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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红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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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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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线


情感线(中篇小说)

      

作者:吴红梓

1

外面的阳光很好,前面的道路宽阔笔直,在人来车往的街道上时不时掠过门庭高大、花团锦簇的机关单位,或人头攒动彩旗招展的商业广场。城市到处洋溢着节日的喜庆和欢快气氛。

今天是元旦,也是我的结婚纪念日,可我没打算去岳父母家接妻子回来,因为我已连续加班十多天,实在太疲倦了。本来岁末年初工作就忙,我可不想将没做完的事拖入新年,只是希望元旦假期能够彻底放松一下,没有烦心事打扰自己,让内心得以清静清静。如果去接果果,她一回来,我俩恐又陷入鸡毛蒜皮的争吵中,那还不如让我继续在单位加班呢!

昨晚的跨年夜,加完班后,我找了家小吃店,切了盘卤水,点了份水饺,又要瓶二两的二锅头,喝完回家睡觉已经十二点多。我好像没有洗漱就上了床,但昨晚我睡得可真香,一个梦都没有做,早上醒来已经快九点了。我赶紧穿好衣服,出门去。

走在阳光里,不一会儿就感到全身上下暖洋洋的,就像身上的衣服也吸收了太阳的味道。许是连日的阴雨天,让好久没见过阳光的我,浑身都长了霉,被暖暖的太阳一晒,心情一下子好起来,连内心都充满着快乐。

上午,我计划去宾馆看望一位老友。三天前,我在与他通话时才知道他被老婆撵出了门,他说他好苦恼,想让我当时就过去陪他小酌两杯,我告诉他我在加班,实在走不开。今天我要再不去看他,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我的这位老友姓钱,大名钱多多。他这名打我认识他起,喊起来就特别拗口,有时就想,他父亲为什么给他起这么一个名字,大概是希望他长大后特别有钱吧。但以钱多多目前的处境,他父亲的愿望怕是落空了。

我不知道钱多多为什么被他老婆撵出了家门,我只知道他和他老婆刁琴的关系不大好。在电话里,他说起她时真是又气又恨,似乎腔调声都带着悲愤和控诉。他想让我和我老婆一道,去他们家给说合说合,可我跟老婆也在闹别扭,只是我同我老婆闹矛盾历来是冷战,钱多多跟他老婆闹矛盾始终是热战。以我对钱多多地了解,他在这次热战中肯定又处于下风,估计没被刁琴揍个鼻青脸肿,恐怕也如痛打落水狗般,夹起尾巴灰溜溜地从家中逃出来的。

我到宾馆时,钱多多已在宾馆门前迎接我,这高规格接待让我有些小激动。我一激动就想尿尿,这毛病我打小就有,现在越来越严重,大概与我久坐办公室前列腺增生有关。钱多多并不知道内情,我也不可能自揭已短。因此,当他上来搂我肩膀时,我说需要去他房间解决一下生理需求,他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问:你是不是帮我老婆来监视我的,我房间里没有女人。我来不及听他解释,夺过他手里的房卡,问清几楼几号房间后,迅速冲进了电梯。

钱多多在楼下等着我,看我下来,说:我没有骗你吧,我现在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哈哈一笑:你想歪了。钱多多说,不管你是不是我老婆派来监视我的,只要是她让你来的,至少说明我在她心里还是有分量的。我说,你做梦吧,就你那德性,过不了一周就得屁颠屁颠地自个儿回去请罪,她会在乎你外面有没有女人?

钱多多嘟哝道:你真是这么认为的?我就那么无用吗?也许我要干一件让所有认识我人都大吃一惊的事。我问:真的假的?你要是真不想跟刁琴过了,我也省了再去帮你调解说情。不过就你那点花花肠子,千万别老猫偷腥,光顾嘴不顾腚,让你老婆知道了。毕竟你们还没有离婚呢!

我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他叫苦道:这事我告诉过你,那女的是我远房表妹,她到县城打官司,我帮她找律师,带她在城里跑了几趟法院。因为她家在乡下,没有赶上回去的车,我又帮她定宾馆,还在一起吃了两顿饭。这事怎么就让我老婆知道了,非说我有了外遇,还去宾馆开房,这就是起因,怎么连你也不相信我。我跟刁琴争吵,又不能让表妹过来对质,其实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真是比窦娥还冤,比这剐水都干净。钱多多为证清白,说话时朝我晃了晃手中的一瓶产自大别山的活水。

我对钱多多撇撇嘴,心里话,就你心里那点小九九还想瞒我?看你说话时眼神飘忽不定,声调中带着虚夸成分,就知道这些词早在肚里编排好的。即使你与那女的关系暂时清白,也只是时机还没成熟,要说没有一点想法,那是不可能的。我用手使劲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你真犯不着亲自送你表妹去宾馆开房,她不会连这么容易的事都做不好吧。一定是你自己不注意,才让你老婆抓住把柄。看来你老婆对你不放心是对的,这种事夫妻一方只要发现有苗头,就得立即掐断,千万别造成木已成舟的事实,到那时可就悔之晚也。

钱多多被我说的张口结舌,他肯定有些心虚。我说:好啦!中午我请你吃饭,估计你被扫地出门,身上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我看你房间方便面吃了不少桶。还真让我说着了,他点头承认:你请我吃回红烧羊肉吧,我馋得慌。我接受他的建议,他便叫来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了去向,载着我俩一溜烟向目的地开去。

2

这个城市不大,不到十分钟,出租车就将我俩送到了中午就餐的目的地——羊仙馆。我不知道这饭馆为什么起这名,只知道他家的红烧羊肉做得纯正地道,保持着羊肉特有的膻鲜味。现在几乎所有大小酒店烧出来的口味都一个样,就比如叫一份牛羊肉,你如果不问清楚,很难吃出那那两种肉的区别来。

我问钱多多想不想让他老婆过来,好借机化解一下他们夫妻俩的矛盾。他说,好啊!只是你不一定请得动她,要是你老婆出面估计能行,可你老婆不是被你气的回她娘家了吗。我卖关子说,你要是这样想那就算了,就当我是瞎操心罢。钱多多一听这话,急忙问:你真有办法让她过来?我说:有啊,不过我不行,有一个人可以,她比我老婆说话都管用。他问:谁呀,你快说!我看他挺着急,故意只笑不语。他说:你老翟就别卖关子了。我便指了指进门处的吧台:你去看看这家饭店收银的程女士来了没有,要是来了,你让她打个电话给刁琴,一准能行。

钱多多半信半疑,来到吧台前伸头往里看,没有人。正疑惑时,从后厨间里走出一个女人,年龄三十多岁,身材窈窕,凹凸有致。她见钱多多探头缩脑的,声音委婉地问:你是要订餐吗?紧接着她“哎哟、哎哟”地喊出声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啊。钱多多愣怔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他说,你不是程兰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个饭店是你开的?

程兰、我和钱多多的老婆刁琴是同班同学,我们都是一个镇上出来的,这些年她一直在外地打工,几乎与我们都断了联系。我一直在悄悄地打听她的下落,上个月我和几位同事来这家饭店吃饭,邂逅她时,才得知她父亲刚刚病故,母亲身边需要有人照顾,不得已她决定不再外出打工,便临时到她亲戚开的这家饭馆帮忙。

我们三人围桌而坐,钱多多虚情假意地问了程兰一些外出打工的关心话,我默不作声,程兰话也不多。钱多多可能不知道我跟程兰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恋情,那是我和程兰之间的秘密,也是我心底的一道疤痕,虽表面已经愈合,但毕竟伤得太深,而且我坚信我俩之间还有许些难以割舍的情愫。要不然程兰完全可以不搭理我,我也就不敢再来她这儿吃饭了。或许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区别,男人在跟他好过的女人面前,始终是自信和滥情的。

钱多多说,程兰,我和刁琴闹了点别扭,想麻烦你帮忙,就是打电话请她过来吃饭,到时她来了帮我俩从中调解说合。

程兰说,我为什么要帮你骗她?

