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菜去了》,是女作家钱红丽一部专门关于“吃”的散文集。我本来是冲着她的《独自美好》去的,不经意间,这本书撞了眼眶子,觉着书名稀罕,就顺带下了单。因为属于“饶”的,书在案头摆了很长时间,最近才想起来,这才撕下封条。
我阅读有限,与美食有关的,就更少。偏偏自己全无天眼,又笨又拙,鲜少问及鸡肚子鱼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因而,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是一部怎样的书。
“这些年,一直无所建树,时间大都浪费在厨房了,别无所有,别无所余——这样体面的托词,似对一个至高至漫的灵魂,颇有安慰。”这是作家在本书《自序》中开篇的话。越往下看,越觉得这位七零后女作家,怎么就说得那么妥帖!像是钻到了我的肚子里,知道我内心的隐秘,乃至于一边读一边作批注,凡是认为生动、难忘的话,都划了红杠杠,一本书看完,划满了!这是读其他的书所没有的。比如在说到《红楼梦》里的饮食时,她是这样写的:
到了《红楼梦》,景况急转直下,对于富贵人家种种奢靡吃食,不禁掩鼻——烧一碟平凡茄子,也要刻意运用高音女花腔,掩其本味,以彰显贵族之家的优越……连世相之外的妙玉也要嫌憎刘姥姥,将老人家喝水的杯子一并弃之。读这一两节,不免尊严受辱——仿佛我于精神上,幻成无数刘姥姥的分身。
我的天!这不就是我的心里话嘛!这是一个怎样的小女子!她怎么就知道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呢?只可惜,我说不出来。啧啧,这书,是非看不可的哦。
书不算厚,一共23篇散文,18万字。不过,写到的美食,可不止23道。罗列了一下,涉及的菜或食材分别有:汆肉、干锅萝卜菇子、炸肉丸子、江丫、笋片、雪里蕻、素三仙、肚片粥、刀板香、螺狮、马兰头、柳芽、瓠子、捶肉、山芋干、羊肉烧麦、咸鱼、咸野鸭、徽州火腿、黄鳝,枇杷、石榴、莲子、粉丝、菌菇、银耳、粽子、咸鸭蛋、桂花酿、青梅酒、青梅,以及云南的芥菜、木瓜、凉粉、鸡,花茶……
作家是安徽人,她的这些美食,大都以安徽菜为主,有横向比较,有纵向思考。一道道美食,在她笔下,似乎长了翅膀,忽而古,忽而今;忽而书里,忽而书外;忽而她家乡,忽而几千里之外的某个村镇。那香味,也跟着她的笔触,跳将出来,飘到了读者的书桌上,让读者联想到此时此地,联想到自己的家乡,联想到自己的老母亲灶前的忙忙碌碌。
看过诗人讴歌山川河流,赞叹奇花异木;看过作家沉醉心灵独语,思索人生归路;而一个小女子,长得眉清目秀,不怕被认为俗,整本书大谈大快朵颐的事,且笔底这么镇定,沉甸甸,掷地有声,每个方块字,都充满着张力,跳跃着活力,盈动着生命力,给读者以踏实感、安全感,会心一笑,合上书,就想挎起菜篮子去买菜……这样带着香味的文字,让人踏实,心里距离为零。
《皖南的味道》是本书的第一篇散文,文中又分为“安庆篇”和“徽州篇”两部分,主要记述了安庆和徽州两地的若干个家常菜。凡写到的菜,她都先把食材的前世今生捋清楚,知识点爆棚,读者会情不自禁地进入到她所营造的特定语境,与她一起品尝,深思,慨叹。
“江丫”是一种扁头阔嘴鱼,生存能力极强,长江有,河沟河汊都能生长,包括我这个城市也有,有三十多种叫法,我这里叫“戈了燕”、“昂刺鱼”。女作家在写到安庆的野生“江丫”时,笔下生花,妙不可言:
野生江丫的味道有什么不同?它的肉吃起来甜丝丝的,经过煎、煮两道工序以后,依然遍体橙黄,其色不脱,这是江丫天然的附带色。江丫除了红烧,也可汆汤,与嫩豆腐同煮,口感更加鲜美,鱼肉极粉嫩,抿在嘴里,婉转细腻,如风吹宣纸。
不是练家子,不会写出这么细腻的感受。这样的描绘,叫人口舌生津,浮想联翩。我就想,下次再吃“戈了燕”,我一定要好好体会一下,有没有“风吹宣纸”的感觉?
