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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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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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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忆儿时秋

经历是有记忆的,记忆是有选择的。有的记忆,会渐行渐淡,直至完全忘记,恁怎么撩拨,也想不起丁点;有的记忆,却藏匿在身体的某个部位,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旦遇到某个契机,才悄悄从心底泛上来,清晰如左——我对儿时秋的记忆,就如此。

一到秋天,尤其是秋深后,那些记忆——诸如农家小院里的累累果实、咬一口满嘴香的棒子面饼子、乐颠颠跟在堂姐后边拾长果的情景……像电影的蒙太奇镜头,在眼前来回轮晃。

院子·饼子

老宅子的院子,不算小,很方正。八月十五后,院里渐渐充实起来。从屋顶到院内再到院外,到处都摞码着收获。

屋顶是晾晒秋实的最佳地。北方的屋顶不像南方,是平顶而非尖顶,用来晾晒最合适,一来容易干,二来防老鼠。站在房顶四下望,也是五颜六色呢!整齐码在房檐上的,是金灿灿的玉米;摊开晒着的,有花生,有棉花,有大豆,还有芝麻等,谁家都不让屋顶空着。晒干了,有的人家干脆就在屋顶囤起来,什么时候吃(用),什么时候取。

院子里,拥挤到没有下脚的地方。我父亲每年还会用玉米杆、高粱杆等,在窗户下搭一个简易的凉架,架上凉晒的,或高粱穗,或熟红薯干,或来不及往房顶晒的棉花;架下则晾着一大堆红薯——刚刨出来的红薯,一点不好吃,须在阴凉处凉到表皮发蔫,才能把那涩味去掉,再烀,甜死人。院子中央晒着的,是花生秧子、玉米叶子、高粱叶子。花生秧晒干了,可做冬天毛驴的饲料;玉米叶子、高粱叶子,用作点火的引子,阴雨潮湿的天气下,没有它们,灶膛里的火很难旺盛。捆绑成个的玉米杆、高粱杆,沿墙头从院子里码到院子外,冬天的柴火,它们是主打。豆子棵、芝麻棵,扎堆放在不易被打扰的僻静的地方,须晾到八九成干,在地上铺一个旧单子,把豆粒、芝麻粒,敲打下来。

母亲养了一头猪、两只鸭子、十几只鸡,秋收时节对家畜家禽来说,相当于过年。爱粮如命的母亲,此时对它们也不那么抠了,非得到它们“嗷嗷”“呱呱”“咕咕”叫才喂。红薯、玉米等等的边角料,都慷慨地倒到猪圈里,给猪加餐;鸡鸭平时都是散养,此时因满院子都是粮食,怕它们把腌臜物拉到粮食上,就在猪圈旁,临时搭个篱笆架,把它们都圈在那里,但也不亏待它们,除了正常喂食外,掉在地上的棒子粒、豆粒、芝麻粒等,统统扫给它们。

秋天怎么能少了好吃的!好吃的东西,实在不少,比如煮玉米、煮花生、煮毛豆,都是刚从地里摘下来的一掐就流水的鲜物,还带着股子泥土的芳香,比城里菜市场卖的,鲜了不知多少倍。非说不同,不是没有。菜市场卖的,大抵是颗粒饱满的,瘪的没有卖相。而彼时我家餐桌上的,大都是瘪的——玉米是瘪的,花生是瘪的,毛豆是瘪的,饱满的哪里舍得煮着吃呀!瘪,也同样好吃得不得了!因为未成熟,反而带着甜丝丝的口感。

但,日后最让我发馋的一口,还不是这些,而是用刚刚下来的新玉米、老家叫棒子,磨成面粉贴得棒子面饼子——大锅里,锅帮上贴饼子,锅底熬菜,随便什么菜,扁豆、茄子、大白菜都可以,有吃的,有就的,“一锅端”。棒子面饼子因沾了菜的咸味儿,不用就菜,足够香,那是只有新粮食才有的粮食香,也只有从地里到锅里无缝对接才会有那么新鲜。现在城里人喜欢吃煮黏玉米,说是又糯又香,那是没有吃过这一口,若是吃过,肯定不这么认为。

住在城里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念这一口。玉米面饼子、玉米面窝窝头买过N次,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没有那个鲜香的味道,馋得我呀,就是现在想起来,口水也直在嘴里打转……

拾长果

老家把花生叫长果。拾长果,就是捡拾遗漏在地里的落花生。

拾长果须要工具。拾长果的工具,是铁齿小耙子,三个齿、四个齿的都行。耙子有大小,耙把如铁锹那么高的大耙子,用来刨粪、松土;小耙子也就尺把长,耙头有十几公分宽,用来捡长果的漏最合适。

“刨长果”在“大锅饭”时代,是秋收的喜事。因为地少,每个生产队种的长果都不多,产量又低,分给各家各户,连日常的哄小孩子和过年的招待都不够用,花生油更不舍得榨。种长果的地,不用最好的,好地得种玉米等能做口粮的庄稼,因而都偏远。物以稀为贵吧?现在看来稀疏平常的花生,在彼时的老家算是稀罕物,因而格外被当回事。一般哪个队里“刨长果”,半个村子都关注。

