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作家周亚峰的散文集《沧浪烟雨》近日付梓,“沉浸”是著名作家范小青在该书序言中提及最多的一个词。她说:“亚峰先生是沉浸在文字里的人。他的经历,他的经历人生过后的想法,他的对人对事的态度,他的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文章里。”何谓沉浸?沉浸就是全神贯注。沉浸在文字中,意味着扒开附着在文字上的浮光掠影,让思想境界、思想活动完全处在文字所营造的情景中、氛围里,一切以文字为大。
一个作家的人品和文品,常常表现在他对自己从事的艺术是否钟情和忠贞。周亚峰对文字的钟情和忠贞,到了“痴”、“瘾”的地步。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把玩文字成瘾,别无其他爱好。”
周亚峰热爱文字,但是起初的煮字并不是文学而是新闻,大约在2014年前后才开始文学创作。别看半路出家,他的创作热情,一直在高位状态,这些年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了不少散文、小说、随笔,出版了3本散文集,600多篇网络文章中有460多篇被新浪文学编辑推荐首页阅读。耀眼的数字,是“沉浸文字”的生动见证。
与众不同的柔美心致,洞察事物的独特视角,述情表意的主观方式,构成了其散文的美学特征。
考察一个作家,若从其取材范围、表意程度、用语水平等进行评说,会耽于表象;而从作家的创作心致、审美视角、表情方式诸多方面进行关照,才会展示出一个别开生面的灿烂天地。作家的创作心致,决定了其作品的美学风貌。作家的生活阅历、文化素养、个性特征、心理素质不同,其创作心致也就迥然不同。
周亚峰是“五零后”。这个年龄该有的,他经历过;这个年龄不该有的,他亦经历过。从农村到乡镇到县区,他干过业务员,搞过行政,从事过宣传,办过报纸,当过大企业的工会主席,经历了国退民进的企业改制;年过半百后,离开家乡大丰,举家迁至姑苏。一路走来,变化的是年龄、身份、角色、环境;不变的,是对文字的沉浸。毋庸赘言,多年的宣传报道工作,锤炼了他的敏锐性和观察力;丰富的阅历,让他的视野呈现多维空间。
散文是心学,需要作家用心感受;散文也是情学,需要作家怀揣一颗情致的心。范小青老师把《沧浪烟雨》界定为“情书”:“作者的心,是一颗多情的心,作者的笔触,始终在情感的天空翱翔。乡情,人情,旧情,爱情,亲情,友情,情情浓郁,情情赤纯,情情感人。”——真真切中肯絮。如果说特点,那就是他没有寻常的纵情放歌。这是因为,他一直工作在一线,他了解老百姓日子的不容易,也深知市场经济的社会变革,给人们的思想观念、价值取向等带来的巨大变化。他越深入生活,越接触老百姓,越能感知现实的繁复,笔触就越深沉,用情就越隐晦。他的审美视角是独特的:他不看中心,不看旋涡,不看热闹之处,不看艳丽之地,他看什么呢?他关注那些被忽略、被漠视的人群——打工妹,开锁匠,背井离乡到城里帮儿女带孩子的老人,运送城市垃圾的船工……这些人,大都生活在城市的边缘地带,鲜有人注意他们的生存环境,也鲜有人静下来听一听他们的心声。
周亚峰看他们的目光是柔和的,对他们的处境是同情的,悲悯情怀是真挚的;而读者在诸多的蛛丝马迹上,从他缥缈的思绪中,从那些朦朦胧胧的氛围里,感受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深邃境界。可以说,那“情”不单,而是混合了诸多成分,亲情里夹杂着苦涩,乡情里饱含着期望,爱情里有几多沧桑,友情中不乏人性的考量……可谓错综复杂,混混沌沌,不好简单地用是与非、对与错来评判,每每使人陷入沉思。显而易见,这种视角的选择,与那些直奔主题、直进热闹之境的文学观念是相背的。不是境界好、修养好的方家妙手,不敢选择这样的审美视点。
