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完最后一个字,已近午夜——这么晚了!赶紧关电脑、关键盘、关鼠标,伸手关台灯的刹那,猛地看到月亮在偷看——它在窗子的右上角,探头探脑的,像垫着脚尖扒着窗户伸长脖子往里张望的调皮孩子,我“噗嗤”一下子笑出了声。索性拉开纱帘,打开窗子,坐到飘窗上,让它看个够。
它看见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看见的,确乎是一个较以往不一样的月亮。夏天的月亮,很低,感觉在前楼的楼顶似的;亮度也不够,发暗,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月亮浑浊,天空也不清朗;也可能是天空不清朗,衬托得月亮显得浑浊。而此时的月亮,真是个美!美在亮堂,美在清澈,美在宁静。夜空像深海的海水一样,蓝得深不见底——所谓“清辉”,得是这样的晴空、这样的月亮,才“辉”得出来的啊。此情此景该有诗!好在关于月亮的诗多得车载斗量,压根不需要我费脑壳。不说那些大咖、大神的,就说《红楼梦》里香菱的吟月诗,就很吻合:“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晴空护玉盘”,不要太形象哦!仲秋的月亮之美,恰在于厮。不是此时的月亮较其它时候在面积上多粗多长,是秋高气爽的澄澈夜空,让那“玉盘”显得更大、更圆、更美。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明月清辉,让天地间的万物,散发着白天见不到的柔美。秋虫的鸣叫,像是催眠曲,催促着“夜猫子”们赶快休息——偏偏我这个“夜猫子”,此时睡意全无。再有两天就是中秋节了,与其那一天挤破头等候月亮——且不知届时天公作不作美,月亮有没有今晚的模样,不如择日不如撞日地就在今晚、此时,主动与月亮来个“午夜约会”,把积习日久的心里话,跟这个一年之中最美的月亮,好好念叨念叨。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关于月亮的万千思绪,端的涌上心头。
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在大自然诸多天象中,月亮最低调,却最得人心。有了喜、有了悲,人们都愿意与月亮说说悄悄话。一轮圆月,承载了老人的团圆、孩子的月饼,恋人的相思、学子的苦读,男人的情谊、女人的月事。游子看月亮,看到乡愁;战士看月亮,看到平安;诗人看月亮,看到诗意;画家看月亮,看到色彩。如果说太阳是物的大救星——万物生长靠太阳;那么月亮则是人的救世主——人的情绪、情结,因月亮而排解、而疏通。
长得漂亮?那叫闭月羞花。
家有喜事?那叫花好月圆。
与人相恋?那叫花前月下。
品质高洁?那叫月白风清。
想家了?听李白对月亮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仕途不如意?听苏东坡对月亮说:“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思念朋友?听赵嘏对月亮说:“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想念亲人?听杜甫对月亮说:“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月亮像一个可人,你在天涯海角,你有任何心事,它都悄悄地走入你心里,与你分享,为你解忧。
月亮又像一个巨无霸“树洞”,容纳了先人在现实中回答不了的问题、解决不了的烦恼、无可倾诉的情感、天道轮回的感悟。一代一代传承下来,月亮便多了一圈又一圈美丽的光环。那光环,是先人与月亮对话碰撞的灵烟;那灵烟,又幻化成文脉肌理,种在了每一个炎黄子孙的心里,整个民族便都有了月亮情结。
其实,月亮充当我的“树洞”,有多年。
开始,它只是在我的八月十五——中秋节时出现。过节了,集体宿舍里,离家近的,都回家团圆了。我的家在千里之外,没办法回去(那时还没有中秋小长假)。单位发了月饼,我不想吃,心心念的是老娘包得包子。家乡的习俗,过八月十五不吃月饼(那时没钱买月饼)吃包子——条件好的,吃肉包子;条件不好的,吃带油渣的素包子。彼时,通讯还受局限,没有电话,没有微信,只能对着月亮想爹娘,说几句爹娘听不见的话,掉几滴爹娘看不见的眼泪。渐渐地,月亮对于我,成了一个符号,一旦月圆悬空,一种浓浓的思亲之情,会自然而然升腾。
