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怎么会有沧桑……” 王菲空灵、缠绵的歌声,不知从哪里飘进耳膜。我若有所思,觉得歌子像是专为娟写的。
1
娟是我二姐的女儿,我的外甥女。我们一大家子都认为,娟嫁给了爱情。
娟跟老公飞是高中同学。娟上中学的时候,二姐一家才从东北调入二姐夫的老家——保定市属的一个小县城。高中老师上课时,地方口音很重,娟听不懂。班里的同学都不愿跟她这个“外地人”搭腔,只有跟她坐前后桌的飞,肯跟她说话。飞是学霸,帮她解答了不少难题——好感,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高考填志愿,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与建筑有关的专业——娟选的是五年制的建筑学,飞选的是土木工程。但两个人并不在一个城市读书——娟在唐山,飞在另一个城市邯郸。毕业后,娟就留在了她实习的单位——一家有规模的设计院;飞则千里迢迢奔赴唐山,在一家国字头的、据说是唐城最大的建筑企业入了职。
二姐不同意他俩谈恋爱,不是对飞有意见。小伙子性格内向,不善言辞,浓眉大眼,长得挺精神的,针对的是他的家庭。飞的家在郊区,父母是农民,他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他父母除了种地,靠做点小生意挣零花钱。我也不同意,我不同意有我的私心,我希望娟能在我工作的城市落脚,二姐也赞同。
二姐说:“飞个子不高哦——”
娟答:“就跟我爸个子多高似的。我爸个子也不高,你们不也过得挺好嘛!”娟说得没毛病,我二姐夫看上去没有二姐高(实则跟我姐一般高),但他们的婚姻还算得上和美。
二姐又说:“他家哥们多……”
娟抢答:“哥们多了不挨欺负。”
二姐的想法很朴素,哥们太多,经济负担太重,会影响到他们将来的小家庭。“唉,鬼迷心窍了。”二姐、二姐夫还是妥协了,谁让就这一个孩子呢!
到谈婚论嫁时,二姐又生了一肚子气。亲家公婆登门提亲,却只字不谈房子——没有房子,怎么结婚?!亲家母却说,可以先租房,以后有条件了再买房。二姐一听就火了:“盖房子娶媳妇,从南到北都是这规矩,不买房子别想结婚。”第一次见面,不欢而散。
没想到,第二天娟却打来电话说,可以先结婚后买房。二姐那个气呀!“这个死丫头,一心替她盘算,她却不知好歹,别后悔就行!”现在说起这档子事,二姐还是眼泪叭嚓的。
新房设在了飞在单位的单身宿舍。有气归有气,但是对小夫妻俩,二姐是实打实地支持的。除了帮他们带孩子外,小两口第一次买房、第二次买房、最近的一次换房,二姐都拿出了真金白银。亲家只在第一次买房时拿出了三万块钱,其余的两次,都直言没钱。
小夫妻俩有过一段浓情蜜意的日子。飞宠着娟,上班、做饭两不误。娟是个没心没肺、心地善良的女孩,她不像有的新妇喜欢当家作主,婚后先把老公的工资卡扣在手里。她天生佛系,跟老公说,工资各花各的就好了。除了日常的生活用度,老公其余的钱去了哪里,她一律不问,她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挣多少钱。结婚第一年的春节,她给亲妈、婆婆妈各准备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在婆家,听到婆婆跟飞说“老二(指飞的二弟)的学费还没着落”时,她主动把给亲妈的红包也给了婆婆,给二弟交学费。
飞是个本分的青年,工作任劳任怨,也肯吃苦,渐渐地得到了上上下下的认可,几年后升任部门经理。娟在设计院也干得如鱼得水,她热爱这个职业,工作较真,认死理,不善迂回,看不惯很多事,虽然蛮适合岗位需求,在做人上却显得太“钢”,不圆滑。好在她只是个画图、审图的项目组小组长,倒也无大碍,而且这里收入还行,其它的就可以忽略了。她动意换单位,是因为这里早出晚归,一周只歇一天,她不能陪孩子——她晚上回来时,孩子睡了;她早晨还没起,孩子又走了。那时带孩子出去玩多是飞,因为她确实没有时间,好不容易休一天,再洗洗涮涮,打扫一下卫生,就过去了。怀老二时,她果断辞了职,她是大着肚子考完注册建筑师的最后两门的。