钱多多说,我俩这次闹得挺凶,她一气之下将我赶出了家门。我已经在宾馆住了四五天,钱也花光了,就连花呗能透支的额度也用完了。到现在她都不肯原谅我,搞得有家不能回。

你真是没用,自己的家怎么都不敢回,莫非你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要不然刁琴也不会这样对你。

钱多多说,她就是误会了,把我往不好的地方想。程兰,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当面劝劝她别钻牛角尖。

程兰想了想,说:你把你们俩闹矛盾的原因跟我说一下,好让我有所准备,要不然她问起我,我说不清楚啊!

于是,钱多多当着程兰和我的面,把他和老婆闹翻了的缘由说了出来。

3

钱多多老婆名叫刁琴,在一家车辆安检公司当领导,因企业效益不错,在家说话就是横的,这也和她平时的性格有关。刁琴常拿捏钱多多,嘲笑他屁本事没有,在单位吊儿郎当靠边站,在家里整个一副无精打采的熊样,夫妻间不懂得一点浪漫和生活情调。刁琴越是埋汰他,钱多多就越发地“不滴隆”(含义不成器),故刁琴常自嘲“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为此,两口子争争吵吵好多年,感情是越吵越生分,越吵越淡薄。

钱多多显得十分委屈。她骂我也就算了,平时拿我发发火,能忍我也就忍了,可她别乱编排人啊!把没有影子的事说得活灵活现,就跟真得似的。

我不耐烦钱多多的絮叨,打断他:别尽讲虚的,把真实原因跟程兰说说。

钱多多唠唠叨叨好半天,程兰才听明白事情的起因。上个月,钱多多有一远房表妹家打官司,他带着她找律师、跑法院等,一连忙了好多天。这天他带表妹去住宾馆时,无意中被大舅哥看见,回来就告诉了刁琴。钱多多如果在刁琴问他话时,照实去说,也就没有了后面的争吵。可他想到表妹是个女的,而刁琴疑心又重,他就有意识隐瞒了陪她开房一节。这让刁琴不由得联想到一些不可言说的画面。气头上,她就把听到的钱多多带女人开房一事揭发出来,且不允钱多多作任何辩解,连打带骂将他逐出了家门。钱多多本就不是刁琴的对手,遇此情况百口莫辨,他也知道当时作任何解释都是徒劳的,只好离家到附近的宾馆暂住,等待刁琴的火气慢慢消除后再寻机回家。

听完原因,我真想上去掴他一巴掌,程兰也气得想骂他。我说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做事还这么不靠谱;程兰说,琴是我们同学中最能干最漂亮的女人,跟了你是你的福气,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我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什么德性,是不是想吃你表妹的豆腐,要不然刁琴不会无缘无故地撵你出门;程兰说,你们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程兰这话让我听了有点扎耳,虽然我知道她针对的是钱多多,可我在她心里是不是被划入同一类人呢?

对我和程兰的指责,钱多多全盘接受,并显得一脸的老实、无辜和委屈。他就这德性,遇到有求于人或理亏的时候,态度比什么时候都好,你让他干什么,他都会满口应承。

钱多多这一手还真管用,程兰从包里拿出手机,开始拨打刁琴的电话。因开了免提音,我们都听见了对方手机的响铃,随后便听见刁琴接听传过来的声音。程兰,难得你给我打一次电话,是想我了,还是有什么事告诉我?

程兰对我们眨眨眼,意思告诉我们别吱声。她说:你知道我在哪儿吗?

我怎么知道你在哪儿,不会是出国了吧。

我哪有那本事?我离你不远,你想不想见我?

当然想啦!兰子,你回来了是吧?我们都好多年没有见面了,真的好想你。你说,现在在哪儿?

那我告诉了你,你得马上赶过来。

那是肯定的,纵有天大的事发生,我也先放下来去看你。你快说在哪里。

程兰说清了地点,放下手机,我和钱多多都不约而同地向她伸起大拇指,佩服程兰的说话艺术。她没有对刁琴说明实情,一是怕她不来,伤了我们面子;二也是听到刁琴急切想见她的心情,怕说了伤了她们之间的友情。以她俩的感情基础,我想等见了面,刁琴也不会怪她擅自做主的。

4

我们三人一边闲聊,一边等刁琴过来。程兰喊了一名服务员顶班,钱多多似乎有些按捺不住,不停地走动搓手,一幅坐立不安的神情。我猜想他是既想见刁琴,又怕见她。程兰给我续了一次茶水,并用纸巾帮我将桌前的水渍擦拭净。她这一细微的举动,让我心里暖暖的,禁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程兰似乎并没有在意我在盯着她看,表现得极其自然大方。然而我却注意到,她忘了将钱多多杯盏下的水渍也给抹去。

钱多多问我:翟刚,你是怎么搞的,这都当了领导,怎么还累得跟头驴似的,经常“白加黑、五加二”地加班,时间长了肯定会跟嫂子闹别扭。

我瞪了他一眼,说:管好你自己家的事,不知道情况别乱发言。

钱多多觉得无趣,就跟程兰开玩笑。程兰,我们女同学中就数你长得最耐看,怎么还没有把自己给嫁出去啊。

我知道这话戳到了程兰痛处,想安慰她,又不知道怎么表达。程兰对钱多多的好奇显然早有心理准备,说:想找个心仪的难啊!说话时,她用带有怨恨的眼光剜了我一眼。

我知道程兰对我仍不死心,是我辜负了她对我的一片痴情。她曾骂我是一个混蛋,她骂得对,我比混蛋更让人可恶可憎。过去我当着程兰的面,说过那么多山誓海盟的表白,到头来却抵不住父亲的一记耳光和母亲的一顿训斥。程兰和我恋爱时,虽没有说过什么海枯石烂的话,但她却给了我圣洁的初恋,给了我处子之身。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是一个人,面对世俗的眼光,面对双亲的逼婚,面对一个又一个同学好友结婚生子,她要承受怎样的痛苦和煎熬啊!每每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对不起程兰,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深深地负罪感。

钱多多去卫生间方便。中午酒店生意清冷,程兰陪我在大厅里坐着。她仍然眉清目透,静若芷兰,那皎洁圆润的面容,婀娜苗条的身材,落落大方的举止,曾让我心猿意马、情迷意乱好多年。可我却在得到之后毫不知道珍惜,就让她轻易地从手中滑走了。每每想到些,我心里都堵得慌,今天尤甚,此时竟一时语噎,不知从何说起。

好半天,我才说出想说的话。兰兰,如遇到好的,你就不要再挑了。我结婚都已七整年,现在孩子都好几岁了。

程兰没有吱声,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说:我听你的。不过,你也不要再和果果闹下去了,果果她心性高、心眼实,我不怪她跟你结婚。她也是事后才知道我们曾有过那种关系。她要骂你你就忍忍,女人都小心眼,别跟她计较。

听她这么一说,我鼻子发酸,差点没有忍住掉下眼泪,程兰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啊!想到从和果果结婚以来,她因我对程兰的态度,而处处与我为敌,背地里对程兰什么难听就骂她什么,这就是女人与女人的差别。我真后悔当初不能承受父母的威逼利诱,选择了妥协,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也许这是上天给予我的惩罚吧!

