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于我,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我把杏花看作家花,就像家猫、家狗那样。
不是每一种花,都让我有这种感受。像梅花、玉兰花、牡丹花,在我心里都是高大上的,看它们须仰视。杏花则不然,像个邻家小妹。这可能跟老家老宅子里有杏树,从小对杏不陌生有关。
一说,杏花是春花中最平凡的花。有的嫌它颜值低,连地上的小草花都不如,与同样被看做家花的桃花、梨花相比,也差了一大截子;有的吐槽花期短,一朵花只有六、七天时间,还没回过神来呢,树上就见不着了。家花者,家庭成员是也。好与不好,都爱。杏花年年开,我亦年年赏。每每相会,都像是看望一个久不见面的好姐妹,油然兴奋。
我喜欢在杏林中漫步,与一树一树的杏花面对面,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株移动的粉树。看到有那么多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争着抢着跟杏花合影,还有穿得比杏花鲜艳得多的女士们,在层层叠叠的粉枝中穿梭、摆拍,录视频、推抖音,就跟自家人得外人拥戴一样,心里别提有多美了。受他们感染,从不愿与花合影的我,也情不自禁地在那棵大花树前,连拍几张,留作日后念想。
我尤其喜欢杏花那淡淡的粉色。杏花的颜色,值得说道。其它的花,从初开到衰败,大抵一色到底;杏花却有三变:花苞像桃花一样纯红,盛开像梅花一样淡粉,至落像梨花一样洁白。“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这一特性,为它来带是非——此为后话。我恨不得在林中搭个棚子,让杏花24小时不离视线,从花骨朵一直看到花瓣飘,见证那神奇的变化。
是骨子里本就有一颗少女心,还是一把年纪后心态发生了变化?说不清楚。反正,我现在对杏花盛开时那似有似无、既显朝气又不落俗套的粉色——到了迷恋地步。衬衫、T恤、夏裙、床品,有粉色元素的买了一件(套)又一件(套),细端详,到底不如杏花自身的粉颜耐看,要么深了,要么浅了,要么红、紫等其它色混多了。也是,谁能比得过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呢?!我顾不得春寒料峭,一趟一趟往杏林跑。我要跟时间赛跑,饱览杏花,不负春季;我要跟蜜蜂争宠,小蜜蜂们“嗡嗡嗡”地采了一朵又一朵,我也跟着赏了一棵又一棵。
好在,杏花离家不远,就在云龙山下,抬腿就到。这片杏花,从云龙山隧道西口,沿云龙山西麓,一路向南,直到金山路口,与云龙山南麓的杏花相接壤,号称“十里杏花”。
“十里杏花”有来头,名气很大,跟苏东坡有关系。
苏轼在徐州做太守时,与彭城土生土长的隐士张天骥(自号云龙山人,又称张山人),一见如故。张山人在云龙山西麓筑草堂而居,平日里放鹤、修道、弹琴,活得悠闲自在,很被太守羡慕。张天骥好客,经常置酒邀好友上山。二人迎春风举杯,临杏花而歌,留下了一段佳话。第二年,也就是宋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苏轼同乡张师厚,赴京殿试经过徐州,苏轼摆酒云龙山上的放鹤亭,为其送行,赋诗云:
云龙山下试春衣,放鹤亭前送落晖;
一色杏花三十里,新郎君去马如飞。
都说,是苏轼的这首《送蜀人张师厚赴殿试二首》(此为其一),让徐州杏花扬名天下。一如洛阳与牡丹、金陵与梅花,“一色杏花”成了古城的名片,吸引着文人墨客,纷纷前来赏读。明代唐符诗曰“驯鹤双飞羽仪白,野杏十里花萼红。”清代阎焜贞《春日登云龙山憩放鹤亭》:"百仞冈头碧可攀,凭栏放眼到尘寰;二分杏红三分柳,万里黄河九里山"。
走累了,乐得坐在杏花下的石凳上小憩。杏花助我天马行空、胡思乱想:
我会把那些扛着相机边走边拍的游客,想象成苏轼——热爱生活、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感兴趣的苏轼,要是活到现在,一定也会拿着相机或手机,走一路,拍一路,吟一路。可以肯定的是,他再赋诗,不会只吟两首,至少至少得三首——
一首吟给云龙湖。他知徐州时,云龙湖叫石狗湖,是个几亩地大小的蓄水工程。如今,石狗湖早已褪去古模样,而为一望无际、湖水浩渺、烟雾缭绕,水域面积比杭州西湖还要大、国家5A级旅游风景大美湖。可以告慰他老人家的是,云龙湖真得与西湖“结了亲”,成为“姊妹湖”,他当年的心愿,实现了。
一首吟给湖东路。湖东路一路中分,上(东)连青山——云龙山,下(西)映碧湖——云龙湖,两旁的树木,除了杏花,还有黄灿灿的迎春,脆嫩嫩的绿柳,红红的梅花,粉粉的桃花……可谓姹紫嫣红,美不胜收。就是在大冬天,长绿的、不落叶的香樟、广玉兰等树,也让这条路绿意葱茏,一派生机。托他老人家的福,这条路,是古城最美的一条路啦!
