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连绵而来总是容易使我惆怅,这种惆怅异于闷热夏日所蒸煮而出的惆怅,雨水关闭我对外界感知的能力,进而推我入清澈的过往桥头,去捡起一大把如同炸裂于地表的水花的记忆碎片。
因此那个夜晚我彻夜失眠,视觉里只有夜的黑色大网中闪烁着几点星光,粗浅地在窗外勾勒出一个小镇的形状,我第一次对这个不断填充我记忆的地方感到陌生,斯螽挥着鞭子般过分夸张的声响驱逐着我的睡意,凉风是受惊的儿童跑进家中获得足够的安全感后归于恬静。我朦胧的意识正坐船舱之内,那般摇晃,于是点灯起身,烧了一壶茶,随后坐在天台的躺椅上。
很长时间我都是一只深夜里穿行的猫,搜寻那些具备激情的猎物,比如光脚踩在沙滩等待午夜海水来潮时会唱歌的泡沫,站在街对面观察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打哈欠的同龄兼职工,蹲伏远处看大排档醉酒的男男女女……仿佛窥视着什么从而进入他们的世界,自己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以此完成对失眠的有效利用。另外一种有效利用的方式是创作,打开手机备忘录听着协奏曲写一些抒情的文字,或者边学边剪一些自己拍摄的短片。
而现在只想看星空,可被雨水填充的夜晚受凉穿上黑色羽绒服,不觉中闷起来,我想起童年时有很长一段时间惧怕于看夜空,有了月亮的盈满,环绕的星星都将遁形而无从辨析,十四年前的地震就那样孤悬于四川之上,我们远离楼房而拥聚于广场中央,回过头就看到那些星星隐没,我们在外围的余震中彻夜相拥,共此时的夜晚成为心口的伤痕。我惧怕大地张开黄色洪流状的嘴巴将我咽下,惧怕哥斯拉于兀地突现与我对视,惧怕楼房如多米诺骨牌向我们倾斜——在此之前的小学生涯中,碰巧冬季流感盛行,我们自带水银温度计以便随时测量,在课堂上我无意打碎了它,清理时我看见水银汇集在地上,徒手将它们放进手心把玩,于是重金属中毒而卧床长达一个星期,那段时间的梦里不断重复多米诺骨牌。那些我生命中最害怕的事物全部笼罩在身边,我惧怕一睁眼就消失。
历史学家埃里克·霍布斯鲍姆认为,过去总会被合法化。年幼时候常常囿于尚未抵达之事物的神秘感中,如今与生活的一次次决裂后更爱过去那种秘而不宣的感觉。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我常常对友人讲,没有什么是不应该的,好与坏都是我们生命万花筒中的彩色碎片,我们观赏的姿态总是决定着那些图案的命运。事实上过去的事情已经变得不确定,我有时候会质疑起它们的真实性。
在抵达如今的土地之前,我一直将那个下雨天路上会游出许多鱼的村子视作家乡。依稀记得雨季时无数蜗牛从工厂门口的苏铁底下钻出来,我蹲在地上抓起气鼓鼓的癞蛤蟆揣进裤兜;记得在台风过后的连绵雨水不停的某个午饭时间,父亲打着伞去捡那些地面上的小鱼,而在深夜时台风连鱼带桶一起刮走;记得在河边与母亲一起洗衣,在母亲暂时离开时,我掉进水中,那些漂浮着的包着茧衣的虫卵粘在我的嘴边,而母亲在我快要饮下它们时抓住我的脚……
我似乎选择记住了那些不是很重要的事情,而重要的事情总是慢慢消失,比如潮汕话——它在取代我原有方言的途中半途而废。在我到达我的“根”之后,四川方言重新在我的语言系统中建立国度。年幼的某个夜晚母亲谈起早年的事,问我还是否记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用潮汕话怎么说,我说我有学过吗?中学时代,在做测试卷时读到一篇短文,里面说:“每一种语言都连接着一种文化,通向一种共同的记忆”(《在母语的屋檐下》)我想,关于潮阳的记忆也随着潮汕话在我口腔中的流失,而渐渐消亡了。可我依然抓住了很多碎片,如天生笨拙的我依然能在乐谱上记下几个孤独的音符,在随机的时刻奏出时光的旧味道。