5

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和程兰相爱时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我家和刁琴、程兰两家都是一个小镇上的街坊邻居。我们三人也一同从小学升初中再到高中,一直就没有分开过。我因为比他俩都努力,所以考上了大学,程兰和钱多多的分数只能读大专。这样我们三人高中毕业后,就各奔东西很少见面了。

大一期末回家,我正闲着无聊,刁琴打电话过来,说晚上找几个同学聚聚。我问她都有谁,她说程兰也回来了,把她也喊上吧。我听说有程兰,立刻答应下来,因为我打小就对程兰有好感。程兰那时的家境比我家好得太多,她爷爷在供销社上班,她父亲和我妈妈在一个企业上班,她每天被她母亲打扮的就像个小公主,而在我眼中,她就是一只骄傲的白天鹅。

我那时已暗恋她多年,却从没有机会向她表白。因为开始时我并不知道喜欢她什么,只知道她长得那么好看,常不由自主地拿眼光偷偷地瞄她。而当她看见我时,我又赶紧躲开她的眼睛,生怕被她发现什么。当我确信我已爱上她时,由于学校环境和对早恋学生的压制,我与她只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平时生怕旁人窥探出我内心想法。可是,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想她,想看见她的身影,想听见她的笑声,想让自己得到她关注。可惜一直到高中毕业,我都未敢向她表露过半点心迹,这大概也与我幼年家境贫寒形成的自卑心理有关吧。

那晚的同学聚会,让我们这些打小就在一起的同学,因为长久的不见,一时间显得格外地亲切热烈。大家说说笑笑,交流谈心;女孩子个个青春靓丽,男孩子人人朝气蓬勃。我也因大学一年来的锻炼,比过去成熟稳重得多。当我面对程兰时,终于摆脱了怕跟她说话的心理包袱。我大胆地问候程兰,并平视她的一双美眸,和她亲切地谈起在大学里的精彩生活。程兰矜持地听着,不说话,但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像黑宝石一样忽闪忽闪地眨着。那晚,我加了她的QQ(那时还没有微信),此后便与她联系多了起来。

在我读大三下学期时,程兰已经参加工作。那天,我正在学校寝室休息,突然接到程兰打来的电话,她说她来省城了,离我们大学校区不远。我立即向她发出了邀请,随后又觉不妥,在问清了她所在的位置后,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她们公司培训所在地,想约她出来略尽地主之谊。

当程兰素颜出现在我面前时,远远地,我的心就如一匹狂奔的骏马粟粟地跳动起来。只见她周身穿一套蓝色牛仔装,足蹬高跟鞋,脑后绾着一根马尾辫,身材高挑,落落大方。在我的眼里,她就像是一朵含苞绽放的兰花,尽显婀娜窈窕之韵味和幽香淡雅之气质。我带她到蓝月亮饭店,两个人点了四菜一汤,她嘴里说有些浪费,但看得出她还是很在意我的态度。于是,我尽量表现得热情一些。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和程兰真正开始了恋爱。我向她坦白了自己的内心世界,表达出一直对她的爱慕和暗恋,希望她能够接受。程兰没有拒绝,也没有立即点头答应,但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大胆地追求她,向她求爱,终于打动了她的芳心。当她结束在省城的培训,将要返回家乡工作时,我们已经像所有初恋的情侣一样,开始沉浸在爱海里了。

6

你说你有了女朋友,我们一家人都为你高兴。可听说你是和程万良的女儿程兰处对象,她即使长得赛若天仙,我和你爸也不会同意的。

妈,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对程兰抱着这么大的成见?

我对程兰倒没有什么成见,我是对他父母抱有成见。你可能还不知道,他们这家人对我们家做了多少亏心事。你却跟他们家女儿谈恋爱,这事绝不可能,除非我和你爸都死了。

这是我回镇子上,同父母说起我和程兰谈恋爱后,第一时间来自父母的强烈反对。我大声地同他们抗辩,据理力争,甚至说硬话时不惜伤害了他们的自尊,被从未动过我一根手指头的父亲一巴掌扇到脸上。可任凭我怎样的发狠、申诉、提意见,怒发冲冠为红颜,但不见他们的态度有丝毫松动。

程兰在她们家遇到的阻力一点也不比我少,这是后来我听程兰说的。她说从小到大,她母亲从没有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但为了阻止女儿跟我处朋友,她母亲居然掴了她一耳光。我们根本没有想到,会遇到来自两个家庭如此大的阻拦,我们当然不会退缩,只是我们的爱情从地上转入地下,两颗受伤的心彼此贴得更紧,也走得更近了。

没等寒假结束,我借口要回校写毕业论文。临走的头天晚上,父亲说:你长大了,我和你妈管教不了你了,也知道你还在与我们赌气,不过你要回学校也好,省得我们天天为你沤气伤神。

妈妈揩着眼泪说:孩子,你明天就要走了,我还是把阻止你和程家女儿谈恋爱的原因告诉你吧!我要说因为程兰她父亲的原因,差点要了你妈和你的命,你肯定不信。今天我就把我们两家结下的恩怨跟你说个明白。

这还得从你爷爷在世时说起。你爷爷是个钟表匠,他很小的时候就跟人学徒,由于他聪明伶俐,学得一手好手艺,解放后镇供销合作社成立,他就在合作社里当营业员,专门负责修售钟表。那时程兰的爷爷任供销社主任,我们两家都住在一条街上,原本两家关系还是很好的,可后来发生地一件事情,直接将你爷爷逼上了绝路。

那年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周围乡镇前往供销社打年货的群众蜂拥而至,将柜台挤得水泄不通。你爷爷所在的钟表柜组的人员,也被临时安排到百货柜组参加销售工作,期间如有买修钟表的,还得兼顾自己柜组的工作。一天无话,到了晚上供销社安排累了一天的全体职工在食堂过小年,然后还要连夜加班加点,盘点营收,清点物资,补充货源,以备应对更为繁忙的明天。

小年夜的当晚,盘点钟表柜组时出事了,核对实物时少了三块上海牌手表,再怎么找都找不到丢失的手表在哪儿。你爷爷一下子慌了手脚,因为那天钟表柜组是他当班。程兰爷爷当即发了飙,把你爷骂了个狗血喷头。又连夜召开分析会,让分析原因,其中有一个营业员说你爷爷上班时,中间请了大约两个小时的假外出了,这让你爷爷更摆脱不了监守自盗的嫌疑。在程兰爷爷的要求下,派出所民警将你爷爷带回去问话,如此一来,将你爷爷一辈子最看重的名节一下子给毁了。你爷爷从派出所回来,不久就病倒在床,他知道这事不查清楚,自己完不了。为了自证清白,春节后的一天晚上,他来到供销社,在一颗石榴树下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妈妈说:孩子,这是你爷爷那一辈发生的事。因为程家是当地大姓,我和你爸爸也不想让你知道老一辈结下的恩怨,总想着让你一生无忧无虑地读书、生活和工作,所以从未跟你提起过这事。

听了妈妈的叙述,我惊得目瞪口呆,这些陈年往事,我确实从未听爸妈说过。在妈妈的讲述中,我甚至有些恍惚,就像在听别人家故事一样,可这不是故事,它就发生在与我相约白头偕老的程兰和我两个家庭两代人中间产生的恩怨情仇。而这还只是上半部,它还有下半部。