飞当了经理以后,在家的时间明显少了。孩子们中午吃小饭桌,晚饭是必须好好做的。飞做的菜,孩子们都爱吃。换做娟后,孩子们都说不好吃。娟决心学会做菜,她爱孩子但不惯孩子,孩子们的要求只要合理,她都尽量满足。她专门用一个软皮抄,把孩子们喜欢的荤荤素素的菜及其做法,详细地记下来,并不厌其烦地操练,直到被孩子们接受。
时光如水。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两个从小地方来的“八零后”,不仅收获了一儿一女,也用自己的忠厚、勤奋,在这个城市站住了脚。
2
疫情来了。
飞所在的单位,一方面受大环境影响,业务量直线下滑;一方面由于决策失误,投资打了水漂,银行贷款还不上,资金链断裂,疫情以来基本处于瘫痪状态——运营停止,全员待岗,单位除了给员工交险金外,生活费一分钱不发。同事们纷纷“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去小公司打工,有的干脆送快递。飞起先在曹妃甸找了一份监理的差事,干了将近一年,人家不需要了;后来在外省某了份工,但干得不愉快,辞了;再后来,他就躺平了——两个人在这个城无根无稍,没靠山、没人脉、没资源,找不到心仪的工作,他又拉不脸去送外卖、做保安,就索性不找了。不找也罢。买菜、做饭、接送孩子上下学,家里的事足够一个大人施展拳脚。他开始也做得任劳任怨,但是时间一长,就受不了了。
飞排行老大,也想在父母、弟弟们心中,当个真正的老大。当老大是要有成本的。他正常上班时,一切的一切,他应付得过来。但最近的几年,他因没有正式上班,打工也是断断续续的,故而收入也了了,养家全靠娟一个人。他又死要面子活受罪,不上班的事儿,一直瞒着自己的父母,父母便还像过去那样,有了难处就开口求他。无奈之下,他催二弟赶快还钱。
飞的两个弟弟,大学也都学的与建筑相关的专业。二弟毕业后,在天津一家国有建筑企业上班;三弟则读完了研究生,就业去了女朋友的老家陕西某城。二弟工作两年后,跟大哥借钱买房子,飞偷偷借给了他23万元。当时的二弟意气风发,房子虽然是东拼西借加贷款买的,但到底是到手了,女朋友也谈好了,就在准备结婚的前夕,女朋友突然变了卦,提出了分手。二弟断崖式地变了一个人,掉了魂儿一样,整日里恍恍惚惚的,人也一蹶不振。他一赌气辞掉工作,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回了老家。眼看着人也不小了,他父母着急忙慌地给他介绍对象,他与一个叫娜的佳人看对了眼,两人步入婚姻殿堂。娜模样周正,是个公务员,很快他们的儿子出生了。但二弟的工作一直不稳定,在哪个单位都干不长时间,故而收入也不稳定,在老家也没有买房子,一直与父母住在一起。他天津的房子虽然处理了,但七还八还后所剩无几,借他大哥的钱一直未还。他们哥俩之间的这些事,娟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飞大年初六突发脑溢血后,才把这些旧事翻腾出来。
飞自从躺平后,人的性子也变了——敏感、多疑、怨气冲天。也活该他倒霉。还未待岗时,单位为了弥补资金缺口,先是要求干部们集资。依飞的岗位,须出资50万元。当时,他们单位的运转已经出现问题,并波及员工收入。娟又老早就想换房子,随着孩子们的长大,两居室两个孩子实在不好住,就说:“咱哪来那么多闲钱?你还是别集了。”飞说:“不集不行,否则职位就没有了。”飞东借西借交上了集资款,保住了岗位。再是要求飞等一众骨干,以个人名义为单位提供担保,向银行贷款。这件事,让每个参与者都背上了不诚信的黑锅,高铁不能坐,飞机不能乘……
