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我就被认为是个憨丫头。
憨厚,在我们老家,是缺心眼的代名词。我整个童年、少年,听得最多的,是母亲对我“光长个子,不长心眼”的嗔怪。
我木讷,害羞。家里一来人,我就像“黄花鱼溜边”一样,赶紧开溜;客人一走,我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气得老娘经常急吼吼地冲我嚷嚷:“看人家英子,见谁都婶子大娘地喊,你还大一岁,见个人还能把你吃了?”英子是东邻的孩子,我的玩伴,嘴甜得人见人爱。也不怪母亲生气,我不光嘴笨,还认死理,不会拐弯,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老惹母亲唉声叹气。
有一年大年三十,母亲和嫂子包饺子,吩咐我擦玻璃、扫院子。院子扫干净了,玻璃也擦得差不多了,她们还没包完,饺子一盖帘一盖帘地摆得到处都是,我问了一句:“怎么包这么多呀?”母亲一声呵斥:“别说傻话!”嫂子不说话,抿着嘴一个劲儿笑。原来,老家有风俗,过年尤其是大年三十,凡是沾着碎、破、少等字眼的话,被认为晦气、不吉利。要是煮饺子时饺子破了,一个年都过不好。过年时的饺子皮,较平时厚,就是这个道理。母亲对我的傻气一脸无奈。
让母亲非常尴尬的一次,是有年春天,我的大表哥来我家走亲戚。因路远,父母执意挽留大表哥吃午饭。表哥的岁数与我大哥差不多,他的母亲即我的表姑已去世多年,但大表哥讲究,不光过年时来给我父母拜年,平时也经常来看望。父母认为这个外甥很懂事,他每次来,必管饭。午饭是烙饼煎鱼炒鸡蛋,这是那个年代我们家的最高礼遇。开饭前,表哥特意从里屋出来,招呼我和母亲一起吃。我母亲说:“战常(大表哥名字),你别管了,快去吃吧,一样的。”我听着就不乐意了,明明烙的两张大饼,炒的鸡蛋、煎的鱼,都端到里屋了,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嘛!就嘴贱地秃噜了一句“哪一样呀!”大表哥笑着要拽我进屋,被我母亲拦住了。母亲讪笑着,连连说:“你这个妹子憨,你快去吃,一会儿凉了”。母亲把我强拉硬拽到大门口,气得差一点掴我一个大巴掌,指着我的脑门子恨恨地说:“唉,真没眼色!”
我考上大学,总算给母亲争了回脸。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她几乎走哪都带着我,那个显摆,就跟她要上大学似的。若干年后,我才理解母亲的苦衷:她是要把我十几年冒出的傻气都找补回来呀!大学四年,每回返校,她不叮嘱我别的,总是让我“学精点,长点眼色”——太难为人了!大学也没有教人精、让人有眼色的课程,谁人的脸上,也没贴着“我精”“我有眼色”的标签,怎么学呀?她说她的,我依旧故我的。
毕业了,工作了,按理,不该再冒傻气了,因为大学生是大家眼里有文化的人。但事实却是,我那傻气依然时不时地就冒个泡。
人都说,职场离不开两个局,一个是牌局,一个是饭局。有城府的人,会好好利用这两个局,积攒人气,和谐关系,为自己营造一个相对宽松的职场氛围。而我呢,一言不合就给人顶到南墙去。凡有邀牌的,我说:“我宁愿看报纸,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大小王’上。”就跟自己多清高似的,瞬间“赢来”白眼。其实,是我自己脑子不灵光,算不过来,怵头与人交往。饭局上,更甚。我不懂迂回,不会说俏皮话,自己不喝酒,脸皮又薄,经常扫了大家的兴,让场面尴尬。时间一长,我离这个局,也渐行渐远了。
上班的第三年,在一次干部大会上,组织部门领导一脸严肃地说:“有的青年,不求上进,不主动向组织靠拢……”这是说谁呢?看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地扫向我这边,我心里直发毛:莫非是说我的?因为我确实没有主动给谁汇报过思想,也没递过申请书——实话实说,我没做过这些真不是不想进步,是觉得自己做得确实不够,距离那个目标差得太远。后来得知,同一年进单位的大学生,人家都先后递交了申请书,就差我一人。我这才若有所思,赶紧写了一份交上去,表明态度,马上就收获了表扬:“这就对了嘛!”
1997年,单位分房子。因僧多粥少,在工作布置会上,领导动员大家,要发扬风格,把房子让给最需要的同志。我坚定地响应了号召。一位关系不错的老大姐,一听我不申请,急了:“别犯傻!你的房子那么小,你又不是不符合条件,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不提白不提!”当时,我住的房子是单位的第一代房子,房龄最老,面积最小,只有46平,小得转不开身。没想到,不幸被老大姐言中。1998年,国家出台房改方案,集资建房、福利分房,一去不复返,那次分房,成为单位的最后一批福利(分房)。之后,我省吃俭用了13年,才从那个小屋里,搬出来。
做得最傻的一件事,是修改同事的文章。那是一篇约稿,要上我们自己报纸的头版头条,同事把稿件写成了总结。因时间紧,我未来得及与他通气,就三下五除二大动干戈,虽然还用他的素材,却把文章改了个面目全非。我想得很简单,一来,新闻稿得有新闻稿的样儿,就是小报,也不能失了这个底线;二来,我是编辑,我有责任修改任何一篇稿件。再者,我又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你好。结果,真应了郁达夫那句名言:“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这一改,一下子动了他的奶酪,即便后来我把那篇文章只署他的名字,拿到杂志上公开发表,但,依然没有消除他与我的隔阂。
像这种好心换来糟心的傻事,就多了去了。
这一路走来,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被石头绊过,被大风刮过;跌倒过,摔伤过;迷过路,钻过死胡同;七灾八难,遍体鳞伤,一个猛子,半生就过去了。功劳没建一分,苦劳有一大串。
至于,是什么时候,自己活成了年轻人眼里的“成熟、智慧”?莫非,是从会说恭维话开始的?是从给对手笑脸开始的?是从不再轻信他人开始的?是从不看他人的脸色开始的?是从把委屈嚼碎了咽到肚子里开始的?
真说不清楚。
可是,有谁知道,我有多讨厌这所谓的“成熟、智慧”!我有多怀念我那喜形于色、实话实说的年华!
我的憨厚,究竟,叫谁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