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化,博大精深,随便哪个触点,都能晕染成华彩——譬如送别,就如悠悠飘雪,蔚蔚然一道靓丽风景线。
最先映入脑海的画面,是“十八相送”。从罗红山书院到祝英台家的那十八里路,既不宽也不长,却最深情。心心相印的两个人儿,依依惜别,你侬我侬,用你来我往的脚步,“送”出了一个一世传说。《西厢记》里的“长亭送别”,也诗情画意:“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呵呵,感情得浓烈到什么程度,才这么抽筋拔骨啊!靓丽的,不光在戏里。戏外,文人雅士的送别,同样灿烂。就说诗仙李白在黄鹤楼的那一送吧,“送”出了一首千古绝唱不说,古城扬州,因了那句“烟花三月下扬州”,愣是领衔最美春景一千年。
我乃凡人,肉眼凡胎,愚钝木讷,戏文、诗意里的送别,感触不深;倒是俗世烟火中的送别,更入脑、入心——
这不,在冀中那个叫刘家庄的村西头,就正上演着一幕动情的送别。那个穿红衣红裤的,是庄子东边老刘头刚出阁半个月的闺女兰儿。昨儿傍黑(傍晚),嫁给邻村李庄李姓人家的兰儿,一气之下跑回了娘家,因为在婆家受了气。娘亲讲礼呀,再心疼闺女,也不能由着闺女的性子,做那没规矩的事。劝了一个晚上,好说歹说,今儿一大早把闺女劝将回去——这个送呀,从村东头送到村西头,从村西头又送出二里路,俨然“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旁边陪着掉眼泪的是嫂子。嫂子拉着小姑子的手,动情地说:“妹子,别怕,这里就是你的家,啥时候回来都行”。小姑子心里“ 哼”了一声:“半个月前,这里是家,这才几天,这里就变成了娘家。”越想越不是滋味。儿媳这话,婆婆爱听,觉得儿媳妇说得是那回事儿。遂心一横,对闺女说,“兰儿,就到这了。走吧!别动不动就往娘家跑!”事实上,也不能再送了,再送就进李家庄了。兰姑娘一听娘要回去,眼泪立即崩盘。“真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呀!刚出嫁,就撵我。”她赌气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当娘的目送着闺女看不见了,才抹着眼泪回家。
最浩大的送别,发生在渭北一个农村的过年时。这不,大年初二,酒足饭饱后,拜年的一众要回了。这时,最兴奋的要数这家的女主人,因为这齐刷刷的十来个大小儿郎,都是她娘家的人,是她的侄子、侄孙,这是她一年中最得意的时候。她把他们送到大门之外,大着嗓门吆喝:“大海,跟你娘说,叫她有空来!”那个被唤作大海的,是她最大的侄子,只比她小几岁,大海也高门大嗓地回:“小姑,回吧,有事打我电话。”女主人送人是假,示威是真:“哼,别看俺个小,俺娘家是有人的!”
