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暮市报社的主编,母亲则在我四岁那年害了风寒早早地过世,因此我常年随父亲住在报社里。
“他妈的,听说是上面又派了检查组下来。”父亲从鼻子里嗔嗔地喷出一股热气,他眼角的皱纹随之舒展、紧凑。“本来社里情况就紧张,这伙孙子一来又得他妈的往外吐。”
“诶呀旁编,现在哪个不会看手机报阿?不管啥书在手机上花个几角钱就能看了,谁还订纸书?你出去看看,哪家报社好过?我们社能过活下来已经不错了。”
“你他妈指比屌长的东西,懂什么?”
“好,好,旁编,我不同你争。”姜叔陪衬着笑容止住了和父亲的对话,他紧忙侧过身子对我说:“曈儿,我教你认字吧。”
对于认字我是喜欢的,于是我娴熟地窜上高凳把上身俯在桌上。姜叔从新报里随手抽了一张看准了一行醒目的黑字就要伸手指教给我:“曈儿,这个字念土,上面一横,下面一横,中间则用竹签串起来。”边说,他边在自己的掌心上一笔一划地写来给我看。“曈儿,你看,这个字念火,下面堆柴上面窜火……”
尽管我喜欢识字,但常常是跟着姜叔学不过半个钟头就要犯瞌睡,姜叔这时候就适时地督促我出门走动。
暮市报社靠着清江建在城市的西部。报社旁的清江沿岸是我的常驻地。对于人不能轻易靠近水,以及不能在外面瞌睡这两件事我是十分清楚的。所以我每次都只是端坐在沿岸的草滩上。假使瞌睡了,也就回社里去了。
暮市和它的名字一样,没有什么朝气却又充满生机。市里更多常驻着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和一些操着新业的年轻人。一些美满了的家庭大多都迁去了别处。所以市里不常有其他孩子的身影。于是,风草就是我的兄弟,但我既不能听到草倾述,也不能听见风轻吟。我只觉得他们包容住了我。因此,当我忽地看到有一天他们承接了另一群人时我开始无所名状的焦虑。
那是一群垂暮的老人,他们静静地排座在草滩上看着河面。
悄悄地,我走近那些老人。我问他们在做什么,但没人理会我,只有当中两个老人转过脸冲我和蔼地笑。我只好学着老人们的样子和他们一并坐在岸边。
过了一会,我自以为融入了他们。这段时间没有谁讲话,只是偶尔会有一两阵急促的咳嗽声迸发出来。
午后的阳光是有活力的,它的强烈让我无法直视头顶的天空。光明毫不偏袒地冲击着老人们的面庞,让那一张张原本苍老的面孔也惊青起来。他们不同平常一样,拥有吐露不完的声音,现在只是安静祥和地盯着皱巴巴的河面。我看见一只鸟儿突地飞进一名老人的眼球。它在那颗灰沉沉的眼里游翔,从无至有,从有到无,在草滩上,在柳叶间,最后在老人眼眸的中心掠起层层叠叠的波纹。鸟儿带着爪子上的湿润飞出了老人的视野。我的目光也随它一起飞了出去。
以后的几天都同那天的记忆一样不停反复着。那些老人总是准时且整齐地排坐在记忆里的那块草坪。太阳也是先前一样,让阳光均匀地趴在每张祥和的脸庞。连续几天,相同的场景在我的生命里重复,似乎连那只鸟都适时地出现在那块河面的上空。这让我一度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错乱。甚至于以后对此深信不疑。
四月二十六的晚上。父亲粗壮的鼾声错杂着窗外的风雨声使我难以入眠。那天晚上下了一场暴雨。在我以后的每个夜晚再也没有下过那夜一般疯狂的暴雨:炮击一样的轰顶大雷每一次都让我害怕头顶的玻璃窗会突然被揉碎。黑夜里,凭借着闪电带来的短暂的光明我一次次地看清父亲熟睡中的脸庞。褶皱一层又一层堆叠在上面,两条浓密有力的刀眉隔着眉心互相缠斗。空气里满是湿气,父亲的头发绞成一条条被浸湿的布条,脸上也油腻地发亮,这时窗外的风雨更加癫狂了,雨水紧凑急促地冲刷着世上的一切,像是要一夜淹没掉世界一样。那晚,对于自己是几时睡着的或者说究竟有没有睡着,我始终是记不清了。
第二天清晨,街道上一气变得湿润。我不觉得这模样的现实给我的精神世界带来些什么。我像平常一样坐在河岸边的草滩上。一切同往常一样,只是老人们没有按时再坐回这里。他们零零散散地飘在清江河面,像一只只皮艇一样荡在那里。我知道,他们应该是死去了。
从那天以后,市里接过上面的通告。规定自四月二十七日后的死者不再允许土葬,从此只能进行火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