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馍,也叫烙馍馍,是我所在古城的常见面食。其大小如河北的烙饼,薄厚像山东的煎饼,口感、手感,与这二者皆不同。
旧时,烙馍有黑、白之分。白烙馍指的是用白面即小麦粉做成的烙馍,就是现在市面通行的;黑烙馍是用杂粮、主要是高粱面为主做成的烙馍。纯高粱面是烙不成个的,须掺上白面才行——白面掺得多的叫大包皮,白面掺得少的叫小包皮。能吃上大包皮、白烙馍的,是家境富裕的人家;贫苦人家,有小包皮吃,就不错了。普通百姓的白烙馍时光,是解放以后才有的。
饮食有一定的地域性、同质性。有趣的是,这个城与东邻——同省的连云港市、北邻——山东的临沂市、西邻——河南的永城市,相距都不远,也就一百公里左右,但这三个地方的常见面食都不是烙馍。同为徐淮地区,为什么烙馍馍单单在此落地生根呢?
还真有故事。
相传,楚汉相争时,为了补给军粮,徐州人发明了烙馍馍。有的传奇,是后人演绎出来的;有的传奇,是胎里带的。烙馍馍当属于后者。
遥想当年,楚汉两军对阵九里山下,汉军能连轴转地对楚军唱小曲、吹箫笛,可是因了腰间别着一摞烙馍馍,乏了依树小憩,饿了掏出来就吃?刘邦得胜归来,在歌风台大摆筵席宴请家乡父老,席面上少不了的主食,定是烙馍馍吧?喜欢狗肉的樊哙,一定是用烙馍馍卷狗肉,狼吞虎咽,一解乡愁的;大军要返回帝都长安了,依依不舍告别时,父老乡亲给子弟兵行囊里塞的,也一定有一叠一叠的烙馍馍……
让老祖宗们没想到的是,这种诞生在刀光剑影里的薄饼,未因战争的结束而隐遁,反而被这里的子子孙孙代代传承下来,两千多年都不衰,即便当下的主食花样繁多,米饭、馒头、油饼、煎饼等等应有尽有,但“老徐州”的最爱,仍是烙馍馍。这就好解释了,为什么徐州周边的城市不把烙馍当作“常见面食”,因为,人家只把它看作一种吃食;这里,却赋予了它别样的情怀,甚至把它与汉根捆绑看待。
这出身,是不是自带故事性?
若问烙馍馍的特点?依我看,就俩字:魔性。
一说携带方便?这是必须的,否则,怎么会成为军粮?一说带着麦香?这也是必须的。话又说回来,哪种面食不带着麦香呢?馒头、烙饼、煎饼、锅盔、烧饼,都是咬一口,满嘴香,面食正是凭着这一口香,与大米平分天下的。一说它薄如纸,有嚼头?这又是必须的。但煎饼也不厚,且更有嚼头,一顿饭下来,腮帮子都累得慌。这些说法都对,又似乎都不对。
吃烙馍馍得卷着吃。卷什么?什么都可以卷,好像越“土”,越好吃。“土”,指的是地方土菜,比如盐豆子炒鸡蛋、干烤鱼、辣椒青豆、炒黑咸菜等等。这些土菜,就米饭可能难以下咽,但是用作烙馍馍的卷菜,那就别有滋味。古城最经典的早点,除了水煎包外,另一种就是烙馍馍卷馓子,这里的馓子馓条纤细,入口即碎;若再放点黑咸菜、油炸花生米、一点点小香葱、一点点辣椒酱,简直是完美。
当然,烙馍馍不仅能卷“土菜”,用老百姓的话说,没有什么不是一张烙馍卷不了的!卷油条、卷猪头肉、卷土豆丝、卷羊肉串、卷米粉肉……卷什么都好吃。那“魔性”在于,就是炒菜一不小心失了手,味道一般般,用烙馍馍一卷,霎时秒变——真说不清个中的缘由:是因了馍香感染了菜?还是菜与馍一卷,发生了化学反应?总之,变得好吃了,大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快感。尤其在日子晦涩的年代,烙馍馍的这种“魔性”,恰好弥补了缺油少盐,家家户户,顿顿离不开这种薄薄的大圆片。
或是因了这层关系,“会不会做烙馍馍”,一度是这里的老百姓,衡量好女人的一个标准。那时评价新媳妇,是把“长相+会不会烙烙馍”一起审视的。“长得俊,但是不会烙烙馍”与“长相一般,但会烙烙馍”相比,人们宁愿选择后者。哪怕是个丑媳妇,但要是烙得一手好烙馍,仍被乡邻们称羡。
烙馍馍好吃,烙好却不易。别看就薄薄的一层,却很见技术。馍烙烙用的锅,不是凹下去的炒菜锅,而是微微鼓起的铁鏊子。烙烙馍,火候、和面,都很关键。火要旺,但不能旺过了,过了因面片太薄,一沾就糊;火若跟不上,面片放上去就粘锅,揭都揭不下来,变成一块一块的面疙瘩。和面同样重要,面要和得不软不硬刚刚好——硬了,不易擀,馍发挺,一咬一个白茬;软了,软不叮当,烙不成个,既难看,又难吃。擀面、翻挑、烧火全在分秒之间转换,就看是不是眼疾手快,只有高手才能独自完成。为了避免顾此失彼,通常情况下,由2——3个人完成,一个管擀面,一个管烧火,一个管翻挑,各管一样,协作完成。
