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个题目时,脑子里闪现的,是20年前自己对着镜子比划兰花指的画面。
我这个人吧,天生老顽童心理,对什么都感兴趣,比如音乐,凡旋律——过去的革命歌曲,现代的通俗歌曲,样板戏,传统(京剧)戏,地方戏,西洋歌剧……一句话,有调的,我都能听得进去,并津津有味。非得挖偶像,那我的偶像,也是大学时我们一个宿舍的偶像,男歌星是费翔,女歌星是毛阿敏,这二位在八十年代发行的所有歌曲,我们全都会唱。他们淡出公众视线后,我就没有特别喜欢过什么。宅家时追剧《平凡的世界》,片尾曲《祈雨调》属于“信天游”,我也听得入神,且一洒热泪。但想了想,最近20年,真正让我集中时间、精力,一个字一个字跟着学唱的,心情在线时能关上窗子吼两嗓子的,车载音乐听得最多的,倒还真不是哪个歌星的哪支歌子,而是京剧《锁麟囊》。
非票友,非研究者,一个京剧“棒槌”,生存状态与“兰花指”隔了十万八千里,却执念于一部戏的唱段,自己也感到好生奇怪。为什么呢?是什么样的魅力,吸引我这个早已不再轻易言“最”的,把这个“最”字赋予了它?
要是细述起来,值得写得东西太多。从与这部戏的偶尔结缘,到对京剧几大流派的比较,再到对几个程派传人的喜欢,非得洋洋洒洒几千大言不可。我可不想耽误大家时间,主要是也说不出什么真道道,我只说一点——
《锁麟囊》,太好听了。
这么说或不准确?或应该说,程派太好听了?我把它好有一比,像川菜——如果可以比作菜系的话。梅派像淮扬菜,最有特点,也最无特点,品相周正,色香味俱全。川菜是什么?不管你喜不喜欢,敢不敢下口,它都独自风景着,带着强烈的个性魅力——如果碰巧你好这一口,那就不得了,世间美味,尽在此尔!
当然,我这样胡乱比喻,乃“棒槌”之言,上不得台面。事实上,江湖上对京剧四大流派,早就有生动的“一字”诠释:梅派的“样”,程派的“唱”,荀派的“浪”,尚派的“棒”——至于,其具体是什么意思,这里不妄言,只抒发一小下我对程派“唱”的感慨。
“唱”,指的是唱功。能被评论界认定“唱”与另三大方家齐名,可见其唱功的不朽。或曰,唱功,乃程派最突出的特色。
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众所周知,程派是程砚秋先生在嗓子坏了之后,根据现有嗓音条件,而开创的一个流派——我更愿意理解为,程先生开创的是发声的方法、路径。
按说,嗓子坏了,该在其它方面多做文章,这样才能扬长避短不是?只能这么认为了,程先生太热爱这个行当了,他没有避重就轻,而是另辟蹊径,打造了一个全新的唱法。这唱法,注重发音——发音要“竖起来”,杜绝“横嗓”,音质追求宽厚、结实、圆润、上下贯通——这与美声唱法对音质的要求,颇为相像。同时,吸收老生唱法中的“脑后音”特色,共鸣位置移后,用气提起来唱;在音色上,用沉重代替女性嗓音中的脆亮、华美,以增强唱腔的力度、厚度和凝重感。这种艺术风格,注定了其在艺术表达上,更适宜表现悲情、苦情、悲剧、崇高。
话说到这,不禁想起了程派的一部现代戏《江姐》。诚然,程砚秋先生没有排过现代戏,这是他的再传弟子张火丁的代表作品。京剧《江姐》能获得巨大成功,程派唱腔独具特色的表现力,功不可没。因为《江姐》的内容与程派的唱腔,达到了完美统一。
另一个创新,是唱词上的变化。京剧一般都是七字一句或十字一句,程先生改变了这一固定模式,他大量地使用短句,为幽咽婉转、起伏跌宕、若断若续、节奏多变,营造了适宜的土壤,从而增添了程派唱腔的张力,提高了剧情的表现力,拓宽了一出戏的整体审美力。说程派是“声、情、美、永”的高度结合体,一点不为过。
《锁麟囊》是程先生倾力打造的一部戏。当年,从唱腔到唱词,他都亲力亲为——唱腔由他自己亲自操刀,并得到了“通天教主”王瑶卿的鼎力帮助;唱词,他要求编剧翁偶虹大胆革新,长句子短句子相结合使用——女主角薛湘灵在“三让椅”一折,有这样的唱词:“在轿中只觉得天昏地暗,耳听得,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人声呐喊,都道是大雨倾天。”“轿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这种句式,在过去是根本没有的。这样的设定,用唱腔唱出来,就是抑扬顿挫,就是疾徐有致。这很有点像文学作品中对人物的刻画,不想惊艳都不行。《锁麟囊》一经公演,立即一票难求,并成为程派最具典型的剧目,直到今天都不衰。