真正离不开月亮这个“树洞”,是在母亲去世以后。2002年12月,身体一直硬朗的母亲,在她八十岁的前夕,无征兆地突然昏迷,只24小时,就撒手人寰——之前的两年,我还沉浸在痛失父亲、大姐的悲恸中,母亲的忽然离世,像一具闷棍,把我打懵了,打蔫了,我颓丧得一度不能自拔。
有一种幸福,叫听娘絮叨;有一种痛苦,叫听不见娘絮叨。
——1997年,大姐给父母装了电话。一变天,我那小屋子里的座机保准响起。拿起电话,母亲的声音又大又急促:“小×(我的小名),要变天了,别光顾好看,加衣裳!”“哎!”我答应着。母亲不煲电话粥,她舍不得电话费,恨不得一句话把所有的意思都表达清楚,打电话的语速比平时快一倍。临了,不忘嘱咐我一句“别怕胖,多吃点!你不胖!”往往不等我回答,“啪”,电话挂了。
这样的对话,后来被我无数次幻想再现。有些体会,不到一定年龄,是感受不到的。怎么叫有福?你一把年纪了,还能享受探亲假,一进老宅子大门,在大门口大声喊一句:娘,我回来啦!屋子里有人答应;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端上桌来……娘在,是最大的福报。你蠢、笨、呆、傻,被举世厌恶,都不要紧;有娘在,心就安。那份心安,让你心里踏实、有底气。娘是儿灵魂的指导,娘不在了,老家就不在了,儿就成了断了线的风筝。
——打小一门心思苦学,目的只有一个:离开那块贫瘠的土地、落后的地方,恨不得一去不回头。但能想到么,若干年后,最让自己魂牵梦绕、放心不下的,恰恰就是那个又贫瘠又落后的老家。满心欢喜地回去,却又发现,一切都变了:爹娘住的老屋不在了,儿时的玩伴疏远了,到处是陌生的面孔,就连一个锅里吃饭的亲人,也变得客气起来……也是,自己已成了小辈们的姑姑、姑奶,按老理儿,这是正经八本的亲戚,再想回到“端起碗来就吃、拿起杯子就喝”的无所顾忌的时光,是不可能了……“老家”,再也回不去了。
母亲走后,我感到心被掏空了,疼,失落,孤独……唯有月亮,能把心事付诸卿。看见娥眉月,我会想到母亲的笑眼——母亲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一派慈眉善目。我想就着那笑意,趁着夜黑,说说心里话。那些话跟外人难以启齿,怕被笑话,此时说出来,谁也看不见羞红的脸。看见满月,我会想到母亲的笑脸——母亲没发过脾气,即便日子晦涩生计艰难土屋土炕,也从不糊弄日子。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子一天两扫,大早起来扫一遍,晚饭前扫一遍,一日三餐汤汤水水都齐全。我惹母亲最生气的一件事,是我大学毕业留在了这个城市。我那一大家子,是巴巴地盼我回去的——一来,我们家追溯祖宗八代,也没有一点南方的基因,怕我在这里水土不服;二来,人生地不熟没有靠山没有亲人,怕我受委屈。母亲尤其希望我回去,因为她生了三个闺女,老大、老二,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北,她指望着她最疼爱的老三我能膝下承欢。可怜我那时年轻气盛,根本不懂换位思考,直到若干年后有了一定的阅历,才体察到母亲的苦楚。但母亲没有埋怨我,也不许家里人数落我,只要是为了孩子们好,她甘愿吃尽所有的苦。最终,母亲把对我的想念,化作了我回家后的笑脸——那时的母亲多么开心,平时她对我的想念就有多么迫切。
月亮在我心中,不单是一个天象,或“清辉”的始作俑者,它是伙伴,是朋友,是知己,是图腾。浮躁?焦灼?郁闷?在月下坐一会,对着月亮发发呆,再大的负情绪也会一点一点淡下去,心会慢慢安静下来,跟老娘在时一个样。
诚然,月亮给予我最多的,还是快乐。一想到,这个大圆盘,就是李白、杜甫、苏东坡、李清照等等一众大神们吟咏过的那个亮亮的家伙,就莫名的兴奋。他们“诗”过的花草树木,早就化作了一粒粒尘埃;只有月亮,依然!换句话说,现如今,见识过李白的放浪形骸、杜甫的忧国忧民、苏轼的潇洒自在、李易安的深情款款的,不是花草树木,是月亮。因了月亮,我这枚素人,跟这些高山仰止的男神女神们,竟然有了那么一丝丝神秘的关联——何其幸哉!
我在月升月落中,感受着时间的推移、世事的变迁、人间的沧桑、人生的无奈……但无论岁月怎样变化,皱纹多么纵横,一个信念是我笃定不会改变的,那就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