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尽的香樟……

几十年走过来，香樟的形象，像一片片枫叶，从我眼前飘过。正值香樟开花，我在慢慢地咀嚼香樟。

香樟是亚热带常绿阔叶树，喜温暖湿润，忌干旱寒冷，为南方古老树种。香樟在我心里是完美的：外形挺拔秀丽，冠如华伞，纹理润秀，木质坚硬，花香袭人，真是要形有形，要姿有姿，要质有质。

旧时有“樟不过淮”的说法，意即淮河以北的地方，不具备成活的气候条件，不宜栽种。现在，因了科学养护，又因了气候变暖，“樟不过淮”，翻篇啦！于是乎，我这座位于淮河以北的古城，才得以见到香樟——也不过近些年的事。

我小区里的香樟就不少。环道两侧、绿化带内都有，物业楼小广场最多，业主们私底下叫那里为“香樟小广场”。城内的行道树、公园里，也随处可见。

家门口有香樟，跟在南方见香樟不一样。南方的樟再香，那是人家的，咱一个旅游的外地人，只有默默向往的份，没有亲近感。身边有香樟就不同了，樟树再小再细溜，也是本地的，好像自己家的一样——“俺有”！这种感觉很踏实，不设身处地，体会不出来。

一旦与香樟抬头不见低头见，我竟对南方生出了一丝嫉妒之心——这么好的树，在人家那里司空见惯，且种植了几千年，咱这里却现在才有！转念一想，又为自己庆幸，固然是一把年纪才等到与香樟为邻，晚是晚了点，却终究圆了这个幸运。

细说香樟的美好，非得长篇大论不行。因为香樟浑身都是宝，哪一个命题，都是一篇像样的文章。这里，我只道我最看重的两点：一曰绿，一曰香。

我是农民的女儿，骨子里有土地情怀。绿，总是让我想到地里的庄稼、田野的禾苗。对于不落叶的长绿树，我更是心怀感恩，把其看作上苍赐予人间的圣物。

香樟的绿，绿得秀气，绿得通透。香樟不像女贞、桂树，稀枝大杈粗线条，而是树干直，枝条密，叶子茂盛，像极了一个年华正好的女子，拥有一头秀发，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从树底下往树顶上看，几乎看不见天，密集的枝杈、浓密的叶子，把天光都遮挡了。因为枝繁叶茂，香樟树下能避雨，鸟儿也喜欢在树上栖息。仲春时节，择一个大晴天，避开树荫凉，一边慢慢踱步晒后背，一边听鸟儿把歌唱，简直不要太治愈！任你的心情多么糟糕，离开的时候，一准阴霾尽扫，喜笑颜开。

香樟一年四季都绿，故而它在什么时候都生动。不过，春天和夏天，大自然的植物无一不绿，谁不比谁好，谁也不比谁差，半斤八两，不分伯仲。只有到了秋冬，随着天气变凉变冷，区别才渐次拉开，香樟绿的那抹生动，也才渐渐凸显出来。

或许，绿在秋季不是最值得称道的，毕竟秋天是收获季，累累硕果才是主角，但依然不能漠视香樟的存在。尤其在深秋，当秋风把一树一树的叶子扫得精光，那抹绿，在瑟瑟秋风中仍然丰满着，圆润着，坚挺着，树梢上泛着的一层黄绿芽，像是给树冠戴的一顶大帽子，萌态十足，生机勃勃。

冬天，再也没有比香樟那一团一团的绿更赏心悦目的了！为了这团绿，我会心甘情愿地走出温暖的屋子，顶着寒风去散步，且乐得多走几圈。那绿此时在心里或就不是绿，而是生气，是希望。

前年，古城遭遇了五十年一遇的寒冷，最低温度超过零下15度，眼见着有的香樟撑不住劲儿，整枝条整枝条地变干黄。暗暗地为香樟捏把汗，担心它们抗不过这道冷坎。没想到，香樟不光没有被冻死，那些被冻枯的枝条，修剪后，包括那些拦头砍断的，还全都发出了簇簇新芽，那顽强的生命力，让人刮目相看。

这香樟的绿呀！

说到香樟的香，不禁想起了我的一句戏言。

我曾与闺蜜打过一赌：谁能准确地说出香樟的香味，我甘愿做东请吃海鲜大餐。至今，还未破费。

香樟开花在四、五月份，花是一串一串的小碎花，淡黄色，很不起眼，跟叶子的颜色很接近，不离近了看，根本看不出来。就是这么掉头不顾的小花花，却能散发出很别致很别致的香味，你说神奇不神奇？！

该怎么形容它那香呢？不像桂花、栀子花那样，香得发腻，掸都掸不掉；不像白玉兰、绿萼梅那样，非得凑近了使劲嗅，才有淡香入怀。有时，你老远就闻到了一鼻子香，明明知道那是香樟开花了，但走近了，却又闻不到了；你失望地正要赌气离开，那香气又捉迷藏似的从四面八方涌进鼻息，在你的周身绕啊绕、绕啊绕，直到香我两忘，人有微醺。

那香忒独特，没有草花的土腥气，倒像是点燃的一炷陈年线香，带着丝丝缕缕的木香气息和中药气味儿，悠悠的，厚厚的，绵绵的，柔柔的。

香樟之香有木感，树干树叶都凝香，这是它别于其它花香的地方。木感的香，无脂粉，有厚重；无漂浮，有沉甸；无肤浅，有久远；它味压不住，大风吹不走；树越老，香越醇。而花落了，枝枯了，树死了，木干了，那香味仍在；做柜子、打箱子，盛衣物、放字画，衣物和字画也都沾染着点点幽香。

恕我笔拙，实在不能用一两个词汇来概括香樟之香是怎样的香，只能罗列一堆语言，却又不抵真义。总而言之一句话：香樟之香是丰富的，不确定的，奇幻的，朦胧的，混沌的。

不知怎的，这样的感受，会让我联想到文学——这与我对文学的理解何其吻合！莫非，我与香樟是前世的缘分？命运让我读了中文，文字便浸润在了我生命的各个阶段。我读李商隐，读出了香樟之气；读曹雪芹，读出了香樟情怀。我知道，喜欢煮字的我再怎么煮，也煮不出带有樟香的文字。但是，我可以一直热爱带有樟香的文字，也可以一直朝着樟香的文字努力下去。生活很寡淡，但有樟香和樟香一样的文字相陪伴，庸常的日子，便平添了一缕清香。樟香有时令浓淡，樟香一样的文字却不分四时，芳香永远……

香樟醉我。

人，总有暮年的时候。若干年后，当我离开这个世界，我真想把我的骨灰，埋在香樟树下，化作一缕香魂——这不是醉话，是我的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