7

妈妈继续往下讲,我怔怔地听着。妈妈后面所说的,让我更加感到震惊。

你爷爷冤死在他所供职的供销社院内,直接原因是程兰爷爷工作简单粗暴造成的。你父亲满腔悲愤,他拿着你爷爷的遗书不断向上申诉,最终让程兰爷爷也付出了代价,被上面一撸到底,调到一个十分偏僻的大队供销社,我们两家由此结仇。好在发生在程兰爷爷和你爷爷之间的恩仇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两家虽同住一个小镇,但相互从不往来,故此尚能相安无事。

几年后,我和程兰的爸爸程疯子(厂里工友都这么喊他),在镇办同一家企业上班,程疯子是车间副主任。他大概知道我们两家结下的仇恨,在我怀孕期间,处处给我小鞋穿。他是领导我是员工,我只能一忍再忍。但你爸爸那时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当他知道程疯子公报私仇,在车间里故意刁难我的情况后,有一天下午,他在厂区外面等着程疯子下班,等他刚走出工厂大门,就被你爸一把薅住了上衣领,勒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那天,我也在下班的人流中,刚出厂区就听工友跟我说,我丈夫也就是你爸爸跟人家打了起来。我看见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像是斗殴,忙挺着大肚子急匆匆赶过去,就见程疯子被你父亲用手薅着领口,脚尖点地挣扎不出,旁边一群人在瞎起哄。你父亲身材高大壮实,程疯子怎是你父亲的对手。我怕你父亲伤了人,也怕他在厂区大门口打架影响到我,急忙上前劝阻,见你父亲死活都不撒手,就上前使劲扯你父亲的胳膊。你父亲把手松开了,这个时候,程疯子却冷不丁地来了一记猛虎掏心,你父亲倒是躲过去了,但这一拳却打在了我的肩胛处,由于力道太猛,一下子将我击倒在地,当时我就疼得站不起来,感觉下身好像有东西流了出来。

你父亲肯定是被吓傻了,幸好旁边有人提醒他赶快拨打120,他才反应过来。我被紧急送进医院妇产科进行保胎处理。值班医生事后对我说,幸好摔倒时我是屁股先着地,出了点血,要是肚子先着地,不敢说大人有没有事,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

事后,我和你父亲越想越觉得程疯子打这一拳是故意的,明明你父亲已经松手了,我又在一旁劝架,要按身高气力,他根本不是你父亲的对手,大概就是看到我怀着大肚子,你父亲有所忌惮,他才冷不丁来这么一家伙。因为这事,厂里对他进行了严肃处分,撤销了他车间副主任的职务,并让他支付我住院的全部费用,但这事过后,我们两家的仇疙瘩就结得更深了。

妈妈说完,看着我,问:儿子,今天我把两家的恩怨都告诉了你,你觉得你和程兰还能处朋友吗?将来她能进我们家的门吗?你当他们程家的女婿合适吗?我们两家要是成了儿女亲家以后怎么相处?儿子,我告诉你,结婚不仅仅是你和程兰两个人的事,更是两个家庭的大事,因为你们这代人都是独生子女,你们身上寄托着父母所有的希望以及老来的指望。你自己想想吧!

听完妈妈的一通话,还有她一连串的责问,让我彻底蒙了。我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内心沮丧和憋屈到了极点。我想埋怨他们为什么不早一些告诉我这些,可他们怎会知道我要找的女朋友是程兰?也许他们不告诉我老一辈的恩恩怨怨,是出于善意的隐瞒,是希望他们的儿子始终生活在洒满阳光充满爱的环境下。我迈着灌了铅的步履,一步步从家里走出来,心头更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我木然地来到小镇东边的河堤,再寻路下到河中央,找了一块巨石坐下来。在寒风中我听到流水的呜咽声,想着将要失去心爱的程兰,终于忍不住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8

眼前程兰与我近在咫尺,她还是那么地端庄秀丽、楚楚动人,一如十年前我们恋爱时的模样。可我知道时间的利刃,早已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割裂开来,如果说还有联系的话,无非就是最近邂逅相遇,我俩相互加了微信,见面时说了些虚头巴脑的问好,谈了些不咸不淡的费话。

我大着胆子继续说:程兰,你说得对,我再也不跟果果闹了。不过你也听我一声劝,有合适的赶紧嫁了吧,你年龄不轻了,再往后拖不起了。

程兰幽怨地看了我一眼。看样子你是真替我着急。那好吧,要是你周围有像你这样优秀的,就给我介绍介绍呗!

我不敢迎合她的眼神,心虚地说:快别跟我开玩笑了,你各方面条件又不差,还怕遇不到喜欢你的人。

我有你说得那么好吗?一大龄女子,又没有正式工作,谁会瞧得上我?又怎么可能轻易遇到我喜欢的?不过,你有这个态度,我得谢谢你。一定好好地去找一找,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我生命中的白马王子。

程兰说得似乎很轻松,我却听出了她话语中包含的怨恨和无奈,我为此深深地自责和后悔。程兰是一个较真执拗的人,就因为我的背叛、逃跑,使她对爱情这两个字彻底绝望;饱受情感创伤的她,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一蹶不振。后来,她逃离这个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城市,并断绝所有和她熟悉的人的联系,消失得了无踪影。直到上个月我到这家饭店吃饭,与她邂逅相遇,交谈时才知道她因父亲病重,从南方回来帮助母亲照顾父亲。她父亲病逝后,又因为母亲身体令她放心不下,就没有再外出务工,而是到她亲戚开的这家饭店帮忙。

程兰岔开话题。这几天不是放假了吗,你怎么没有陪老婆孩子出去转转?

这不是岁末年头嘛,手里一大堆事没做完,只好在单位加班。果果和孩子回她娘家了。

钱多多插嘴道:程兰,你别听他的,那都是借口。刚才他还跟我说,到单位加班就是为了躲清静,糊弄他老婆的,好给自己放几天假。

程兰关心地问,怎么啦,是跟果果吵架了,还是你们俩在一起过得不好?

你别听钱多多瞎咧咧,没有的事。我慌忙掩饰:这都多长时间了,怎么刁琴还没有来?真能磨叽。我有意岔开她问的话题,把视线投向窗外的街道。

钱多多说:我又瞎咧咧了,你和你老婆两个的关系我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孩子都上幼儿园了,还经常吵架,打冷战。程兰,你说说,像他们这样的夫妻关系正常吗?他这是想隐瞒什么呢?

我像被钱多多扒光了衣服,赤身裸体站在程兰对面,真想找条地缝一头钻进去。后悔没有提前跟钱多多打声招呼,防止他在程兰面前瞎白话。又一想,我跟程兰的事钱多多并不知情,他与我不是发小也非同学,我们能成为朋友,完全是因为他老婆刁琴和我老婆果果之间的关系,并促使我俩发展成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挚友。我想刁琴大概率不会跟钱多多讲程兰和我俩的糗事,因为程兰早就跟我断了关系,而我跟果果已结婚多年。至于钱多多和刁琴他俩是在程兰外出打工后,经别人介绍才结合到一起的。

9

哈哈,敢情你们两个家庭都出现了问题。这样看来,我没有轻易找个男人结婚是正确选择。程兰说完,看看我又看看钱多多。她那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脸部表情,让我和钱多多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钱多多说,夫妻之间哪有不吵嘴打架的。再说了,你总不能当一辈子老姑娘吧,那岂不辜负了上天赐予你的绝妙姿色,也体会不到当妻子和做母亲的快乐啊!