几年前跑到广州去打暑假工,第一次去到那样的一条街:街口往里延伸着许多家招工的小店,十分简陋的地方,府前广告流水线般出来的一样,而我混迹在诸多打工人的队伍中,被中介拉着过去介绍,签合同、拍寸照、坐上大巴开往佛山的工厂。
与美好想象相悖的是,我无法获得充足的睡眠与闲逸的周末,也无法抽空去看看儿时父母所在的那个工厂。从早到晚坐在流水线上,给玩具的零件称重(用重量换算零件数量后装袋),头顶的大风扇甚至比我们还卖力。我只是想求证一下雨水来时路面是否真的会有鱼在游,我失足坠落的那个湖边,是否有一个小巷子清晨时有自行车铃在叮当响、有新鲜豆浆的味道在穿梭。而疲乏终究打败了我的好奇。
假期结束后,我回了一趟家,路过一个很像家乡的地方,那里有一条因雨季而引发洪流的河,河上面的山是暗绿色且裹着棉花状的雾。像极了从潮阳回来时看到的一样,那时我问妈妈,为什么它(指着山)受伤了,那么大的口子,黄色的血液,还有海豚在游(许多巨大的石块在水中形成阻力,使得水被分流,而露出的石头部分被我视作背鳍)。
人的一生总有那么多顿悟的时刻,而我终于明白所有河水的支离破碎都是我们记忆的真实写照。如习题中会变道会消失的河流那样,我们对经历过的事情很难永远留存于脑海,一旦回忆起来,只有沧海桑田。我们在面对遗忘的时候,等同于伸手抓水,它们流得太快,而我们手里只剩湿漉漉的无力感。
许多年前去到某个现场听陈绮贞唱歌,在歌曲《鱼》中唱到“带不走的丢不掉的让大雨侵蚀吧/让它推向我在边界奋不顾身挣扎/如果有一个世界浑浊的不像话/我会疯狂地爱上……”时,身边有一个男生用撕裂的嗓音把“爱上”两个字拖得很长很长,而在声音停止后他开始嚎啕大哭,抽咽着说完一个姓名,随后立刻加上“我想你”三个字,我承认我那时候具有极强的共情能力,也跟着哭起来,狼狈而不知所以。
两年前我从东南沿海赶回老家参加葬礼,习惯性舟车劳顿,在起点和终点之间我选择用低质量的睡眠来涂鸦,儿时三十六个小时的长途大巴对我来说与商场的摇摇车没什么区别,如今几站的公交足够让我晕得天旋地转以至在垂死边缘创造昏迷的辟世神话。风雪之夜我抵达了老家,为血缘之河上游的亲人守夜,我无法用与她有关的任何记忆来结出硕大的泪水,而是顶着她众多子孙中的一个位置跪在灵堂前。
我又想起来无数次重复的那句话:没有什么是不应该的。包括面对死亡,而遗忘就是最接近死亡的最后一级阶梯。
我们从来不会觉得她能够患上阿尔茨海默症——光是这一个乡里人都觉得极具西方色彩的病症,都让我们感觉与之相隔甚远,所有人都说她只是老了。在她的桑榆晚景中,“丢失”一词一步步取代她,丢失手电筒、丢失姓名、丢失语言、丢失自己。她曾走丢过,等我们找到她时她正站在冬天的湖边,雾凇镶嵌在枝桠上,而她镶嵌在最靠近死亡的边界,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后来父辈们用她曾悉心教导过他们的方式,让她开始学习这个世界,从元音肇始,到最后一口气结束,也未能完整说出与她身体里的血保持联系的姓名。
父辈们感恩于她,不止于血缘,而是作为一个母亲所给予孩子的伟大付出,在那个重男轻女的“父权式”大家庭中,她的爱是充分的。所以他们愿意在她失去记忆的漫长时光中,辞掉工作来照顾她,为她换纸尿裤,为她清洁身体,为她腌制她最爱吃的咸菜……从那一刻起,她是他们的孩子。于是所有人都希望她能够“醒来”,就像她只是做了一个午后的梦一样,我们常常寄希望于奇迹,可与我们紧密相连的生活并不是戏剧,那些抚慰人心的桥段从不遂人意。
下葬那天下着芦花般的飞雪,母亲叫我过去再最后看一眼,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那时我并不明白为什么要见她最后一面,某种程度上我与她生疏得不像一家人……她那么安详地躺着,头上包着那块几十年前爱人送给她的头巾,穿着最爱的玫红色大衣,盖棺。
