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之晨
从你发梢淌过的水,织成雾衫
撤离清晨。风在呼吸中,长满绿色
落进我们衣衫内
你的身形楚楚是春日软腰,出水女子般
虫鸣鸟歌拧动你腹部的发条
麋鹿穿梭,碎木与蹄拉长节奏
你的骨节复苏。清水哗哗涌于脉搏
万物也藏着深浅暗涌的褶皱
一些高举生命赶路,一些蹉跎疗伤
蚁群搬运山洪吐出的废墟
成群的马儿安置野性
我们背负土地的性格,走入人间的核中
长成你。一场细雨裹出时间的茧
饮下料峭春风,微惊
遥远高粱之地
土地,是一个不由衷的微笑
是被时间用旧的皮肤
那日硌青肩膀的重量,渗入你的身体
水养活高粱,高粱养活日子
爱上你隐秘欲望中的越矩
与河水交织的温存。热泛上脸颊,结成晚霞
从田埂上经过,我们是原欲的醉酒之物
载歌载舞,对天空敞开自身
暴露难言的情愫,翻滚于绿林中
拥抱野草入眠,我们睡在酒水的掌心
蚂蚁搬运粮食,虫子筹备今夜的曲子
万物蜷缩于高粱地
风起,黄昏在旷野纵火
烈焰压着绿浪层层抚过我们
蝴蝶标本
鲜艳是绝佳的证词,美在时间中窒息
闪烁着自然的蛮力
只一瞬间,就能够推开细针,而涌向空中
它是春日的精确表达
是一只陈年的蝴蝶,为美牺牲的
对称几何——它欲动,衔着张驰的月白
只需片刻就可逃离低温的人间
窗口之内,我触摸它的细鳞
想着童时在黄花地
偷猎的日子。花朵刺鼻明媚
蜜蜂终日嗡鸣,潮湿的土壤包裹脚掌……
一群蝴蝶从童年丛林里
飞出。月光是夜晚里晾晒的银色稻谷
一小片落翅膀上,生根发芽
是庄稼成熟时的色彩流动、散发
我的童年被它击中,而不停扇动
形容
闪电的起因是偶然的回头,转瞬
被西山磨薄的夕阳就消失了
如何去形容这样的天气?
天空是感温的瓷器,你爱蓝
云朵在擦拭。你被雨打湿,便泛起烟灰色
大风卷起秋天掠过你,因此手臂连接天空
长满了金闪闪的稻谷……
它们纷飞的样子像极了沉湎于雨季的我们
疲于与节气的暧昧,倦于与虫兽的战争
终日渴求,终日渴
而天被雷声凿出裂纹,那些破碎的金痕
有着惊心动魄的静止
不经意间,世界递向眼睛的一瞬
雨水就抵达了
酒窖
咽下一截河流的历史般,我爱偷饮
那与喉部的刀光剑影
与血液互相缠绕,缔结稻子的灵魂
爱新醅,爱上小满未满和三伏天
躺在潮湿的泥上,融化于迷蒙的虚无中
微生物劳碌,如我们奔赴某些事物,仓促
又缓慢。它们创造自己的家族记忆
在坛子的釉面不断开垦,但——
是否有一片相似的地?
在辽阔的静谧中,被时间吹来了万千种子
而扎根空气,我的鼻子看见幽暗的窖中
绽放茂密酒花,每一朵都灿烂
露天电影
镶边蒲扇从仲夏的夜里长出来
幕布里英雄们、怪兽们、家禽们都在挖着
各自的生命之旅。深夜里我们聚拢
去共享二维的光影,世界浓缩在框里
好似万物就这样腼腆得只剩下一条故事线
我们台下共情,萤火虫踉跄
我们交谈家常,蝙蝠追逐飞蛾
一场电影的时间,故事找到属于自己的结局
我们相聚后离散,熄灯,沉沉睡去
那时路好黑,我找不到一把月亮形状的钥匙
去打开深夜的门。而那个夏夜随着时间
上了锁,我们也开始找到属于自己的山头
分散回家,那时好多人怕亲人迷路
于是在门前石板上留下了姓名
以及长长的
如影片末尾那列列永远没时间看的名字
我们也仓促地转身离开
再见,爱人
原谅我,万物悲凉有狡黠的时候
生命的厚度是各自的纸张
我们裁剪自己去怀上一颗糖果,而
甜蜜着,终身受孕。我们热爱虚妄
在树荫下谈论生命的终极意义
听星星撩拨夜晚的水,让它倒扣在山上
那般寂静,笼罩着我们长出荆棘的心
我们疲倦于诸多消耗,自己抵消自己……
我怀念你,如同躬身于湖边的草
让风压近与水月的距离
波纹什么时候可以抵达彼岸?
像一帧密语,去揭露关于永恒的谎言
这个夜晚你我又要用浅滩切割水声
把自己与自己分离,把太阳和黄昏分离
从此,我们不再模仿彼此的话语
曾闪耀的时代收回最后的回眸
——我因此怀念你。却永远失去
月牙记
我的一生都在窑中烧制一枚月亮
——这突兀的字句,勾勒成你脸上的疤
第一眼,父母把所有的关心全部托出
我的爱收缩成刀刃,锋利
我恐吓你,在你吃饭时踹你
睡觉时夺你被子……
犯了错,所有事情偷渡给你,你沉默
因此被打。亲爱的妹妹
我忘了第一眼之前,你正坐在
老屋子门口玩泥巴
守着孤独过了那么多年
如今,我守着你脸上的月牙掐痕过了
那么多年,当你笑起来时
酒窝围起密不透风的巨墙
它带着厚重的火,推我入窑中深渊
穿越麻醉深处的丛林
柳叶刀抚摸着我的骨头,那些纹理
应该适合苞孕一轮春日。是断层
我终年不喜的陡峭,疼痛剥离肉体
是要到生命快消逝殆尽,才有时间去爱
麻醉丛林里,月亮可以用圆弧
哄太阳入睡,芦苇的飘摇拨动天空的卷云
事物换种方式,站在时间的中央
梵高的星空里千万户人家,世界时卷时舒
守在枕边的人,曾经躺在我此时的床上
最后一次,用半生的铁锤
锻平了生活的唐突与辛酸,以及
心率图上的转折停顿
折竹声声
大巴一直没有抵达,村落
养着季节应有的脾气
黑夜的墨填充我们,轻寒蚕食蔬菜
昨夜的话长出寒气,结晶
我们习惯靠窗而坐,看花朵长在眼前
山脉在雪的叫声中
撤离清澈的视线,而就此
默许梧桐锁上小雪,默许寂静锁上爆竹
树叶被雪融化。夜里我们重新练习
无声告别,如同初雪降临
而今晚的车窗外镶嵌着瑞雪
噼里啪啦,击打竹子的脊骨
——我们硬朗的父亲
再也无法在耳边,举起夏日葱茏
沙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