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书桌抽屉,从底层翻出一本“文物”笔记本,这是20多年前自己的一本读书笔记。看到扉页誊写的吴奔星先生的《别》,心里一热,记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
九十年代初,不记得在哪里看到了这首《别》,喜欢得不行。我有摘抄的习惯,对特别喜欢的诗或文,会抄在专门的笔记本或工作日志上,印象特别深刻的,还会有意识的背诵。这首《别》,只有134个字,短小精干,每换一本工作日志,都会在扉页或封二封三上,誊写一次。
之所以对一首现代诗情有独钟,一来,打心眼里喜欢,总觉得读这首诗像挤海绵,每读一次,会因心情、心境的不同,读出不一样的味道;二来,于我来说,吴奔星这位大师,与其他的大师有所不同:他老人家距离我,不是太遥远,我甚至因了一次际会,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那也是在九十年代初,他老人家来我母校参加学术活动,我老师是他的大弟子,他拨冗看望他的学生即我的老师一家。之前,我从未见过先生,因为我入学时,先生已经调回南师大。那天,我恰好在老师家,就这么滴,见到了我心中高山仰止的大师,一个精神矍铄的干瘦老头。那一年他已经七十多岁,但他的眼睛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之后,我每接触这首《别》时,眼前老是浮现那双眼睛,那是只有诗人才有的炯炯有神的眼睛。
说起吴先生与母校的渊源,话就长了。
按理,像吴先生这样的重量级的大师,是怎么也到不了我的母校那个小庙的,因为他的名气太大了。
吴奔星自三十年代也即他20多岁时,就活跃于诗坛,他的身上有太多的标签:
他是九三学社的发起人之一;是《小雅诗刊》的创办者之一;是第一位研究毛泽东诗词的大学教授,那还是在1947年的“国统区”,故而得一“雅号”——“提头教授”;他参加过开国大典;他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中国鲁迅研究会、茅盾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并一直担任这些学会的理事;他是诗坛的常青树,他不仅写诗,还编诗、译诗、论诗,属于全才型诗人;他28岁就做了大学教授,兼有教育家、文学家等多重身份,在武汉大学、南京师范大学等多所高校担任教授,著有《虚实美学新探》等美学论著,是鲁迅研究、矛盾研究、毛泽东诗词研究的领军人物,在海内外享有盛誉。
1957年,吴奔星被划为右派,从南师大下放到我母校徐州师范学院(现江苏师范大学)任教,1982年平反,重返南师大任教,直到2004年仙逝。
倒是我母校,因了先生的“下凡”,中文系现当代文学的学科水平,处在省内领先地位,包括在全国,也是在线的。那时,吴奔星被誉为中文系的“定海神针”——此为另话。
《别》,创作于1982年。如果用一个字来涵盖这首诗的艺术特色,那就是“情”。其高明之处在于,通篇都在写情,却连一个煽情的字都没用,全部用形象说话——那形象,是“笑容”,是“眼睛”,是“影子”,读来朗朗,言之有物,每一节,都能感受到浓浓的离情别绪。
自古以来,生离死别是赋诗的永恒题材。就写离别的诗作而言,或抒愁苦,或抒感伤,悲悲切切,多愁善感者常为此落泪。一些诗作,不管是写父子之别、夫妻之别,还是写师生之别、亲友之别,总在“别”时的凄楚、“别”后的痛苦上做文章。《别》,却别有洞天。
全诗从结构上看,前三段是相互的否定和不断的反复,在最后的两段,将思念升华。夕阳、露水、小河,由远而近,由静到动,远近结合,静动相映,景情相融。夕阳隐含着失落、失望;露水预示着黎明、希望;小河则昭示着生命的律动和爱情的永恒。这些大自然中最常见的景物,被诗人信手拈来,寥寥数语,看似平淡,却感人至深,给人一种哀而不伤的美的享受,这在以“别”为主题的诗作中,是独树一帜的。
吴先生是“诗学是情学”的提出者,也是践行者。这首饱含真情的诗作,毋庸置疑,来自于生活本身的启迪。是年,先生刚获平反,返回故土,从离开南京到再回南京,这25年间,先生经历了多少悲欢离合,忍受了多少白眼冷目?那云淡风轻的背后,谁说没有心在滴血?一首诗,不靠华丽的辞藻,不喊漂亮的口号,只用形象在虚实之间穿梭,演绎跌宕起伏、生离死别——实在是高!可谓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反复吟咏,使人动情、动心。
有人说,《别》写得是夫妻之间的生离死别;有人说,《别》写得是人生的起起落落。其实,诗人到底要表达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同的人,在诗中找到了各自的情感皈依:经历过“文革”的,读出了六亲不认、妻离子散;经历过热恋的,读出了念兹在兹、触景生情;人生坎坷的,读出了生活的无奈、世事的沧桑;而我,一个普通的读者,也在这首诗中,找到了强烈的情绪共鸣。
2002年的12月,我母亲突发脑溢血,不到24小时,生命就戛然而止——我永远也忘不了奔丧回程的火车上,自己的丧感:心,像是被吸血虫一点一点咬噬空了一样,疼,钻心地疼。之前,我离家千里遥远,却从未有过孤独感,因为我有母亲,有老家。我像一个风筝,飞得再远,母亲的手柄动一动,我立即有感应,我享受那种牵挂。那一天,从离开老家到坐上火车,一个白天、大半个夜晚,我滴水未进,等回到自己的家,已经半夜三更了。
打开大门,一眼看到了桌子上的电话,眼泪泉涌般流下来。只要天闹天,老娘的电话保准跟进来,左叮咛右嘱咐“多穿点,别怕胖”;床上厚厚的被子,似乎还有母亲的体温——每次探亲回家,母亲都要做条大厚被子让我带上。就是那一年的国庆长假,我实在不愿再带了,因为感觉自己背个大被子,像个农民工,忒不好看,我有点不耐烦:“别再做了,我不要,用不着,没地方放……”话没说完,就引来老娘一顿嗔怪:“傻闺女呀,有娘在,还想着给你做被子;娘要是不在了,看谁还管你有没有被子……”环顾整个屋子,老娘的音容笑貌,无处不在:电话机上有,被子上有,洗衣服的大盆里有……眼泪无声地流着,那一瞬间,想起了先生的诗:“你走了,留下了整个的你!”
我想说的是,凡人的世界里,也有浓得化不开的情感,那生离死别,同样感天动地,或许,这也是《别》的另一个经典之处?古今中外,哪一首经典,不具有大众性呢?反过来讲,不得到像我这样生活没有大起大伏、日子平淡如水的素人们的共鸣,又如何能成为经典?这就明白了,为什么已经过去了40年,直到今天,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网友,主动为《别》谱曲;至于在网上朗诵发帖的,更是多得不计其数。
如今的母校,已经与先生在时,有了天壤之别。学校已经搬到了位于铜山区的新校区,老校区只保留了研究生部,先生所住的家属院的三层小楼——教授楼,还在,仍有不少耄耋老教授住在那里,但先生在时小楼东边的小河,已经不在了,被填平了,那上面密集了楼群。
无论怎样改变,对于母校来说,对于文学院来说,对于徒子徒孙们来说,吴奔星这个名字,都是“你走了,留下了整个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