过去,这里的家长,在闺女还是十来岁的小丫头时,就开始训练,为的是将来在婆家不被翻白眼。新媳妇的“烙馍关”,是一定要过的。
过门第一天,婆婆早早把白面及和面的盆拿出来,鏊子、柴火是现成的,妯娌自告奋勇想帮忙,被婆婆瞪了一眼。婆婆有自己的考量,她就是想看看这个新妇,是不是手脚麻利。
这边厢,新妇和面、醒面后,生火、擀饼,好一阵忙活;那边厢,婆婆、小姑子、妯娌,一字排开,围炉评委。眼见新媳妇忙而不乱,一张张烙馍很快新鲜出锅,那擀,那挑,麻溜得嘎嘣脆!捏一捏,不薄不厚;尝一尝,既软糯又有劲儿。不卷菜,娘仨一条一条地撕着干吃,也下肚了一两个。婆婆心下大喜,一高兴,赶紧让大儿媳过去帮忙——嘿嘿,新媳妇的这一关,算是考核通过了,她的男人有谝的资本了。
话说那“谝”,可不能在大街上,大张旗鼓地说“俺媳妇手多巧”之类的话,这么个夸法,会让人笑掉大牙的。他只消用一根筷子,把烙馍馍像穿糖葫芦那样,穿成密实实的一筷子,蹲在自家大门口,若无其事地“自嗨”;或者到大街上有人群的地方走一遭,邻居们自然看在眼里,少不得挨后生们羡慕嫉妒地一啐:“哼,便宜这小子了!”
“一筷子烙馍馍”,恐怕只有这个地方有此形容。说一个青年身体棒、能吃饭、能干活,不在胸大肌、三角肌等“肌”字辈里找词用,而是用“能吃一筷子烙馍馍”来比喻,既生动,又形象,画面感十足。
古城康熙年间的状元郎李蟠,他参加“国考”,一口气吃了36个饽饽,一度传为美谈。其实,他入口的吃食,还有另一个版本——吃的是36张烙馍馍,据说也是因了这一吃,让烙馍馍名扬京城。
到底有没有扬名,无从考证。但是,凡是从古城走出去闯荡江湖的游子,耄耋之年最怀念的家乡那一口,确是烙馍馍无疑。有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在七十多年前,跑到台湾的老兵,若干年后回到故里投资兴业,接待人员在饭前,贴心地问了问“想吃什么?”老先生张嘴就说“烙馍馍卷馓子”。当老人家接过服务员卷好的烙馍馍后,手微微发抖,咬下第一口,老泪就下来了,他一边吃一边流泪到不能自已。原来,他想到了他故去的老娘。他离开家时,老娘就在他的布兜里塞了一大叠烙馍馍……
烙馍馍也有让人尴尬的时候。单位一女同事,第一次到她丈夫——当时还是男朋友家时,就差点被准婆婆嫌弃。这位同事年轻时白白净净、文文弱弱、眉清目秀,不成想,老天却赐予她一个大胃,饭量极大。“俺不能藏着掖着,就得让他妈知道俺能吃。”这话没毛病,徐州女孩子就不会写那个“装”字。吃到第五个烙馍馍时,准婆婆的笑容就僵住了,小姑子又是吐舌头又是做鬼脸,她权当没看见。那时人们的日子还普遍饥荒,又是临时动意留饭,桌上没有几个菜,眼见着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爆炒干烤鱼都快光盘了,她劝说自己不能再吃了。烙馍的分量,每个在一两左右,自己家烙的,有可能还要超过一两。她一共吃了8个,还不是太饱。“老太太要不是看我烙烙馍还行,这亲事就黄了,说怕把她儿吃穷了。哼!”她学这一幕时,仍愤愤的,我们却差点笑岔气。
以往,在街巷里弄,经常见到这样的景象:邻里之间三五户凑一起,搭案板,支鏊子,添柴火,烙烙馍。大家分工合作,谈天说地,一个下午,就把几户人家四五天的馍,烙了出来。各家不单有了馍吃,邻里之间的感情也加深了。随着高楼大厦的崛起,搭伙烙馍的场景几乎寻不到了,会烙烙馍的人越来越少。
近十年来,市面上出现了机器烙馍。表面看,机器烙馍与手工烙馍无两样,但是咬一口才有感触,不劲道,涣散,面香少了几成,与手工烙馍不可同日而语。
现在,烙馍馍已晋升为“徐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这自然是好事。但,你懂的,凡“遗产”云云,都说明有了濒危的苗头。
烙馍馍可消失不得哦!总觉得,在属于彭城文化的篇章里,有一角是老百姓用面食、用面板“擀”出来的。至于是“徐文化”卷了徐州烙馍,还是徐州烙馍卷了“徐文化”?我坠入五里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