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来一个问卷调查“唐诗之中,你最爱哪一首?”你会选择什么?
我认真想了很长时间。好诗太多,喜欢的太多,非得选个最,不要任何捆绑,发自内心,实话实说,那我既不选“圣人”的诗,也不选“仙人”的诗,而选名声比“诗仙”“诗圣”低了几个档次的崔颢的《黄鹤楼》。
七言律诗《黄鹤楼》,大家太熟悉啦!中学语文课本里有,也属于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唐诗。是诗人登临黄鹤楼,被眼前的景物所触动,诗兴大发、信手拈来、脱口而出、一泻千里的吊古怀乡之作。话说唐诗那么那么多,就是吊古怀乡、触景生情的,也是一抓一把,怎么偏就选中了这一首呢?
先扫描一下这首诗,非赏析,只说我的感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这是诗的第一联。开联自然,开宗明义。不像是吟诗,倒像跟邻居老婆婆拉呱,直白,轻松,自由。读很多大诗人的诗,需要读者拉开架势,这一首不用,上来就直接被作者拽到了其所设定的诗境里。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第二联,延续了第一联的自由,甚至有“太”之感,尤其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七个字,后六个字均为仄声,这在喜欢咬文嚼字、追求平仄对仗的人的眼里,会不会是“大逆不道”?——忒不讲究了,越界了。
首联、颔联,就是这么无拘无束,“黄鹤”俩字,居然出现了三次——不是一般的重复哦,是严重重复。我戏称这首诗是“非典型性律诗”,因为典型的七言律诗,有“清规戒律”:非但讲究字词运用,重复是万万使不得的;而且,第三、四句,第五、六句,即颔联、颈联,都要工整对仗——“无韵不律”嘛。律诗的美,一个重要方面,就是韵和律,那是汉语言特有的声韵美。而这首,作为律诗却显得没规矩,怎么就赢得了那么多青睐,特别是,让心高气傲的“诗仙”李白心服口服?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但,为什么呢?暂且不表,卖个关子。
要真以为崔颢不懂对仗,那才是想多了。第三联,“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笔的那一端像是换了一个人,颈联一改前两联的散漫、放纵,笔锋一转,对仗之工整,用词之考究,一点不比“诗圣”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逊色。至此,整首诗,怀念了古人、古物,描绘了眼前亲眼所见的晴川、汉阳树、鹦鹉洲,虚与实无缝对接,无韵与有韵灵活转换,自然,浪漫,缥缈,却又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身心像是跟着诗人赴了一次心灵之约,那感觉就俩字:舒服!此时,似乎读者比诗人自己更想知道,尾联该怎么收?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有没有恍然大悟的感受?是了,思绪再久远,时空再轮转,人要真正面对的,永远都是自己鲜活的灵魂。所以,诗的最后,诗人还是回到了心灵上来:日暮时分,在古楼登高远望,“昔人”在哪里?故乡在哪里?“我”又在哪里?时空是永恒的,人生是短暂的;而时空越永恒,人的孤独感就越甚得慌。这首诗吊古怀乡不假,但又不独是怀乡。时空的苍茫感与人心的孤独感相互交织,碰撞出无与伦比的愁绪,像那千年的悠悠白云,挥之不去,艺术感染力,呼之欲出。
现在,可以回答题目的问题了,为什么这一首是我的最爱?
爱这首诗的浑然天成——没有锛凿斧砍的创作痕迹,不做作,无拘无束;浪漫,缥缈;郁愤,无奈;情真,气贯;从灵魂里流出,自然而然。表面看,全诗纯写大自然景象,未拔高什么,也未赋予什么;实际上,却又与现实紧密相连,牵一发动全身,以一目尽传精神。人生的终结、不确定性,明里暗里地游弋在字里行间,不由得不让读者产生共鸣,有没有乡愁、怀不怀古,都会有无限感慨:感叹人生苦短,感念时不我待。这首诗让我们看到了盛唐时期,文人自由的精神境界,是盛世诗歌的巅峰之作。
我好奇的是,《黄鹤楼》凭什么打败了李白?要知道,李白可不是一般的著名诗人,如果大唐只选一个诗人,李白也是那个不二之选。这么一位伟大的诗人,怎么就在与自己哪哪都不搭的崔颢的《黄鹤楼》前,不敢动笔了呢?换言之,究竟是诗里的哪一联,打动了这位以“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自诩的大诗人?
据说,当年,李白沿长江一路东下,到了有天下第一楼之称的黄鹤楼,依李白的性子,哪有不题诗的道理?拿起笔后,却一眼看到了楼内墙壁上崔颢的七言诗《黄鹤楼》。吟读,再吟读,他拿起的笔又轻轻放下了。友人问“何故?”诗人随口道了一首打油诗:“一拳捶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从此,“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成了崔颢《黄鹤楼》的最好宣传词。
诚然,这只是传说,真假无从考证。但有一点是事实,李白确实没有为黄鹤楼写过只言片语,他甚至为崔颢诗中提到的鹦鹉洲写过一首七言《鹦鹉洲》,不幸的是,也被认为写法上模仿了崔颢的《黄鹤楼》。
是被《黄鹤楼》的“情”和“气”吓住了?《黄鹤楼》确实发古思,抒真情,气贯长虹。不过,话又说回来,“情”和“气”,其他诗人或少、或无,李白怎么会缺少“情”和“气”呢?他哪一首诗,没有这两样东西?比如《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只能这么气势如虹了——显然不是。
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的严谨、对仗、工整,让一向信马由缰的李白打怵、发怯?更不是。讲究字词章法韵格韵律的,是“诗圣”,杜甫向来“语不惊人死不休”。李白不是,他也不屑在这些技法上兜圈子。
我以为,是开头的四句话,给李白来了个下马威。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别的人读,或许读出的是“没规没矩,重复,不讲究,恣意,忌讳”,李白眼里的这四句话,一定不是这些,而是“自由,自然,浪漫,舒展,飘逸”——这些特质,在李白看来,都是自己的专利呀,满大唐,还有谁能跟自己比呢?就是不按常理出牌,怎么会轮到别人呢?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还就有敢跟他争自由、争浪漫的!且是这么不着痕迹,不露声色,像滚滚东流的长江水一样,从灵魂里流出,哗啦啦,自然然。一句话,他是被崔颢的浪漫、自由一下子打懵的,刹那之间,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是他发自肺腑的心声。
还没完,还有后续故事。
揣着心事的李白,从武昌出发,继续坐船沿长江东下。他一路都在想:骑马射箭可以认输,斗酒诗篇输过谁?越想,越觉得,得把这口气顺过来。哎,到金陵了。古城金陵,有的是名胜。这不,登罢凤凰山,他大笔一挥,《登金陵凤凰台》,新鲜出锅了: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诗莆一面世,马上有人比较,在写法上,这首诗与崔作有相似之处,不仅前四句格式酷似,而且全诗在格调上也逼真。认为李诗超过了崔诗的,大有人在,明清有人专门研究,不论从哪个方面,“凤凰台”都超过了“黄鹤楼”。
李白这首诗,自然是好诗,堪与崔诗比肩。但有没有超过?还是慎言。谁规定,大唐第一诗人,其每一首诗就得都是第一?
何况,人家崔颢是创作,李白是创作的创作。李白的这首再好,也有“牙慧”之嫌。
我倒认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李白的谦逊,让李白更李白,跟崔颢的《黄鹤楼》一起,载入了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