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一点豪放美

中国传统的审美，大致可分为两大板块：一曰含蓄美，也叫婉约美、阴柔美；一曰豪放美，也叫粗犷美、阳刚美。审视整个民族两千多年的审美实践，毋庸置疑，两大审美板块并非平分秋色，而是有严重的倾斜，含蓄美无疑是被倾斜的那一方。时光已进入21世纪，今非昔比，盛世中国也进入新时代，窃以为，应多一点豪放美。

国人崇尚内敛、含蓄、藏而不露，不太接受张扬、奔放、性格外露。比如，同胞姐妹，老大内向，文静，不爱讲话；老二活泼，好动，自来熟——老大肯定会得到一家人的首肯，老二一定经常挨批评。同样，在一个单位，同等资质的甲乙两人，若甲内向，慎言；乙外向，多语，不用说，甲一定能获得更广泛的好感。这种价值判断，是中国人骨子里就有的。至于上层建筑层面的文学、建筑、园林、雕刻等等，对含蓄、婉约的推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园林被誉为“集中国文化之大成”者。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园林，精雕细琢最合适。从整体布局，到远、近景的层次搭配；从不对称美的设计，到人与自然的高度协调，都匠心独运，极尽讲究。亭台楼阁、假山池沼、花草树木、长廊门窗、书画楹联，应有尽有，那是万般聪明、万千智慧的集结号。一个园子，足见中华文化之博大精深。雕刻亦如此。雕刻是最具匠心的艺术。牙雕、玉雕、木雕、石雕、泥雕、面雕、竹刻、骨刻、微观雕等等，无不以小见大，知微见著，细微之处见精神。

至于文学作品的婉约风，更是一枝独秀，千年不衰，从未间断。自古以来，批评家们极力鼓吹含蓄美。典雅、清奇、飘逸，向来被津津乐道——什么“意在言外”、“回味无穷”，什么“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似乎愈含蓄，其内涵就愈深远。宋词堪称婉约美的最生动载体。宋词中涌现了一大批婉约诗人，如李清照、柳永、晏殊、晏几道、欧阳修、秦观等，他们的作品，吟尽人间情感，叹断人生哀怨，芳香春秋，传唱千古。

罗列上述文字，是想说明婉约美的倾斜程度。

造成审美倾斜的缘由是复杂的。深究起来，应从政治、经济、历史、哲学等诸多方面进行深层剖析，才能得出较为客观的结论。但不管怎样，整个民族的心理态势和文化素质决定了这个民族的审美观念的总趋势。审美观念受思想观念的深刻制约。中华文化，是精英文化、圣人文化。其核心，是儒家的仁爱至上、中庸之道、以和为贵，倡导规矩、规范、约束，拒绝放任、散漫、自由。这种思想认识，直接引导着民族的审美意趣。

必须说明，抛出“多一点豪放美”这个命题，丝毫没有厚此薄彼的意味。在历史的审美构架上，中国两千多年的创作实践，为婉约美的发现和开拓，提供了极为珍贵的宝藏，为世界美学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中国上下五千年，虽历经几十个王朝，但中华文化无断裂，无梗阻，经久不衰，绵延不绝，这在世界文明史上绝无仅有。只是，相比之下，对于豪放美的发现和开拓，逊色很多。当然，这是从整体而言，从大趋势看问题，从倾向性说明问题；并不否定两千多年来中国文坛上出现的大量具有阳刚美的作品、不乏充满阳刚之气的朝代。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堪称豪放的朝代，都是历史上的盛世，比如汉朝、唐朝。在文学实践上，这两个朝代都绽放了绚烂的豪放美的花朵。

汉赋是诵出来的。遥想远古的洛水之滨，当那个文弱的书生贾谊，慷慨吟唱“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的时候，他内心是充盈的，那是整个民族的心理写照。

唐诗是喊出来的。公元756年秋，躲避安史之乱的李白来到庐山，喊出了那首千古大诗——“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事实上，彼时，痛快淋漓地喊得不止李白一人。在唐朝，从牙牙儿郎到诗圣、诗佛都在喊——

7岁的骆宾王在喊：“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诗佛王维在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诗圣杜甫在喊：“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还有那个“愤青”陈子昂在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等气势，只有大唐才有！因为，盛世才能喊，盛世才喊得出！喊，是盛世情怀的自然流露。喊，所折射的是骄傲，是自豪，是自信，是俯瞰天下的气度！唐诗把豪放美推向了一个极至！大唐之后，随着程朱理学的兴起，婉约之风渐行渐盛，以至于，即便宋代诞生了中国最具豪放美的诗人及诗作——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大宋也没有把大唐的豪放挽留住——当然，这不是一介书生左右得了的，这是另话。毕竟，软弱的土地开不出硬朗的花朵。婉约风，到了清朝，达到了顶峰。其代表事件就是《红楼梦》的问世。不赘述。

婉约美就这样一直占据着中国两千多年审美的中轴线。对待任何事物，都应以辩证法的观点审视。单一的审美观，捆绑带来的是保守、狭隘、固步自封、妄自尊大的价值呈现，这给民族、给国家的危害，翻一下怵目惊心的中国近代史，即知一斑。新中国成立后，曾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一元文化。其后果之严重，众所周知，勿须多言。

历史掀开了崭新的一页。中华民族没有哪一个时代比现在更接近伟大复兴。伟大的人民正在将曾经的历史创伤一点一点愈合。“建立世界利益共同体”，是当今华夏儿女为世界人民做出的贡献。此时，“多一点豪放美”，恰逢其时。

多一点豪放美，不是不要婉约，而是摒弃“唯含蓄为美”。要既欣赏柔的美，又欣赏力的美；既欣赏西皮流水，又欣赏咏叹调；既欣赏醉花阴，又欣赏十四行诗；既欣赏丝竹，又欣赏交响。要坚信，头顶的天空足够高，脚下的大地足够厚，足能容得大千世界的万千之美——美美共生，才是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