钱多多这张嘴像涂了蜜,可我怕程兰的自尊心受不了,就朝钱多多使眼色,让他别信口开河瞎说一气。

程兰直视着我。你别老冲着钱多多挤巴眼啊!他这说得可是大实话。只要他出发点是好的,我都能接受,总比背地里拿刀子戳我的人强吧。再说我现在已练就一副铠甲护体,没有人能够伤害到我,我也没有过去那么脆弱和敏感了。

我知道程兰话有所指,钱多多也意识到他说的话有些过头,挠了挠头皮,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来。程兰,我说话不过脑子,你可别往心里去。你看要不要再打个电话问问刁琴,她现在到哪儿了,这都十一点了。

程兰拿出手机正准备拨号,这时,我们三个都听见从外面传来乱嘈嘈地呼叫声,还有急匆匆地奔跑声。我的第一反应是,肯定出事了,而且就在附近。大家赶紧跟着饭店的服务员和厨师一起跑去外面看热闹。

到了外面,大家立即紧张起来,只见靠近饭店一侧有一间门面房里发生了火灾,从里面跑出来的几个人惊魂未定,更多的路人和街坊四邻赶过来瞧热闹。我看见从门面房里窜出浓烟和火苗,却没有人敢进去。现场有人忙着拨打119,也有人在安抚逃出来的人,并询问起火原因和里面的情况。现场一片混乱,围观的人却越聚越多,情况十分危急,必须赶紧想办法进去灭火。

我问程兰,你们饭店有没有灭火器。她说,有,你跟我来。我立即随她来到吧台,她将地上摆放的物品挪开,只见靠墙角处摆放着两只干粉灭火器。我迅速拎出室外,用手拨出铅封,对着空地轻轻一按压把,从喷嘴中直接喷出一股粉雾。我大喜,拎着两只灭火器就要出去。程兰喊道:你等等。她从柜台里拿出一件外套,说这是全棉的,打湿了好防火。并迅速到卫生间将一盆清水浇到外套上,然后将湿淋淋的外套往我头上一披,叮嘱道:你行不行?不行千万别逞能。我没有多想,双手各拎着一只灭火器,在人们的惊叫声中,不顾一切地冲进了那间门面房里。

这是一家门脸不大的小饭店,里面充斥着呛人的烟雾,室内一片狼藉。我被浓烟迷得睁不开眼睑,忙闭住呼吸,快速判断出起火点在厨房。我迅疾而镇定地挨近厨房,左手持灭火器管,右手使劲按住压把,对准正熊熊燃烧的两三处起火点一阵狂扫,全然忘了顾全安危。谢天谢地,燃烧的火焰竟被我用灭火器给熄灭了。我不敢大意,又将另一只灭火器打开,拎着它往厨房里走,果然发现里面的木质厨柜和一应餐具等燃烧的余烬还在冒烟,赶紧用灭火器进行了处理。随后我又到外间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明火已被彻底扑灭,就从门面房里退了出来。因为我知道,一会儿消防人员一到,他们肯定要对火灾现场进行专业的勘察分析,我不能破坏了现场,给他们的工作添乱。

我一出来,立刻赢得了外面的一群围观者的鼓掌和称赞,有几个人拿着手机追着我拍照,这让我很不习惯。我不是明星,也不是网红,我可不想出名露脸。回想起刚才奋不顾身救火时的行动,心里突然就有些后怕。我看见程兰站在饭店门头朝我招手,赶紧冲出人群,躲进她打工的羊仙馆。进了卫生间里,在镜子前,我看到一张沾满黑烟灰的花脸,自己先笑了起来,心想:当时为什么会勇敢地站出来,是看到程兰担心害怕的样子吗?还是想在她面前好好地表现一下,我不能确定,大概有这么一层意思吧。我使劲地拍打着灭火时落到头上和身上的烟灰,正在这时,外面传来消防车的鸣笛声,看来119出警还是挺快的。

10

几名消防队员在了解情况时,按照围观群众的指引,到羊仙馆找到我。于是,我便将当时发生火灾和自己救火时的情况,都毫无保留地向他们作了陈述。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握紧我的手,并且代表全体消防队员向我致敬,我谦逊地说这是一个公民应该做的,还表示自己在单位是一名义务消防员,参加过两次单位组织的消防知识培训,主动参与救火是因为有这方面的经验。他们走后,我让程兰赶紧找一个包厢躲了进去,我不想被当作英雄宣传,所以我怕有媒体记者找过来采访,那会影响到我们几个同学聚会时的氛围。

程兰推门进来。还真被你猜到了,刚才就有两个记者模样的人,来店里问刚才救火的人在不在这里。我跟他们说你已经走了。

钱多多说话时表情有些夸张。老翟,真有你的,你不怕死啊!看见你冲进去时,我腿肚子吓得直打抖索。你哪来这么的大胆子,你要是出了事,被烧死了或者弄成残废,你那一大家子可怎么办?你老婆还那么年轻,小孩还那么小,还有你父母可怎么活!

程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多多,能不能说点吉利的,他这不是好好的吗。你胆小怕事,难不成其他人也跟你一样,遇上事都跑得远远的。

“反正遇到这种事,我是不会拿生命冒险的。要不然,到时候老婆孩子都跟了别人姓,那就太不合算了。”钱多多自言自语。这家伙今天简直不可理喻,什么事到他嘴里说出来都变了调。

我哈哈一笑,说:多多,你这想法是对的,可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该是你的跑都跑不掉,不是你的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

程兰道:怎么,你也信命了?你可是党员,国家干部,是有理想信念的人。

钱多多说:我不信命,我只相信自己。对不起,你们两个慢慢聊,我去方便一下。到了门口,他又转身叮嘱一声:程兰,你问问刁琴快到了没有。

现在包厢里只有我和程兰俩人,而这样的场合距离上一次我俩单独相见已是八年之前。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为易逝的光阴,也为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说:程兰,当时如果你阻止一下,我可能就不会冲上去了。现在想想也有些后怕,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就产生那么强烈地冲动意愿。

程兰看着我,说:是因为我当时在你身边吗?

我反问她:你说呢?

程兰扭转头,看向窗外:这些年里你过得怎样?说实话。

谈不上好还是不好,只能说马马虎虎,还行吧。我看着程兰,有些心猿意马,也有些心神不宁,甚至有些心不在焉。

你坐近一点,别离那么远。程兰说。

我走到她面前,心里漾起一腔柔情,好想对程兰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照她的要求,坐到离她最近的椅子上。

把你的左手给我看。程兰看着我,眼睛里似有一种东西不可抗拒。我迟疑了片刻,还是将左手伸过去。她仍觉有些远,将椅子往我跟前靠近些,然后用她纤细的手指将我的掌心抚平。她这一动作,一瞬间将我带回到九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我和程兰正处于热恋期间。大学毕业后,我听从内心召唤报考了本市公务员并被录用。程兰当然为我的选择高兴,此前她一直担心我会留在大城市发展。当我参加工作报到的第一天,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程兰眼前时,她竟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俊俏的脸上飞起一片红霞。程兰非要留我吃晚饭,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她还没有下班,我就在她上班的部门找了把椅子坐着等她。来来往往的同事大概都猜到了我和程兰的关系,有几个人交头接耳地议论,有个女孩还倒了杯开水端给我。我感觉到他们都有些羡慕和嫉妒程兰,心里不由得暗自得意。

下班后,程兰将带我到附近的一处小酒馆。这地方虽僻静却卫生干净,连成一排的卡座靠背设计较高,用餐时能比较私密地规避邻桌产生的影响;每个卡桌上方都吊着一个具有浪漫情调的灯罩,其散发的暖色灯光,让席间的氛围变得朦胧而迷离。

那天晚上,激动和兴奋驱使我喝了不少酒,我喋喋不休地对程兰说了许多好听的话。我说我要向家人公开我们的恋情;我说我要娶她,并给她一辈子的幸福;我说我喜欢小孩,她得给我生一个像她一样漂亮的女孩......。

那晚程兰跟我一样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谈到未来时,她一把将我的手拉到眼前,说:我给你看看手相吧!