安庆是女作家的故乡。这里的菜肴,哪怕一道普通的“素三仙”,在她眼里,都氤氲着千年古韵,美不胜收。
素三仙,也叫炒三白,三白是鲜莲子、秋菱、藕带。
江鳗原本油腻,吃完一块鱼肉,正好用素三仙来清口。犹如写文章,一味浓烈倒显出盛气凌人的莽撞了,要适时地平实起来,收敛起来;也像沏茶,不可太酽太满,要恰到好处,要平平常常。江鳗色如浓酱,是大块文章大口吃肉;素三仙清清白白,犹如宋人小品,自带远山野畈的清气,更有陶潜布衣归耕南山的苍古怡然。
女作家就这样,像一个女史,带着读者从安庆出发,穿过徽地的饮食长廊,过芜湖,到合肥,向全国,从瓠子面汤到甘蔗香茅水,从马兰头到柳树芽儿,从青梅酒到桂花酿,从端午的粽子到过年的吃食,从酸甜苦辣“味觉小词典”到芥菜、牛肉干巴等云南“忘不了的食物”……走一路,看一路,写一路。较之其他作家,她似乎多了一只眼,除了感受当地的民俗、文化、文脉、故事外,还看到了老百姓的餐桌。不能单纯认为她是“吃货”,在她心里有一个朴素的概念:无论我们沦落至何种境地,倘若对吃还有着眷恋之情,那么,这样的人生还是有希望的。
安徽自古以来就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皖南的味道》的末尾部分,有一段作家的感言,可见女作家对自己家乡的深情和自豪:
安庆与徽州始终是一脉的——于文化底蕴上,可以更好地代表安徽的,只能是安庆与徽州了吧——不论是深处皖南的特殊地里位置,还是文化传承,都是纷繁万千、数一数二的。新文化运动的两个杰出代表人物——胡适、陈独秀,分别来自徽州与安庆,就不提更远的赫赫有名的桐城派,以及源远流长的徽学了。
徽文化的灿烂肌理,对女作家的创作态度、文学追求有极大的影响。她说:“人活着,就该跟山水自然同声共气,吃本味食物,写朴素文章”。
《关于徽州火腿的叙事》,是她专为徽州火腿的一篇颂歌。一次偶然相遇,作家得了一块三年陈腿。
三年陈腿是可以直接生吃的。仔细将火腿外围一层银灰色霉斑片下,然后切下薄薄一小片,舔一口,并非想象中的齁咸,一霎时,整个口腔布满酱香。这种味道,极有层次感,铺陈有序,让你仿佛闻着了酒香、醪糟的米香,紧接着唾液汹涌,汩汩而出。陈年火腿,不愧为人间美味,瞬间致人舌下生津的奇幻感,就像去年初秋,在普洱,烈日下,当喝下几口千年茶树产的赤铜色陈茶汤,同样舌下生津,香气跟随一路,久久不散。
在作家心里,徽州火腿比得过金华火腿,比得过上过央视的云南诺邓火腿。但徽州人的低调、内敛、不事张扬,让徽州火腿始终没有走出大山。像这种三年以上的陈年火腿,简直是个宝!火腿老鸭煲,火腿焖笋、火腿牛腩、火腿黄鳝……无论做什么菜,只要配以五六片这种陈年火腿,那就相当于一个药引子,那煲那菜变神奇了,不好吃都不行,能吃得连渣都不剩。
评论界认为,钱红丽是一棵从乡村的泥土里长出来的树,文学是她定坐在这世间沉甸甸的锚;她是一个解人,以文字的鹤嘴凿开一条理想的出口。
深以为然。真正的作家,双脚是踩在大地的。这部集子,女作家是把“笋片们”作为载体,载着她的乡愁,载着她对脚下土地的挚爱,载着她对徽文化的痴迷,载着她对箪食瓢饮的敬重,会晤古今,感受生命。她笔下的“笋片们”,其实早已不再是简单的吃食,那是风俗的传递,是文化的绵延,是百姓的天地。
包括我自己在内的不少人,总是感叹日子浮躁,缺乏浪漫,恨不得逃离世俗,躲到深山老林,寻找诗意——错矣!且看钱红丽怎么说:
春韭的这份绿,仿佛一个抒情的动词,跳跃着,跳跃着,给原本沉闷的生活点燃了一道烟火,叫你听见厨房里葱蒜炝锅的刺啦声,平常的日子顿时有了诗意。
诗意就是有能力将日子里的烟火气过至赏心悦目的层次上,令一颗心安稳而沉迷。(《舌尖上的春天》)
霸气!
生命如许经年,来来回回风风雨雨里,到底还是平凡生活最能留得住人(《皖南味道·安庆篇》)。
这是生命的体验。这种实实在在,让我也恨不得立即关上电脑,带上手机,挎上篮子,去——买——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