒是有,都种在坟地里。可以想见,朔风中,她那一树绿姿,所带给我的惊喜,简直惊掉了下巴。穿着厚厚的棉衣,裹得跟粽子似的,在枝繁叶茂的绿树前徘徊,那种感觉,奇哉!妙哉!情不自禁地想解开粽子,把手伸出来,把脸露出来……
学校里的女贞,不止这儿有,但我就喜欢在她们跟前转圈。毕业以后,离开校园了,见到大街小巷的女贞,也不免高看一眼。若碰巧在老校区一带办事,一定逮空子,来看看她们,跟她们说说悄悄话,她们丰润的样子,怎么也看不够——
春天,她们朴实得像村姑。乍一看,她们平凡得掉头不顾,尤其在姹紫嫣红面前,她们显得那样普通。人家别的树,在春风里竞相绽放红花粉朵,不远处的桃树、杏树下,集聚了下课的学子,一茬又一茬,热闹非凡;她们这里呢,树前冷落,无人问津——无妨!她们不在乎。离近一点,再近一点,新叶已经在老叶的遮掩下,发芽了,鲜嫩嫩的,要不了几天,鲜嫩便变成翠绿,与墨绿一起,齐刷刷面世,一树绿冠,深浅辉映,别有韵致。还有什么可说的?只能为那旺盛的生命力,默默点赞。
夏天,她们灿烂成一抹独特的风景。不与它花争春,女贞开花在初夏。其它的树开花,要么干枝花,要么叶子上有花;她们呢,则是花间见叶子。女贞的品种很多,花,也不一样,有白,有黄。这5棵贞,开淡黄色细碎小花,呈爆炸状,一朵花就是一个小球,球球相连,组成一个硕大的大花球,甜丝丝的,招来蜂蝶飞舞。远远望去,五个大花球,甜醉了半个校园。
还有更甜醉的。
我每每沉醉于女贞的绿。即便你不识女贞,也能在一片绿意中一眼辨别。女贞的叶片,肥厚,有质感;其绿,油油的,翠翠的,比墨绿鲜,比白杨等树叶的绿,润泽,光亮,非常醒目,过目不忘。关键是,女贞不像其它树种,枝杈稀疏,她们是一枝挨一枝,一杈连一杈,一层摞一层,树叶密集到看不见树干。想知道什么叫“密不透风”吗?来看一眼夏天的女贞,保准叫你豁然开朗。
在她的绿面前,树底下那些绿地野草,周遭树木的叶绿,都尽显疲惫,仿佛“豆腐掉在灰堆里”,一幅提不起的模样。
至于秋日,别的就不说了,单是贞子姑娘生命换来的贞子,即女贞的果实,足以宝贵到让女贞“笑傲江湖”。
到了冬天,这5棵绿盛的大树,就是校园的定海神针。只要看到她们,冬,就不太冷了;春,就望得见了。要是哪一年幸运,天降瑞雪,5棵贞变成了5个圆圆的大蘑菇,这里会变成欢乐的海洋,大学生不像大学生了,连来上课的老夫子——老教授们,也一反平日的严肃,露出笑脸……
我毕业已满三十年。这三十年间,关于5棵女贞的传说,从未间断——
某年夏天,一场大暴雨,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白杨遭了殃:树枝被刮断了,树叶被打得七零八落。“嘎……”一个霹雳,最高的那一棵,被迎头劈下半个身子,焦黑点点,一片狼藉。而它们旁边的女贞呢,除了吹掉了黄叶子,其余的,纹丝未动,令人啧啧称奇。
某一年,这个城遭遇五十年不遇的冰冻,气温超过了零下十五度。这里冬天的最低气温,也就在零下十一、二度,师生们无不为女贞捏一把汗,怕她们捱不过去。事实上,同为常绿树的广玉兰就元气大伤,香樟也被冻得半死不活。谁知,女贞不仅没被冻死,一树绿意丝毫未减少,就跟孙悟空被炼丹炉炼过一样,来年的春天,她们比任何一年都枝繁叶茂,摇曳生姿,由不得你不服。
其实,女贞的神奇,并非讹传,有科学依据。这种树,根系相当发达,据说其根能扎四五十米之远,且交错密布。这就好理解了,为什么她们能涝不死,旱不败,沃土能长疯,贫瘠也能活。女贞又生长缓慢,恰好有利于保存实力,积蓄力量,长生不老。
掐指算来,白杨已是“甲子老翁”,女贞算得上“百岁老妪”了。想起了范伟小品的一句话:“同样是人,差别咋那么大呢!”吹同样的风,淋同样的雨,一起被晒,一起被冻,都曾威仪的白杨与女贞,如今,呵呵,却是大相径庭——
5棵白杨,只剩下4棵,那棵被雷劈的,终究没逃过厄运。另4棵中,一棵被虫蚀了碗大的窟窿,像皮肤上趴着一个癞疮,丑陋不堪;一棵的树冠已经被齐头切掉,新枝新叶,蛮喜兴,却怎么看怎么滑稽;一棵一半是枯枝,一半是老叶,半死不活,有气无力;只有一棵全须全尾,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老枝虬干,一树恓惶,了无生气。
5棵女贞,则活成了妖精。她们已经长至四五米高,树与树之间,本来间距很大,这些年快长到一起啦!最大的树冠的周长,小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叶子更是密得可以避雨,全无老态,全无衰颜——还不就是妖精?!
不,应该叫仙。
也是,一百年间,她们经历了多少人、多少事,见证了多少奇迹、多少不朽,听过多少老师铿锵授课、多少学子朗朗诵读?她们上接天灵,下接地气,见过多少流星雨,经过多少雨雪风霜?她们是诗,是文,是经典;是佛,是道,是神仙。
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我在哪里,看到女贞,都会情不自禁想到她们。
她们是我的朋友?不敢。那是抬举了自己。因为人家的朋友,都带着仙气,我一个吃五谷杂粮、脚踏实地的凡人,如何能够到?
她们是我的导师?不能。我不想自作多情。我肉眼凡胎,木讷,愚钝,全无造化,怎好意思当人家的学生?
但我毕竟是这个学校的校友,又住在同一个城市,做个好邻居,还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