我立即伸出一双大手递到她面前。她说:男左女右,我只看你的左手。你的事业线好长,看来你这一生都会衣食无忧;你的生命线也长,一直延伸到手腕处,看来高寿;你的爱情线怎么这么短,中间还岔开了,不会暗示我俩有什么不好的结局吧。我听程兰跟我一一讲解掌纹与命理关系,总算弄清了很多人深信不疑的掌中事业线、生命线和情感线的部位,但当程兰指给我看自己手掌中的情感线,并生出几许担忧时,心里竟也“咯噔”了一下。

我对程兰说:我看看你的情感线,好吗?于是,她将自己的右手递给我,我按掌索骥对比程兰的情感线,不看则已,一看大吃一惊,她掌纹中的情感线比我的更紊乱和诡秘。

11

钱多多进来就问:她还没有到吗?真能磨叽啊!我们都知道他问的是他老婆刁琴。

程兰站起来。她来了,我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了。

果然,我和钱多多也听到刁琴大嗓门的叫喊声。兰兰,你在哪儿?快出来见我。

程兰“噔噔噔”地跑下楼,远远地喊了一声:琴琴。两个多年断了音信的同学,一见面就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这些年你都跑哪里去了,你个死妮子。

想图个清静,不想让自己活得太累,也不想受任何羁绊,就跑得离家远了些。

这不是你真心话,一定是躲那位负你的人。

程兰没吱声,但我知道刁琴所指的人是我。

你这回来多长时间了,怎么才告诉我?你今天都请了哪些同学?还是我做东吧。

好啊!不过等下次吧。这回有人做东,是你认识的。

她俩在外面的对话,我在包厢里听得真真的。本来我想出去迎一下,被钱多多拦住了,他说怕刁琴看到他也在,会扭身走掉的。

听见脚步声到了门口,我赶紧将包厢门打开。热烈欢迎刁大美女光临,几个月不见,你是越活越年轻了。

原来是翟大主任啊,怎么——,是程兰先找的你,还是你和她一直都有联系,你们这是要旧情复燃呢,还是藕断丝连啊!

刁琴就是这样的人,什么事到了她嘴里,说出来都夹枪带棒的不好听。她这一上来就噎得我难受,我怕她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忙制止道:刁琴,你别瞎胡扯,我今天可是为了你好,才斗胆让程兰请你过来赴宴的,你别不领情。钱多多也在里面呢。

钱多多从卫生间里冒出来,觍着脸站在一旁,一副甘受委屈抵头认错的态度,跟刚才我和程兰三人在一起全然换了个人。刁琴懒得搭理他,转身对我说:你这死家伙,你们俩见面还不行吗,还要来搅和别人家的家务事。我知道肯定是钱抠找了你们替他说情。我明说吧,我们家的事不要管,你们也管不了。

钱抠是刁琴给钱多多起的绰号。她在看见钱多多时,就已经猜到我和程兰请她过来的目的。她不禁打量一眼跟前这个弓着虾米腰,在她面前从来不敢大声说话的男人,心想以她的性格,应该找一个颇具阳刚之气的男人,可鬼使神差,竟然嫁了一个跟太监差不多的丈夫,自己实在是心有不甘。

刁琴看看我,又看看钱多多和程兰,竟在一旁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翟刚,你这是怎么了,搞得如此狼狈不堪。你这一头湿溻溻的头发和这一身的烟灰污垢,都怎么弄得?不是钻哪旮旯里刚出来吧?

程兰笑将起来。她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向刁琴说了一遍,钱多多在一旁不失时机地添枝加叶,刁琴听完拍手叫好。翟大主任,真有你的啊!还是当年的真性情,也难怪我们这朵校花始终忘不了你。我还记得那年在二道巷口,你为了帮我和程兰摆脱几个小混混的纠缠,同他们打架的事吧。

那都是老皇历了,你还记它干什么。我说。

我不记得,可有人忘记不了。这不,程兰多少年没有回来了,她一回来就同你联系上了。今天你请客是吧,你自己不打电话请我,让程兰给我打电话,这面子给的够可以啊!

程兰说:刁琴,你怎么说话酸不拉唧的?我和翟刚是上个星期在街上遇到的。这次请你过来,一是确实想你了,既然我回来了,混得好歹不说,迟早是要跟你们见面的。二来得知你们两口子老闹矛盾,想给你们打个圆场。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闹矛盾,但看钱多多在你面前大话都不敢说,我分析一定是你在家过于跋扈吧!

刁琴说:你被假象蒙蔽了。他能一边装孙子,一边装大爷,鬼点子不知道有多少。那种手段你学不来。

我说:别扯其他的。叫上菜吧,我们边吃边聊。

我点了六个菜,考虑到两位女同学,菜品比较清淡。两个锅子:清汤羊肉锅、荠菜丸子锅;一盆烀熟撕开的羊骨头;炒菜有西红柿炒鸡蛋、蚂蚁上树(炒粉丝)和爆椒羊杂,饭店另送了两碟小菜。一桌热腾腾、香喷喷的佳肴摆在眼前,那缕缕香味引诱得我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我提议来一瓶白酒,刁琴第一个同意,钱多多也跟着同意,只有程兰说她不会喝酒。服务员送酒的时候,我给程兰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她面前。

钱多多一定是被他老婆攥住了小辫子,要不然打刁琴进来,他就显得畏畏葸葸放不开的样子。大概刁琴也是看程兰和我的面子,才故意装作大度,给钱多多留着情面,这是好现象。我通过细微观察,觉得应乘此机会劝劝刁琴和钱多多,便提议道:今天是我们几个老同学小聚,又是新年元旦,大家活得都不容易,这一晃都往四十奔了。今天借用一句吉言,一年复始,万象更新,来——,为了友谊,为今后常聚常联系,我们共饮此杯。

酒杯放下,我向钱多多使了个眼色,他会意地持酒瓶先给刁琴倒满,再给我和他自己倒上。几杯下肚,钱多多胆壮起来,他端起酒杯,走近对刁琴说:琴,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偷拿家里的钱出去赌博,输了钱还向你二哥借,害得二哥也跟着我输了不少。我保证再也不敢了,要是再犯同样的错误,你就把我撵出家门,永远都不准我回来。

刁琴坐着不动,就好像没看见钱多多站在面前,也没有听见他说的话。程兰用手捣了一下刁琴,意思是让她借机表个态,好缓和他们夫妻之间矛盾。却见刁琴“啪”的一声将一双筷子拍在桌上。钱多多,你觉得你的这些保证作数吗?你避重就轻,不说实情,就你这不老实的态度,想让我原谅你,没门!