没收入、一屁股债、“不诚信”,像三座大山,让性格本就内向的飞,变成了“戾气罐子”“火药桶子”,他看不惯东看不惯西,一言不合就发火。娟辞了设计院的工作后,本打算在大学同学开得设计公司上班,同学给的条件很优厚,但是飞不乐意,不愿她去那里。娟不想让家里充满火药味儿,给孩子的成长造成心理阴影,就转向一家挂靠在政府某局的公司,这里比较稳定,但是收入却相差太多,而且需要坐班,不是娟想要的。几经折腾,最终确定了一家上半天、歇半天,勿须坐班,在家可以办公的小公司——一来她有更多的时间陪孩子;二来她有更多的时间,做喜欢的事。
娟深知飞不善于沟通,又没什么朋友,凡事心里憋着,故而对他的没事找事能忍则忍。但心再大,也经不起一个大活人如此三天两头的无事生非。飞自己不做饭,却嫌娟做得难吃;自己不看书,却奚落娟看些“没用”的书。刷手机、喝酒、吵架,成了他最近两三年的常态。娟觉得飞在家里憋得抑郁了,她甚至帮他找好了心理医生。
年前一个傍晚,娟带女儿逛超市,九岁的小丫看上了一对十几块钱的小耳环,娟就给她买了,小丫开心得手舞足蹈。回到家后,飞盘问闺女买什么了?小丫拿出耳环给爸爸显摆。这一显摆不要紧,一下子引爆了“火药桶”:“你这是把闺女往坏里带……”娟自是不让,免不得一番唇枪舌剑。飞嘴跟不上,就连手一起上,推推搡搡,娟一个趔趄,差点倒地。娟再也受不了了,摔门而出。
腊月二十八,他们回老家过年,走时还双双噘着嘴,谁也不理谁,有话让孩子传。按照惯例,娟在婆婆家吃完晚饭后,带女儿回娘家过夜。
令娟想不到的是,回家刚住了一个晚上的飞,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3
飞把娜打了!
娟听到这个消息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大伯子,怎么会跟弟媳妇儿动手呢?!”
“娜现在医院,她报了警,飞被警察带走了。”婆婆的电话带着哭腔。娟顾不得生气,赶紧让自己的老爸陪着,先到医院看望了娜,涎脸笑僵,好话说尽,求得了娜的谅解,然后到派出所领回飞。
娜跟娟说:“娘俩说了一个晚上的话,今天一早大哥就找我茬了。”二弟跟娟说:“我不怪大哥,就怨妈。”这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飞因什么跟娜动手?是飞又提还钱又被拒了吗?真相,娟没工夫理会。娜的胳膊的确流了血,那是飞用水果刀砍的。二姐说,娜的这一刀,是替娟挨得。
飞被自己捅的这个大篓子,吓怂了。他不敢在家里住,怕娜的娘家人找上门来揍他。他破天荒地住在了丈母娘家,哪儿也不敢去,买包烟也要娟陪着,说话间就到了大年初六。
就是在这天的早饭进行中,飞吃着吃着饭,突感身体不适,急送县医院后,一量血压200多,拍片子确诊为脑溢血。娟不敢怠慢,当天就把飞转往石家庄第一人民医院,并即时进行了手术。
为了治疗效果最佳化,飞在省城一住就是三个月。这期间,先后转了三回院(科),换了几任主治医生。来回的倒腾、伺候飞的吃喝拉撒、与医生交流病情、打听好医院好医生,等等等等,娟都是自己一个人张罗。飞的三弟听说大哥出事后,坐飞机从陕西赶到医院,也只是照了个面,待了半天就返回了,他说妻子怀孕了,离不开人。飞的二弟陪娟到的省城,一个星期后,就推脱得回家租房子去,娜还住在宾馆里。经这么一出,他们不愿再跟父母住在一起了。
二姐心疼女儿,问娟:“不能让你婆婆去替你几天吗?”娟说:“人家哥仨商量好了,要瞒着妈,怕她受不了;再说,他爸也离不开人。”飞的爸爸前几年也患了脑溢血,生活不能自理,身边离不开人。“你个傻丫头,就是心太善了。”二姐嘟囔道。
刚刚,娟发了一个飞在唐城康复医院作康复训练的视频,一时间五味杂陈。但见娟穿了一条肥大的运动裤,后背背着一个双肩包,头发随意在脑后揪了个髻。她一边呵护着练习走路的飞,一边与两旁的病友们讨论着病情,还不时掏出纸巾擤鼻涕,动作自然,神态自如,完全没有了曾经的轻言细语、未语先羞的淑女模样,俨然一枚天不怕、地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悍妇”——
伟大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