“刨长果”用锄头,不好用锹,用锹挖不得劲。社员们分工协作,有的刨,有的敛,有的摔——刨,是第一道工序,即把花生整棵刨下来,尽量保持棵的完整性;敛,算第二道工序,把刨好的花生,稍稍抖落一下,不能太用力,免得把果子抖掉,然后再集中放到一块平整的场地上;摔,是第三道工序,即借助大箩筐、大篮子等工具,把花生一棵一棵地用力摔,让秧、果分离,果子落在器物中,秧子放置一边晒。别管是干哪道工序的,都时不时往嘴里送花生,鲜花生较干花生多了甜味,嚼一会儿,香味才嚼出来。生产队长不时吼一嗓子:“还吃!还吃!都吃了多少了?差不多就行了!快干活!”一块地,从刨到敛到摔到分(给各家),需要一整天时间,天黢黑才齐活。但再晚,还是能闻到从谁家院子里飘出的煮花生的香味儿。

说来可能不信。拾长果跟刨长果一样郑重。可不是生产队刨完花生,那块地,就放任不管的!

刨完长果的第二天,生产队会按人头把花生地分给本队人家,各家各户都会认真对待,全家总动员,老少齐上阵,不让一个“鱼”漏网。捡漏的拾长果,须得主家拾完后。

主家都捡过了,还有漏么?当然。再怎么较真,也不可能把每一寸地都翻遍,总有遗漏的地方。在地里长的果实很神奇,花生的根须还不算长的,要是红薯——红薯也有捡漏,老家管红薯捡漏叫“拾山芋”,红薯的根须长,有的能长一米多。沿着红薯长长的根须挖,像探宝一样,往往引来一片围观,就跟围观下棋那样,大话小话,七嘴八舌。要是那须是个虎头蛇尾,挖到最后什么也没有,会惹来声声哂笑;要是挖到了一个大块头的,便赢来阵阵喝彩,大家像是受到鼓舞,拾得更带劲儿了。花生的根须短,但也有长偏的——再者,还有出工不出力的不是?有的社员为了赶进度,刨的时候敷衍了事,只管刨,不管刨的质量。拾长果时,很希望遇到干活偷工减料的,那样漏会多,在一棵的周围就能拾到一大把。

话说拾长果的场面,那叫个生动!刨长果时,因为是本生产队正常的秋收,不会有外人;但是拾长果时,外人就多了,往往比本队的人还多。一块地,远看没有人;离近了,才看到蹲着的刨土的人。主家在前面拾,捡漏的在后面跟,中间的距离,也就三四米远;捡漏的不是一重,人多的时候,像煮饺子似的,转不开身,似乎地里藏的不是果子而是金子,不翻腾个底朝天不算完。主家有“凶”的,娘了吧唧,呵斥不断,不让捡漏的进自家的地块;但大多数人家,耐着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面子,黑不下脸,说不出多难听的话,除非看见了陌生面孔——

那个年代,“捡漏”在老家的秋冬是常态。拾长果、拾山芋、拾豆子、拾柴火(拾树叶)……勤快的,一个秋季捡拾的花生不比在生产队分得少。还有拾柴火,靠生产队分的那点庄稼秸秆,根本不够漫长的冬、春做饭用,拾柴可谓“刚需”。我对拾树叶的印象尤其深刻。晚上一有大风,第二天一大早,保准被老娘早早提溜起来去搂树叶。我家的南邻——山叔山婶子,总是在凌晨三四点就出发,到村北四五公里处、沧保公路的疏浚渠去占地盘,每回都是满载而归。满满四五个巨无霸大袋子,压得小推车吱吱扭扭乱响。他们家的院子里,晒满了他们老两口从远远近近搂来的树叶。我母亲经常用他们给我们姐弟几个“上课”。

陌生面孔,都是邻村的。这时,就不单是主家孩子“刨到屁股啦!别跟这么近!”的嚷嚷了,大人会板起面孔,说几句严厉的话。但是,熟悉的或不熟悉的,都佯装听不见,该怎样还怎样。

要想拾得多,光脸皮厚不行,还得有眼色。大我7岁的堂姐每回都比我多很多,我俩一起去一起回,她的小耙子像是装上了探测仪一样,总是能嗅出哪个地方暗藏着果子,而且不管我们到得多晚,她也总能凑到捡漏的第一排,有时被别人挤下来了,她还能再从边上一点一点迂回到“C位”。她刨得频率快,小耙子在她手上左冲右突,上下翻滚,像个绕指柔,活灵活现。在离家最远的大西洼的那一次,她捡了满满一大筐头,比我捡的多了一倍。十几里的路程,背到家时,她的膀子被压出了一道红印儿,她一屁股坐到地上歇了好一会,可把我大娘即她母亲高兴坏了!羡慕得俺老娘眼都看直了,连连夸:萍子真能干!

那是在我小学阶段。一到星期天,母亲就让我跟着堂姐满世界找长果,我也喜欢去。那时的小孩子们都是这样,不是拾长果,就是拾柴火,反正都得到田里捡漏,逮什么捡什么,没有蹲家里玩耍的。我喜欢拾长果,不仅因为能满足一时口福,还因为拾长果须带干粮,或一个掺杂着一半棒子面的大花卷,或是一个咸鸡蛋,在当时都是难得的好吃的。为了这个,我也乐得跟着堂姐东洼西洼南洼北洼地到处去拾。

上了初中,情境就变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我家终于摆脱了粮食不够吃的窘境,日子渐渐滋润起来,我也自此再未拾过长果。但拾长果的小确幸、小快乐,连同那满院子的小生动,早已定了格,隽永于心,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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