我一听知道事情坏了,他们夫妻这次闹矛盾,要比钱多多说给我和程兰听到的还要严重得多。从刁琴刚才的斥问,到钱多多又讲出他拿家里的钱赌博,和借刁琴她二哥钱的这些新情况,说明他们之间早就产生了间隙。我和程兰对视一眼,程兰明白我意思,她对钱多多十分严厉地说:你还不赶紧跟你老婆认个错,说清原委,把刚才你跟我们说的实情,再跟你老婆说一遍,态度要认真诚恳,争取她的谅解和宽宥。

钱多多不知转弯,仍一个劲地申辩理由。你千万别信你二哥说的那件事。那女的真的是我一个远房表妹,我带她去宾馆住宿,是她把身份证弄丢了,用我的身份证帮她订房间。我怎么可能跟我表妹有那种关系?你看我天天上班下班,在你眼皮子底下晃荡,哪有时间去找别的女人。再说了,我要真有那花花肠子,也得有钱呐!我有吗?

程兰说:琴,你听我说两句。我看多多说得都是真的,我不相信他有那么大的胆子。你们是夫妻俩结婚都七八年了,也过了磨合期。他有错向你承认,你就不必太计较了,夫妻之间有些猜疑千万要不得,伤人也会自伤的。

刁琴听不进去。她说:兰兰,你别说了,我这不是猜疑,你让他自己说,看他敢不敢说真话?他要敢说真话你们再来评判。如果他真的无辜,我向他当面认错。

既然刁琴把话说得这样死,毫无疑问,她一定是掌握了钱多多的某些证据。看来钱多多肯定隐瞒了什么实情。我看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远比我们想到的要复杂;想要化解他俩的矛盾,也远比我想象得要棘手得多。

12

这顿饭大家吃得并不和谐。几位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本该把酒言欢,畅叙旧情,只因刁琴和钱多多夫妻矛盾不可调和,使得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冷场。程兰此时倒成了话题的主角,成为大家关心的对象,只是她不愿多说这些年在外打工的经历。见此情景,大家只得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便匆匆撤席收场。

我和程兰再没有劝他俩任何一方。俗话云:清官难断家务事,大抵就是如此吧!饭后,刁琴说她要与程兰叙叙旧,我和钱多多便与她俩告别,随手叫了一辆出租乘车离去。

钱多多大概喝多了,上车后就开始胡言乱语。他怪刁琴没给他留情面,骂她长得像个菜瓜,没有一点女人味,还总想骑到老子头上拉屎撒尿;他骂刁琴不知好歹,仗着娘家有权势,肆意欺凌公婆,从不知道感恩。我坐在副驾驶没有吱声,不一会车就到小区门外,等我结清车费,钱多多在后排睡得正香,嘴角挂着涎水,鼻孔打着呼噜,被我使劲拍打方才醒来。

到了家里,坐到沙发上,我这憋了半天的火气,总算找到发泄处。我对钱多多说,你就是一只鳖虾,一头蠢驴,一个大傻逼。你也不想想刁琴她是什么人,闭着眼睛都比你精明,你还想骗她?你瞒什么人都行,但你不该连我和程兰都瞒,还让我俩蒙在鼓里,跟你一道欺骗刁琴。现在连我都不相信你说的鬼话了。

翟刚,我对不住你,对不住程兰。钱多多一个劲地向我道歉。

我说:现在道歉管什么用?迟了。

哪你说我该怎么办?你再帮我拿个主意呗。钱多多一脸无助地央求道。

我能有什么好主意。要我说,你还是向刁琴说出实情,求她原谅,不然耍什么花招都不顶用。

钱多多听我这么一说,情绪一下子到了崩溃的边缘。他歇斯底里地叫道:我就在外面有了女人,她还能把我的卵给咬下来?她不是瞧不上我吗?她不是不愿跟我过夫妻生活吗?呸——,离开她,我照样活得好好的。

我没有吱声。过了好一会,钱多多才克制住个人情绪,向我原原本本讲述起这次他与刁琴闹矛盾的事由始末——

我跟你说,那女的真是我表妹,只不过她是我一个远房表叔家的女儿,去年才来到县城金梧桐开发区企业上班。等有时间我带她过来给你看看。

我跟刁琴结婚快八年了,但也打了近八年的“抗战”。我原本以为她性格倔强,直来直去,热情爽朗,还挺喜欢像她这种性格的人,可成了家后,她就在家中确立了强势地位,什么事都得听她的,大小事都由她说了算。她也自认为自己才是家庭的顶梁柱,一直瞧不上我这人,并且把我的退让当作软弱,肆意践踏我的自尊,嘲笑我软弱无用。说句不好听的话,我在这个家庭的位置,就好像她是男人,而我是女人。人要是长期生活在这种屈辱的环境下,心理不被扭曲也会变成病态的。

我随便举几个例子。我父母和亲戚都不敢上门,只要上门找我有事,她都会一脸的不高兴,等人一走就找碴子跟我闹。前几年我父母到县医院看病来家住了几天,她整天绷着个刀条脸,嘟噜着腮帮子,想搭理就搭理,不高兴时指桑骂槐、摔盆打碗。从那以后,我父母就再也没有来过我家一次,有时老两口想看看孙子,我就带回去给他们看看,并且都是当天去当天回。你说我这心里是什么滋味。

在她眼里,好像什么都是可以交换的商品。因为房子是她父母买的,她父母想来住几天就住几天,他们花了钱,我们就得尽孝,并把他们抬得高高的。而我父母养育我是义务,应该的。这些年逢年过节都是以她家齐,除了结婚那年,我在我们家过了一个年,这些年的春节我都在她家过的。我只要表示不同意,她就跟我吵闹要求离婚。

这些年,我把工资都交给了她,我几乎没有任何支配的权利。拿今年过年来说,她给了她父母5000元,我说那给我父母1000元吧。她听了当时就不乐意,说只给500元。我问她双方都是父母,为什么区别要这么大。她说这是因为她比我赚得多,还说我们一家都在她父母家过年,当然要多给。而我父母在老家过年,不花什么钱,给个500元足够了。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我都快分辨不出是非对错了,只能一味地委曲求全,以求平安无事。

我承认我是一个懦弱之人,我也知道自己没什么能耐,赶不上你们几个有出息。可我也有自尊,有需要维护的个人利益,有做人的起码底线。在和刁琴一起生活的这些年里,我以为自己都麻木不仁了,不知道自己还有血性、有脾气。直到这次跟她大吵一架离家出走,我才觉得长出了一口恶气,好好地发泄了一下胸中积压已久的怒火。

又扯远了,还是说说我跟我表妹的事吧!这也是引发我跟刁琴闹翻的主要矛盾和起因。钱多多说。

13

我这个表妹是山里人,名字叫静,人长得还算标致,性格也温柔。前年,她同几个姐妹结伴去南方打工,没有挣到钱,就响应县里的号召回乡就业。我母亲跟她母亲走得很近,我喊她叫小姨,她们两个都让我在城里多关心关心静,我就时不时到她做工的厂里看望她。一来二去,我们表兄妹走得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亲。

静性格沉稳,体贴入微,细声慢语,我常在内心苦恼无处倾诉时,就找她去说说,把她当作亲人,每次跟她谈心,就像春风化雨愁绪顿消。静对我也是无话不谈,包括她的人生情感、过往爱恋等。在我们日渐倾心的交往中,两颗枯寂的渴望得到爱抚的心田,像浸润了春天的雨露,慢慢地长出希望的苗芽,并顶破泥土向着阳光生长。