《锁麟囊》的唱段,我最喜欢、哼唱最多的有三段——不过,小女子有言在先,我可不懂什么声腔,也分不出什么“西皮东皮”,“快三眼慢三眼”之类的板式,千万别在是不是行话上纠缠于我,嘿嘿。
这三段分别是《春秋亭外风雨暴》、《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一霎时把七情具以味尽》。
简单交代一下《锁麟囊》的情节。《锁麟囊》所表现的故事,很简单。说的是,一富一贫两个女子同一天出嫁,在出嫁当天,为避雨在一个叫“春秋亭”的亭子相遇。富家女薛湘灵同情贫家女赵守贞的身世,把陪嫁的装有金银珠宝的“锁麟囊”慷慨相赠;赵守贞人穷志不短,执意不肯收,但经不住薛湘灵的一番诚意,最终还是收下了,并在心里认定了这个不曾谋面的知音。六年之后,一场水灾,让两个女子又一次相遇,只是这次双方的身份发生了变化:原来富的,现在身无分文;原来穷的,现在家财万贯。最终经过一番盘桓,两女子终得相认,并义结金兰,一家团聚,花好月圆。《锁麟囊》的故事很正能,传达的是一种传统的朴素的道德价值观:世事难料,行善积德,方能逢凶化吉。
程派有很多优秀的传人,赵荣琛、李世济、王吟秋、迟小秋、刘桂娟等等,我学的是张火丁,没有什么特别原因,先入为主吧?
《春秋亭外风雨暴》,是个引子。喜欢这一段,是因了其时长只有三分钟,没有情绪上的大起大落,对于初学者来说,相对容易。
因是平生第一次学唱,学得非常吃力,往往一个字,就要学好几天。不实际操练,不知道程先生对“竖起来”的发音要求,是这么难。比如第一句“春秋亭外风雨暴”的这个“暴”字,发音时,须把bo-ao的过程,发出来,才能呈现“竖”,即音色才能圆厚。“十年出一个角儿”—— 终于对戏剧界的这句行话,多少有了些感悟。
《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非常精彩,“赠囊”就发生在此时。这个唱段,词量大,全部是十个字一句和七个字一句的大长句子,但是节奏明快,跟现代流行歌曲中的“说唱”有一拼。句子长,节奏快,脍炙人口,就是不好唱。该唱段是《锁麟囊》中被传唱最多的,在电视综艺节目中,经常看到。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是《锁麟囊》中的高潮段。作保姆的薛湘灵,在经历了大起大落后,有了无尽的人生感慨。“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张火丁把这一段演绎得如泣如诉,唱出了女主的诸多难以名状。在唱词上,既有十字一句的长句子,也有三字一句、四字一句的短句子——“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演唱起来,生动毕现,很是过瘾。开头的“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这一句我学了整整一个星期,最后那个“尽”字,拖腔55秒,唱得人上气不接下气。
以前,我跟京剧之间很遥远,几乎不搭界;有了这一番“神操练”,我对程派、对程砚秋、对张火丁,充满了敬畏感,这种感觉甚至漫过了程派,延伸到整个京剧,以及所有的传统文化——书法、国画、瓷器……这些都是民族文化的精粹呀,都应好好保留的呀,都该传承下去的呀。
我知道,我是成不了票友的。京剧博大精深,丰富多彩,几个唱段,就把我折腾到精疲力尽,所以,我也从未想过要成为票友。但是,我每哼唱一次,就觉得距离程派、距离程先生、距离张火丁,近了半步;还觉得距离美好,也近了半步——这个过程是幸福的,我很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