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是吹的,辣汤在我这座古城,有年头了,可追溯到公元前。
屈原《天问篇》,有“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之长”的诗句,个中的“斟雉”,指的就是徐州这碗辣汤。
时光回到公元前两千多前。公元前的两千多年,距今已有4000多年历史——什么概念?天玄地黄,天地一片洪荒。彼时,天未开蒙,地上洪水泛滥。为治水,尧帝连日操劳,大病一场。一个叫篯铿的人,用野鸡、稷米、野菜等原料,炖了一锅叫“雉羹”的汤,为尧帝调理身体,治愈疾病,雉羹从此名声大振,篯铿故此获封彭城即现在的徐州,他也被尊为彭祖,后人还推崇他为烹饪的祖师爷。
彭祖发明了人世间的第一碗汤,他活了800岁,娶了49位太太,有儿女54人。“老徐州”不说人家彭祖养生有朮,导引有方,硬说与喝这汤有关!有的传说传到今天,就是个传说;而有的传说传到今天,不光是传说——辣汤,就是。徐州人的辣汤情结,就此系下。
雉羹被叫饣它汤,全因乾隆爷。这个“饣它”字,读sha音,二声,只在徐州有这个字,且只与汤组合。据说,乾隆南巡路过徐州时,一尝这汤味道不错,随口问了一句:“这是啥汤啊?”官员紧张,赶紧附和道:“是饣它汤,是饣它汤。”乾隆爷兴起,赐名“天下第一羹”。老百姓嫌雉羹这个名字不接地气,直接“饣它汤、饣它汤”地喊开了。
现在,在古城,要是见到“啥汤”的字眼,莫见怪,不是别字,也指这汤。因为这个“饣它”字,电脑的字库里没有,只得用“啥”来代替,但是全城的老百姓都知道个中的原委——饣它汤、啥汤,喊着喊着,二百多年又过去了。
汤文化在这里生生不息,代代相传,几经演变,饣它汤成了现在的样子:野鸡换成了打野(野外放养的)的老母鸡,稷米换成了薏仁、麦仁,野菜换成了香菜,又加了成年猪的圆骨、猪蹄膀等,煮的时候除了加葱之外,还有大量的生姜、黑胡椒等——注意哦,辣的关键,不是辣椒是胡椒;洗好的面筋在温水中醒透,直到海绵状的面筋表面变得光滑柔软,再一小块一小块地下锅,同时用筷子顺时针搅动,面筋便被甩成片状,如鸡蛋絮,但比鸡蛋絮略厚一些;经大火、中火、小火十几个小时的熬制,最后用文火收口,起锅时,加上盐、面糊,淋上香油。
在一些老字号店,不乏南来北往品汤的客人,有的还是专程前来。没办法,彭祖的养生术、导引术,诱惑力实在太大。饣它汤,越传越神,越传越玄。听说电线杆子上,广告治疗不孕不育的,给开的方子里,也有这款汤——就只差把饣它汤当春药了。
在“老徐州”心里,辣汤是饣它汤的变种,或曰饣它汤就是辣汤,辣汤相当于饣它汤——就这一点,城里的黄河沿一带,遛弯、打牌的“老徐州”们,不知道争论了多少年——争论来争论去,谁也说服不了谁。要是来一个现场街访:“天下第一羹”是什么?十有八九会说是辣汤。
也怪不得“老徐州”们混淆,实在是这两种汤,在用料、做法上,有很多相似之处;至于味道,非烹饪专业人士,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要叫我这个“新徐州”看,那就简单了:饣它汤与辣汤,一个稠,一个稀;一个不辣,一个辣;一个是贵人喝的,一个是草根喝的;一个喝时须配八股油条,一个喝时得吃鲜肉煎包;乱搭亦可。即,喝饣它汤,吃煎包行;喝辣汤,就八股油条亦行,同时喝、同时吃也照样。
汤,一日三餐皆有,但辣汤,多在早点喝。徐州的早点还是丰富的。喝的,除了辣汤、饣它汤外,还有热粥、油茶、丸子汤、羊肉汤等等;吃的,除了煎包外,还有煎饺(也叫锅贴)、蒸包、油条等。若问,最能代表徐州的早点是什么?包子、辣汤是也。包子不是蒸包是煎包,确切地说,叫水煎包,外皮酥脆,馅料十足。前些年,单位招待外地的客商,早点一般不在我们单位自己的酒店用餐,而是到正宗的饣它汤店,饣它汤、辣汤、八股油条、荤素煎包、烙馍馍卷馓子等等,一股脑地一齐上,烙馍馍是古城独有的面食,另话。
徐州人有多爱辣汤?这么说吧,没有一碗辣汤解决不了的事。
年轻时,在机关,常听司机之间调侃:“哥,这两天,怎么蔫啦!早上‘玩’它两碗,不就摆平啦!”当时,不便问。现知,那是指喝辣汤。
早些年,听到过一些“老徐州”的传闻。说是解放前,黄河沿一带,有这样的场景:一个老太太正在趿拉着鞋,喝辣汤——
她喝的辣汤,既不是前文所述的辣汤,更不是饣它汤,而是较之二者更平民化的胡辣汤,这种汤是辣汤的低配,也用大骨头熬制,但不一定有鸡肉,顶多加点当时不值钱的鳝鱼丝和豆腐皮或黄豆芽等,稀汤寡水,全靠胡椒的辣提味。贩夫走卒、拉板车的、拾破烂的,喝一碗胡辣汤,也能解馋消乏,而且一点不比那两种出汗少——一碗汤下肚,一身大汗,也是一个痛快。
话说老太太正在趿拉着鞋子喝辣汤,忽然不知谁喊了一声:“老娘们,还喝,你孙子跟人打起来了!”老太太一听,眉骨立睖起来,“啪”地放下筷子,起身,端碗,猛喝一大口,咧了咧嘴,趿拉着鞋子,一溜小跑。那时人穷,没有内裤可穿,裤子也是大裤腰的,不系腰带,只一免。老太太这一着急忙慌地跑,可了不得了!鞋子、裤腰都跟着捣乱,顾鞋子顾不了裤腰,顾裤腰顾不了鞋子,差点露出半个屁股,那个尴尬,想都不敢多想……这种传闻,我过去不信,以为是贬低人;现在,信了。
旧时候,街边陋巷,头疼脑热的,谁家有钱买药?一碗胡辣汤,打几个喷嚏,就把感冒灭了。“老徐州”骨子里认为,辣汤能发阳气,否则,光靠野鸡,彭祖怎么会生那么多孩子?就是现在,坊间,新婚燕尔,面色发蔫了,立即被好朋友拉去喝辣汤,一碗不行喝两碗,两碗不行再三碗,实在不行端着盆喝。倒推三十多年,端着印有“抓革命促生产,要文斗不要武斗”字样的大瓷缸子喝辣汤的,比比皆是。两个馒头,或6张烙馍馍,吃得不慌不忙,不一会,“抓革命”就剩下了空缸子。媳妇一大早到菜市场买菜,不忘给男人打两碗辣汤,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这个城市有三多:跳广场舞得多,健步走得多,习武得多。我所在的单位,规模不算大,人员不算多,就有员工是太极拳业余组的全国冠军。几千年的基因密码,让这里尚武好斗,追根溯源,全在彭祖那一碗汤里。
一个汤,成了一个地区的文化象征、文化符号,人的性子与一碗汤捆绑在一起,透过这样的一角,看到一个城市的秉性。
辣汤,辣出了雄性,辣出了血性,辣出了不惧刀枪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