《私房话》写了一次三姐妹的小聚会。这三姐妹非一奶同胞,而是来自同一个村子,因名字中都有一个“芸”字——梦芸、天芸、海芸,又都长相俊俏,小时候关系甚好,虽然年龄不一,却保持了情同姐妹的友情。既是好姐妹,私房话就无话不谈。三姐妹把各自的成长经历、生活状态,一一晒来,她们说得痛快,读者读得却不轻松。这篇文章,给人以沉重感。但仔细一想,又说不清这板子该打在哪里。按传统观念,姐仨都该认命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可是,追求美好生活有错么?她们不按常理出牌,固然有她们的问题,再可是,她们难道喜欢不按常理出牌?怪谁呢,怪她们不该不甘于命运摆弄?怪她们遇人不淑?还是应该怪那土那壤?……这里,作者并没有当判官,而是留出空白,让读者去思考。那种沉甸甸,坠得人喘不上气来。
与《私房话》的市井一瞥不同,集子的开篇《寻根姑苏》是一篇文化散文。周亚峰祖籍苏州,其家族渊源,可上追到明代的“洪武赶散”。作者深情回顾了本族先祖从苏州被迫北迁的过程,书写了600多年间,一代一代周氏后人,回望姑苏、寻根姑苏的感人故事。文笔老到,文本详实,涉及历史、家谱、移民等多种文化领域,有文学意义,有史料价值。
优秀作家,大都有其别于他人的表意抒情方式。周亚峰深谙“作者的见解越隐蔽,对艺术作品来说就越好”的艺术见解。他的散文,不无病呻吟,也不后缀光明的尾巴,其主题指向不漂浮在表面,而是溶化在作品之中;其作品内涵的丰富性、主题的多义性,全部渗透在字里行间。
《天堂今安在》是一篇有思想的散文。苏州自古就有人间天堂的美誉,那么,古人眼里的姑苏天堂指的是什么呢?是园林么?是虎丘山么?……老苏州人想没想这个问题不得而知;他这个新苏州人,倒是来了一番认真的思考。其洞察,其审视,让人眼前一亮。若说这是他代表他的先祖向古城的致敬,一点不为过。
《小街茶水房》回忆了困难年代,在巴掌大的小街上,由“一分钱的茶水”引发的市井小事件,人性之俗、之恶,在一分钱面前,暴露无遗,读来令人唏嘘,耐人寻味。
《父亲的非物质遗产》、《复活节断想》写的都是亲情。周亚峰的笔,一向锋芒,否则,他当年不会有批评文章登在省报头版,不会赢得人民日报新闻竞赛一等奖,也不会有后来的“新浪十大时评新锐”等头衔。然而,此时,那利笔好像不见了,读者看到的是从心田、从灵魂里流泻的文字,亲和、坦诚、质朴、真诚,滚烫的情愫,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扑面的灼热。
创作心致、审美视角、抒情方式,各自是独立的,又是互相依托的。它是作家整体境界的体现,是自然形成的,不是有意打造的。就此而论,周亚峰的散文是与众不同的。
《沧浪烟雨》共9辑、81篇文章,题材皆信手拈来:对家乡、家族、母校、亲人的回忆;同学、朋友间的温馨故事;熟悉的达人的特写;天伦之乐的趣事;对社会、对人生的感悟……不论哪个题材,在写法上,作家都秉持了一点——不装腔作势。这是因为,他追求自然、朴素、真挚的艺术境界。他一直寻求散文的自由自在,在表现方法上,其作品没有程式,没有定法,没有套路;他写散文的心态是轻松的、自如的,不拿架子,像拉家常,如亲切对话;他以自然为美,以朴素为美,以真实为美,忠实践行着“散文贵在真”的创作理念。
周亚峰散文的语言,非常有特色。其一,文字洗练,字词讲究,很规整。周亚峰的创作心态是放松的,但对待文字是敬重的,他对字词、章句的要求,对标题的拿捏,到了苛刻的地步——显然,这亦是“沉浸”的反映。其二,干净,明白,言简意赅。他提倡写短文,擅长千字文,很少引经据典,他使用老百姓看得懂的大白话,文字简约而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