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这个字,很神乎。涵盖出、放、露、现等义;但又显混沌、飘逸、朦胧诸形态。荷塘三弄,指的是荷塘“弄”出的三种大美形态。
美,在大自然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但大美,却须天、地、人融合,似如量子纠缠,能产生惊天地、泣鬼神的力量。这种难以破译的人间密码,一直困惑着人类灵魂。且看神奇、俊美、诡异的荷塘三弄。
一弄,“小荷才露”——这何等神奇。
春末夏初,当干涸的水塘渐渐被雨水打湿、水汪汪一片时,一股子新生力量正在暗流涌动。果然,入夏的第一场雨后,水面上泛起了点点绿意。先是铜钱大小;慢慢的,铜钱变成了碗口大,日子也在那一圈大过一圈的绿意中飞奔。这不,不知何时,叶子上就竖起了莛子,哎哟喂,全都有哎,直戳戳的,剑兰一样。不几日,莛子顶端,打了荷苞,绛紫色的,像一个个纸飞机,影影绰绰,你追我赶,像是在赛跑,看谁跑得快,先跑(高)过荷叶。荷塘兀的热闹起来,蜻蜓来了,青蛙多了,知了哪甘落后?唱得更欢了。
夏天的雨就是多。三天一小雨,两日一大雨,赶场子似的。小雨淅淅沥沥,小荷无声生长。一场瓢泼大雨,几乎把荷塘抹平了,小荷看不见了,只在荷塘周遭有零零星星的“荷坚强”。能想到么?只一夜工夫,弄不清是塘水下落了,还是小荷疯长了,反正,第二天,荷塘呈现了另一番景象:小荷窜出水面半尺高,精神抖擞,探头探脑,好像在高呼:“我出来啦!我出来啦!”由不得不对这些小东西心生敬意。还有什么,比生命的律动更打动人心的呢?
“小荷才露”——是生命的赞歌,那神奇,足以与大自然的任何美态相媲美。
二弄,“塘藏明月”——这何等俊美。
荷花,自然是美的,这毋庸赘言。而且,荷花是那种花——不实地查看、亲眼目睹,你永远也想象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美;而亲眼见了,恨不得拿全世界最好听的话赞美它,脱口而出的,还就只那一个“啊……!”因为,什么样的词汇在它面前都显得苍白。无怪乎,人们是如此热爱它,爱了几千年,不分男女,不论老少。
仔细想想,人们的目光,好像盯荷花多了些,鲜少四下打量,看看荷生长的环境——塘;如果有,北宋大儒周敦颐算一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准确地道出了荷及其生存的状态。然,似乎还意犹未尽,还应再多看一眼,看到月亮升起来的荷塘。
明月高悬,天清气朗,银辉片片,整个荷塘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银光。没有“纱巾一族”搔首弄姿的摆拍,没有老年模特队的走猫步,没有大人对孩子“离水远点”的呵斥,没有“长枪短炮”按快门的“咔嚓咔嚓”声响,只有蝉们长一声短一声地鸣、蛙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唱。天与地、塘与荷、水与鱼……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屏住呼吸,侧耳聆听。
夜未央,声已息。荷塘深处,有薄雾升起,如梦似幻。天上一个月亮,水中一个月亮;天上的月亮在当空,水中的月亮被镶嵌在荷塘的水中央。好静谧呀!原来,安静,是如此美好。“月亮—荷花—荷塘—薄雾”,构成了一副精妙绝伦的画卷——世间,就该有这样的地方,安放人的心灵。朱自清自不必说了,他的荷塘就在月色之下。我想,周敦颐的《爱莲说》,也应是在月下挥就的。否则,何以悟得那么地道?
“塘藏明月”——塘不仅能藏明月,还可以藏人的灵魂。那种俊美,乃传说中的大美是也。
三弄,“塘倦荷残”——这何等诡异。
按理,一种植物,特别是以“色”示人的花草,弱了、残了、枯了,最该讨人嫌弃,被远离。荷,却是个例外。残荷不仅被作家入诗、入文,还被画家入了画,有的大画家专攻此类画。这颇有几分诡异。
荷塘到了深秋,仿佛也疲倦了,塘水不再清澈,越来越浑浊,鱼儿不晓得去了哪里,蛙儿忙着找冬眠的洞穴,只剩残荷败叶,却也依旧傲立,不怕风吹雨打,苍凉又苍茫——古人赋予此情此景沧桑美,或曰悲壮美。岂不知,这正是我们这个民族内心丰富、博大的生动体现。
不是以残为美,是在残缺之中看到了完整的存在,在落魄内里发现了新生的力量,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这给人以启迪。很多中国文人,就是在“荷塘”的意象里受到了启发。比如当代大儒饶宗颐,因喜欢荷、喜欢《爱莲说》,起名时用了这个“颐”字。枯藤老树、衰柳残荷、苍松古木、瘦水枯山、残阳古道、野径荒村、曲梅疏影、丑石断垣——作为残缺美的审美意象,一直都在。
需要说明的是,“塘倦荷残”真的只是表象。事实是,人家此时也是硕果累累,只不过,它不像其它果实那样裸露在外,而是深藏在泥里。这低调,这品格,不知道修行了多少年呢!
“塘倦荷残”——与其说诡异,不如说那是一道哲思的亮光。
旧时,中国大儒们蔡元培、胡适之等,都把《红楼梦》作为自己灵魂隐藏休憩的场所;如果这样,大美荷塘则是中国文人放飞昂扬的地方。
三弄,三种精彩,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