一首吟给杏花坡。郡守爱人民,人民敬郡守。苏轼在徐只待了不到两年时间,却给古城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产。他带领百姓筑起的防洪堤坝,仍在,现在叫苏堤路,在云龙山西侧的对面;他建的黄楼,仍在,在闹市区古黄河南岸;他醉酒的黄茅岗,仍在,现已辟为云龙山上的一个景点。为了还原“一色杏花三十里”的盛况,天知道这座城所付出的努力。从上世纪的五十年代开始,拆围墙,见山体,迁住户,种杏树。半个多世纪,举全城之力,才有了今天的“十里杏花闹东坡”。
这个城的人都明白,一波又一波的赏花人,为“一色杏花”而来,为苏公而来。
有时,我会为杏花抱屈。
杏花与梅花同属一科,树的形状、花开时间、花的颜色、花朵大小,都大差不离。但是杏花与梅花享受的待遇,迥然不同。梅花被当作国花看,天底下最美的辞令都献给了它,文人墨客、达官贵人,都心甘情愿地上赶着依附;而接手梅花的杏花,不仅没有这待遇,还因其娇容三变被“薄情”。“活色生香第一流,手中移得近青楼。谁知艳性终相负,乱向春风笑不休。”
饶有兴味的是,非议并未屏蔽人们对杏花的喜爱,老百姓不仅视杏花为家庭的一部分,还把最被推崇、最被尊敬的教育、医学两个行业,都用“杏”来指代——“杏坛”“杏林”,足见态度坚定;依然有像苏东坡、元好问等等的文学大家深情咏杏,依然有像沈周、石涛等等的丹青妙手,倾情画杏……
说到杏画,多说几句。
我曾为一幅杏画所感动,这就是梵高的油画《盛开的杏花》。他用铺天满地的孔雀蓝作底色,配以生机勃勃的枝条、明亮鲜艳的杏花、三个露出一点红的花蕾,让整幅画面惊艳无比、动感十足。我的感动,在于画家赋予杏花如此美丽的颜色,在于他是用杏花不是别的花,象征新生命的诞生。看来,对杏花,中外是共情的。
杏花是这样的花,乍想起来很平淡,平淡到形容其它花的诸如夺目、璀璨等词汇,不好在它这里使用;仔细琢磨,却又越琢磨越有韵味,因为杏的通身都是宝。杏花盛开过目不忘,用散文大家汪曾祺的话说,“杏花翻着碎碎的瓣子,仿佛有人拿了一桶花瓣散在树上。”杏花飘落别样风致,鲜少有花如斯——飘落时,让人想到的,不是颓废而是和美。
丰子恺“春游”的系列漫画中,《春日游,杏花吹满头》,不要太温馨哦!爸爸、妈妈,女儿、儿子,一家四口走在山间小路上。远处是青山莽莽,近处有粉花绿柳。爸爸着蓝色长衫,右手拄拐杖、左手牵红衣男孩,走在前面;着绿色衬衫黑色半裙的女儿,右手搀着穿紫色旗袍的妈妈,并排跟在后面。风很大,把柳枝吹得婆娑起舞了,把花瓣吹落了,花瓣飞扬在空中,吹到头上,落在地上。
丰子恺挖掘了杏花的飘零美。那样的画面,让我向往——我也想“杏花吹满头”!我还想起了故去的父母;想起了老家老院子里的那棵小杏树,及其酸倒牙的小杏果;想起了清贫的日子里,小杏子给全家带来的欢乐……
我知道,“吹不吹满头”都不要紧,因为杏花,一直开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