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日久生情。与人、与物接触多了,会自然而然生出情分。我与老家的那棵老槐树,就是这样。几十年来,我与它分分离离,时断时续,一来二往地就有了感情,动了真情,千刀难断。在我眼里,它不单是一棵树,它是我的朋友,我的家人;它通灵性,就是一个仙子。
老槐树在我们家的老宅子内。老宅子坐北朝南,三屋两跨,院子很大,方方正正。除了这棵槐树,院内还有三、四棵枣树、八、九棵榆树、一棵花椒树。老槐树的树干有大人两双手掌那么粗细,高近屋檐,树冠茂密,冠阴硕大。槐树“芳龄”?不得而知。母亲说,她嫁过来时,这棵树就在了。
三十年前的冀中一带,树种很少。要说有点风情的,也就槐树了。枣树虽然长甜枣,但是,枣树总有“八角虎”(虫子)光顾。这种虫子,毒性大,只要亲近人肤,立即一道血痕,火辣辣的疼。榆树的榆钱很受欢迎,这种树生虫更厉害,从树干到树叶,黏黏糊糊,丝丝拉拉,不清爽,不讨喜。杨树、柳树倒常见,一般不在院内种。至于花椒树,稀罕,却浑身长刺,让人望而生畏。槐树则不同啦——
槐树有姿。直有直的态,歪有歪的态。直,玉树临风;歪,风情万种。五月份,槐花绽放,那是乡村最靓丽的风景。花谢之时,其子如一串串玉葡萄,逗得小孩子们争相蹦够。
槐树有质。槐树不招虫,实为难得。更要紧的,槐花香甜,生吃、熟吃皆可。听母亲讲,三年困难时期,每到春季,青黄不接,新粮下不来,陈粮早已吃完,最是难熬。槐花、榆钱等,都充当了米面。把它们与薯面、玉米面搅拌,或蒸吃,或贴饼子,或“爆糊饼”,都是美味佳肴。说来奇怪,有一年夏季,多雷多雨,其中的一场大雷暴雨,把村子内好几棵大树都劈了,唯独我们家的大槐树,未受影响。一个村子的人都认为,这棵树有仙气。
在那个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大槐树承载了我们一家人的喜和乐。尤其是夏天,没有电扇,没有电视,怎么消夏?铺一张旧席子,听母亲讲她母亲曾讲给她的故事,是最惬意的纳凉。傍晚,劳作了一天的家人,聚在这里,吃饭,聊天,一天的疲惫慢慢消去。我第一次意识到女性的美,也是在这里呢。
不记得几岁时,反正我还没上学,大姐还未出嫁。大姐是我们村子宣传队的骨干。有一天,她来兴致了,就在大槐树下表演她刚学得节目:表演唱。什么名儿也想不起来了,只记住了其中的一句歌词是“摘呀么摘棉花”。她一边跳,一边喊着我的小名儿说,跳舞得手眼相随,手到哪儿,眼神儿也跟到哪儿,这样舞蹈才有神。她煞有介事的样子,现在都历历在目。那是我第一次有意识,大姐真好看!若干年后,在她弥留之际,大姐已经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但我眼前晃动的,仍然是她在槐树下神采飞扬的样子。大姐是我的第一个偶像,我认为大姐哪哪都好:人长得好,又会说话,又会办事(大姐是老大,父母拿她当男孩子用)。那时,我以为大姐就是槐花,槐花就是大姐。
我喜欢槐树,还因为它是我的朋友、我的玩伴。我们家是一个七口之家的大家庭。父母养育了我们5个孩子;我上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老大即我大姐,长我17岁,离我最近的是二哥,长我7岁——因为与哥、姐年龄相差大,他们很少带我玩,也不喜欢带我玩,没办法,我只有自己玩。怎么个玩法?大槐树下就是我的快乐场——春天,我在这里“跳房子”,冬天,我在这里“踢毽子”;考试考了100分,我会偷偷地借着月光,百看不厌那份卷子;受了委屈,也一个人默默地在槐树底下抹眼泪。曾有一件事,到现在都耿耿于怀。我大概九岁,大姐的女儿、我的外甥女,看中了我刚刚勒好的一个新毽子,就因为我不愿给她,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照着我的后背扇了一巴掌。从未挨过揍的我委屈得不行,“哇”的一声,边哭边跑出屋,搂着大槐树不松手,任谁劝,我就是不进屋。拿到毽子的外甥女,示威似的跟着我跑出来,我气得冲她吼道:看什么看?槐树又不是你们家的!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晚,兴奋,让我睡不着觉。半夜三更的,我举着通知书,围着大槐树转圈圈,那是我少女时期最最高兴的一件事了,每每想起来,都有一股莫名的冲动。
我要到南方上大学了。家人商定,由大哥送我去学校。全家人聚在大槐树下,叮嘱我这,叮嘱我那。出大门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大家子的笑脸,一如五月的槐花,满树灿烂。
大学生活开启了不一样的空间,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想过大槐树。直到工作若干年后,直到品尝到人生的不尽如人意,大槐树常常在心里浮现。有了自己的房子,我一度把小书房的名字定名为“槐花斋”,书房就是我心中的槐树,高兴了、不高兴了,我都会在书房坐上一阵子,让情绪在这里慢慢平复。
2002年的十一长假,我终生难忘,那是我与母亲度过的最后一个假期。世纪之交的那几年,我的父亲、我的大姐相继离开我们,我一下子感受到了生命之脆弱,感受到了人生之无奈。唉!世界没有如果呀!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次陪伴母亲,我一定不怕长肉,把母亲做给我的吃的东西全都吃光;我一定不打瞌睡,不论多晚,都耐心倾听,直到把她想说的话说完……七天一晃就过去了,我又要离开了,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上苍对我的残忍。在我心里,工作顺也好,逆也罢,有妈妈,就是幸福的,就什么也不怕,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像往常一样,与母亲话别大槐树下。
北方初秋的风,已有了些许凉意。秋风吹乱了母亲的头发,我轻轻地帮她理好,这才不得不承认,母亲,老了。79岁的母亲,虽然说得还是一如既往的话,但我明显感到了她的无助,她的依恋。那棵见证了我们一家子变迁的大槐树,也老了,我也第一次看到,大槐树枝丫横斜,像一个不堪重负的驼背老人。那一刻,我感到,母亲就是老槐树,老槐树就是母亲。
最后一次见老槐树,是2002年的12月。两个月前,就是在这里与母亲依依惜别,两个月后,却与母亲阴阳两隔。母亲无征兆的昏迷,只24小时,就撒手人寰。打击之大,无以言表。此时的老槐树,枝杈疏影,树皮龟裂,满目悲怆。槐树知我心,与我共哀鸣。离开家的时候,我不敢回头,不敢看曾经给予我无限欢乐的老槐树,怕家人的眼泪止住我前行的脚步。
再后来,二哥打电话说,老槐树枯了。在我潜意识里,老槐树就是为母亲而活的。母亲不在了,老槐树一定是随她去了。我为老槐树的情义而热泪盈眶。又过了两年,二哥电话说,老槐树发新芽了。
二哥不知道的是,那棵槐树、那满树芳华,有也罢、无也罢,在我心里一直未变,因为槐花早已定格在我心中。这些年,当我心有悲戚、无所适从的时候,那洁白的灿烂,就浮现脑海,仿佛听到了老娘的絮叨:闺女,凡事往前看……
槐树是我命中的仙子,她育我精神,暖我心灵,增我灵性,陪我羁旅天涯。正是:
心中有仙就是仙,槐花香到九里山。
若能打包随身带,助我诗文学易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