最夸张的送别在苏北某村。儿子在上海打工,勤奋,刻苦,很有出息,几年下来,不仅买了车,在上海郊区买了一套小房子,还“拐”了个媳妇来。小媳妇模样俊俏,这是第一次登门。那个送别可谓热闹。街上本没有多少人,但车喇叭摁得震天响。眨眼之间,街坊四邻都出来了,准婆婆领着准儿媳妇挨个喊,管这个叫婶子,给那个叫表姑——好家伙,这七大姑八大姨的,一番七嘴八舌,有的赞媳妇长得俊,有的赞当娘的有福气,在当街喳喳了好一阵子,准婆婆才恋恋不舍地让准媳妇上车,走人。明眼人一看这阵仗就明白,这不是送人,这是显摆。
比较起来,城里的送别,就简单多了。城里人住楼房,邻里之间老死不相往来,各家自扫门前雪,话,在家里都说尽了,送别一般不出大门——“不闻说话声,只听大门响”。
也有例外。
你看,老张家的送别就巴不得楼下的人知道。老张住顶楼,这几天胃病的老毛病犯了,没去上班。晚饭后,他的科长带着一个水果篮来看望他。科长当年是他的徒弟,是个有情有义的青年。老张就没有默默送,而是在门口故意大着声说:“我不送了,小李儿,下次再来!”他故意没喊李科长,叫小李儿,是想让住在楼下的老王听见,暗示一下自己与科长的关系不一般。老王与他一个科,平时仗着自己是个二级主管,没少对自己指手画脚,老张早就想反击一下,一直没逮着机会。这一嗓子,算是给老王一个敲打。
有的送别根本不想让人知道。什么“送”?送礼的。送的人不想让人知道,接受的也不想让人知道。送礼的大都是趁大家看新闻联播的当口去送,以避免遇见熟人。放下东西,稍坐片刻,连忙起身:“不打扰了,早点休息。”礼貌地握手,退到大门口,自己轻轻打开大门,转身,低低地一句:“留步!”主人意会,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大门轻轻带上,蹑手蹑脚地下楼,憋在喉咙里的一口痰,到了楼下才咔咔地吐出去。
有的送别是默默的。胡老太太的儿子离婚了,每个星期天,儿子必带着孙子来看望奶奶。不用说,星期天一大早,老太太都是早早去买菜。老太太心疼儿子,儿子带着孙子过,平时吃饭都是瞎凑合,星期天才能上这里来搓一顿。所以,每次他们来,不光吃,还带,一带一大包,够吃半个星期的。老太太觉得,儿子离婚这事,不光彩,不想这个疤老被一个楼的邻居揭,特意在家里嘱咐“小点声”。打开大门,看着爷俩下楼。孙子懂事,走到拐角处,压着嗓子喊:“奶奶,再见!”老太太依旧不吱声,挥挥手,叫他们继续走。听不见脚步声了,才把大门关上,偷偷地把眼泪擦去,再去洗涮。
有的送,则唯恐邻居不知道。
老孙在国外的双胞胎孙子回来了。他送孙子,就与胡老太送孙子不一样。他咣当一声把大门打开,叫着孙子的名字,大声嘱咐:“hello!大毛、二毛,慢点儿,别摔着”!拽英语的老孙,只会说个“hello”。他大声,是想让一个单元的邻居都知道,他也有孙子,而且在国外。此时,他很想有个邻居出来,搭句话,“老孙,谁来啦?”那他会非常得意地介绍:“两个‘老外’来了!”邻居要识趣,此时该主动开门问问,哄老爷子高兴高兴。
有一种送别,最有意思,送与被送的,双方都想让邻居知道,那就是富起来的农民走城里的亲戚。农民过去被城里人看不起,走哪儿哪儿嫌,城里人觉得有农村的亲戚很没面子。现在不一样了,农民富了。不仅吃的、用的不再需要城里人的接济,而且反过来经常开车把散养的活鸡、活鸭、绿色果蔬往城里送,双休日还经常接城里的亲戚免费农家乐。这时的送别,别有一番意味——
大门早早打开,故意让鸡鸭扑棱棱、叽呱呱的叫声,让左邻右舍听见,把一袋子绿色大米放在大门口,说话的声调比平时高了八度。城里的弟媳妇问,“大哥,这就走了?不多待天?”乡下的大伯哥说:“不了,一到双休就忙了”。声音很大,走着说着,就到了楼下。弟弟这时是不说话的,脸上荡满笑意。过去,他在媳妇面前抬不起头来,现在终于可以稍稍把腰杆挺直了。上楼后,女主人不忘把东西拍个九宫格,在微信里晒一晒。
写到这里,不免想起了自己被送的场面。父母在世时,那个画面最温馨。母亲率着一大家子人,站在家门口的高坡上,目送我看不见为止;父亲则坚持把我送到邻村镇上的汽车站,看我上了车,才回去。那种温暖,让我身在异乡,也爱心满满。现在,每每想起,心里都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