在后来重温电影《寻梦环游记》时,小男孩米格的祖父告诉他:“如果活人世界里不再有人记得你,你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是终极死亡。”我慢慢理解了母亲为何让我再看她一眼,原来死亡不是最可怕的。
遗忘才是。如果那些本就稀少的美好回忆消失,如果那张曾被成长反复温习的脸庞褪尽,如果那份温存随着时间冷却,我们曾被爱哺育的心会变得孤独。即便知道未来日子里,我们也会如她一般顶着一块添加防腐剂的木质灵位站在诸多逝去的亲人中间,就那么静坐在祠堂里,数不清的几代同堂,记得自己的只有那么几个人,或者几块蒙尘的木牌……可是,那时候真能看到吗?我承认世界有无数载体,如虚构作品和影视作品试图为我们描绘人死后的世界,人类灵魂这种21克的东西,会飘到哪里去呢?还是说我们也会如她一样站在湖边束手无策,始终觉得少了什么,而记忆的火苗被死死捻住,无法燃起。
有人问我:“那你还记得她吗?”当然,我唯一想起与她有关的早年事,是在赶集时求她给我买那张《哥斯拉》电影的盗版光碟,她面露拮据而窘迫的表情,将衣服翻了好几层,最后从夹层里拿出一个皮筋扎好的“小卷轴”——由五元、一元、五角、一角卷起来。她为我买了那张昂贵的碟,不久后她就回了老家,断断续续来过几次,更多的事情就再也记不起了。
当有一天我发现许多事情在记忆里迅速流失时,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水银中毒的那个周烧坏了脑子。我惧怕遗忘,惧怕像鱼那样只有七秒记忆,因此尽量用写日记的形式去记录下自己的日常生活,物质的手段或许要比意识更管用吧?日后逐渐发展为不舍得扔很多东西,因此被人说恋物癖,父母曾强行扔掉我不少东西,包括我从旧衣物上剪下来收集的一大盒纽扣、厚厚一叠上课时与同学互传的“小纸条”、小学中学时用过的坏掉的饭盒……日中则昃,事实证明越是在意什么,什么丢失的速度会更快,我的那些日记也终究被我不小心放进旧书堆里一起卖了。
那我还剩下什么呢?记忆里的东西一旦从无形化为有形的文字,按照语法规则捏出形象,便开始朦胧,因而有时候写下一些事物的时候总词不达意。“真正重要的东西,是用肉眼看不见的。”圣埃克苏佩里说道。文字有时也有相同的迷局,每当读到一些细节无比真实的文字,我会不由得钦佩,同时又开始质疑它们的真实性,谁又能保证任何文字不具有装裱的成分呢?包括我写下的这些回忆,是不是我在岁月的蹉跎中拼接出来的虚构呢?然而我并不是怀疑论者,我知道我能铭记并不是因为沉渣泛起或者裁剪他人的故事,而是它们真真实实在我生命中存在过。
父亲告诉我,小时候我看他杀鱼时会为它们流泪,就在父亲为老板女儿出嫁而连夜杀了一担子的鱼时,我躲在被子哭了好久,他们那时没发现,等到第二天才看到我枕头上已经泅开了泪水绘制的干涸轮廓。于是他冒着雨给我买了几条鱼,快到家时正好掉在雨水淹没的路上,他俯身去捡。
母亲告诉我,那时我漂在水面上,没有大叫也没有挣扎,还看着她笑,她吓得哭了出来。捞我起来后她急忙带我回家换干净的衣服,并且再也没有带我去河边。
幼时的记忆是不发光的行星,围绕在生命的周围,有时候我们自己点亮它们,有时是他人照亮它们,不必尝鼎一脔,只要那一刹那,就会升起生命的温度。
而遗忘,终究是恒星。
直至现在,天空依然黑沉沉,我开始爱上失眠时的坏天气,爱上这个滋生许多惆怅的雨季,与千万普通的日子一样,与无数写诗时的天气一样,都是平常生活的一部分,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写下的——要爱生活,不要爱生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