在我们老家,姨表兄妹结婚的很多,何况我家和静家又是远房的姨表亲。我父母经常跟我说,你和刁琴要是过不下去,还不如早点离了好,何必双方拖着受罪。他们也是对刁琴失望至极,才会产生这种极端的想法。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不护犊子,没有哪个母亲不希望儿女幸福。母亲当着静的面也说过此类话,大概她已看出我和静相处融洽、情感日浓,私下里或许早就盼着我与刁琴离婚后,好娶静过门。

我跟刁琴闹得狠时,曾对你说过想离婚、想辞职,不管天涯海角只要能够容身就行,只要能逃离这个家庭,逃脱没有爱的婚姻。可我要技术没技术,要文凭没文凭;这些年身子舒服惯了,事到临头总也下不了决心。当然顾虑最多的还是孩子,要不是为了孩子,可能也早就离了。

刁琴肯定也有离婚的想法,我们吵架时,她不止一次地提到过。我们夫妻之间没有情感交流,好像也没有了性生活,这对年轻健康的一对夫妻来说,无论是肉体还是心灵都是一种折磨。为此,我经常借故在外滞留,时间和次数越来越多,刁琴从不过问原因。可能她认为我对女人天生绝缘,腰包里又没有什么钞票,没有哪个女人会傻到跟我搞婚外恋吧。

人都会变的,我也不能脱俗。在我孤独无助的时候,是静带给了我人生希望,于是我们走到了一起。我们珍惜着来之不易的感情,偷偷维护着约会带来的快乐。静并不在乎我是有家室的人,因为她也是趟过情感河流的女子,她只要知道我是真心地爱她,她就心花怒放、心满意足了。我直到今天都没有向她承诺什么,经济上也没有什么可给她的。但她最大的不同,就是她给予我的,是我从刁琴那里从来没有享受到的。在男人眼中,这就是女人与女人的最大区别。

家庭财政大权被刁琴紧紧地攥住,我就是一个穷光蛋。和静在一起我不能总是花她的钱吧,前不久,当我得知第二天是静的生日,就一门心思想为她买件礼物。可钱从哪里来?正当我为此着急时,恰好那天刁琴她二哥来我们家有事,也许正应了人急智生的道理,我第一次张嘴向他借钱,他问我需要多少,我说借2000元。刁琴二哥问我借钱干什么,我说跟几个朋友打麻将。他二话没说,掏出手机就用微信转了2000元给我。

也是活该有事,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呢。第二天傍晚,我陪静到地下商业街给她买了一套衣服,又买了生日蛋糕和一瓶红酒,然后带她到一家酒店开房,准备为她庆生。在酒店大厅登记时,正好碰到刁琴二哥。他既然看见了,我只能谎称静是自己的表妹,今天她过生日,因她家不在当地,我这当哥的只好带她到酒店为她庆生。我知道这谎扯得有些牵强,想瞒估计是瞒不过刁琴二哥的。但事已至此,管不了许多,我当时想的是,既然你刁琴对我不讲夫妻情义,我也没有必要在这个家里,把自己活得像一只蜗牛似的,躲在笨重的壳中,只为屈辱苟且地活着。

刁琴肯定从她二哥嘴里,很快知道我那天在宾馆开房的事,她怎么能够容忍我对她的背叛,即使背叛也应该是她先背叛我才对。因为在她眼里,我根本就不像个男人。我猥琐、胆小、抠门,怎么可能会有人看上我。我的这次行为(包括我从她抽屉里取了两千块钱还给她二哥),严重刺激了她的神经,使她连续几日歇斯底里地对我进行人身谩骂和攻击。我知道同她没有道理可讲,只好选择退避忍让,直到她把我赶出家门。

翟刚,还是那句话,要不是为了孩子,要不是真心想挽救这个家庭,我也不会找你和程兰,想让你们帮我跟她撮合撮合。我瞒着你们确实不对,但总想着她如果还顾及夫妻情分,还希望维持这个家庭存在,就不会当你们的面捅破此事,肯定会照顾到我的情面。看来是我错了,这些天来,她不但没有一丝反悔,反而在这件事上变本加厉抓住不放。因为在她的意识里,所有的过错都是我造成的,我必须受到惩罚。那好吧,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寻求同她和解。她要离婚我同意,即便是让我净身出户,我也认了。

14

我知道钱多多和刁琴他们的婚姻完了。当钱多多讲完他被赶出家门的真实原因,并提到想要离婚时,脸部的表情显得那么平静;当他说起那个叫静的女人,话语及眼神里流露出的万般柔情,我就知道了这对夫妻的结局。程兰和我的想法一致,以刁琴蛮横的性格,她怎么可能容忍得下钱多多对她的不忠和背叛。

钱多多到我儿子的卧室,和衣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我怕他着凉,打开空调暖风后,又在他身上盖了件毯子。果果不在家这两天,房间里显得很是凌乱,全然没有了她在家时到处拾掇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想到果果,我就不自觉地想起了程兰,这个痴情的女人,她还在独自爱着我,她是故意用这样一种自虐方式来报复我、折磨我吧。对程兰,我又该怎么办?真是不见她不想,一见面就为她感到彻骨铭心地痛。

结婚这些年里,我和果果的婚姻也亮起过红灯,至今我俩磕磕碰碰仍是家常便饭。好在我们都知道彼此的底线,懂得适可而止、后退一步。这样的婚姻虽不完美,但与周边大多数家庭中的夫妻并无区别,外面看似一团和睦,内里却充满了纠葛、猜疑、困惑,甚至相互伤害。

听着卧室里熟睡的钱多多高低不齐的呼噜声,我心如乱麻。打开电视一个一个地换台,却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节目。我走到阳台俯视着生活的这座城市,四周的高楼大厦正在鳞次栉比地拔地而起,而留给人们的空间和绿地却越来越少。大街上人如蚁、车如舟,对面每栋楼房一排排整齐的窗格,就像一个个装人的积木盒子,让我感到压迫窒息,呼吸不畅。我的潜意识里自己就像一只失去自由的鸟被逮在其中,活得是那么的不自由、不快乐。

钱多多醒后就要离开,我没有理由留他,任由他走了。至于他回宾馆还是去往哪里,我也不想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空间和隐私,过分地干涉别人的自由,只会给自己添乱。送他出门时,听到电梯门关上的声响,我突然想到钱多多委托的事还没有结束,我该问一问程兰跟刁琴谈得怎样,他们夫妻间还有没有回旋余地,刁琴对钱多多包括他那个家还有没有续存的感情。

嘟——,嘟——,嘟——。对方的手机铃声响了好几遍,没人接听,我正准备挂机时,突然听到程兰的声音:翟刚,你有事吗?我高兴地说:对,有事。刁琴还在吗,你们谈得怎么样?程兰沉默了片刻才说:她已经走了,劝不进去,这回她肯定不会原谅钱多多。看来他俩是过不下去了。我说:我跟钱多多谈了半天,他即使想回头,恐怕以刁琴对他的态度,他也回去了。兰,你别为他俩伤感了,也许分手才是他们正确的选择。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我听见程兰的声音,语气很轻,但说得一席话分量却很重。翟刚,你知道吗?今天发生的许多事,特别是下午你们走后,我和刁琴两个促膝谈了半日,看到她和钱多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竟让我看淡了婚姻家庭。此生爱上你,我不知道是情缘还是孽债,但我一直把你看作我最亲的人。这么多年我放不下你,走得再远心里始终牵挂着你。可这次回来,再见到你时,我的内心竟是如此的平静,就像经历狂风暴雨后的湖面,澄澈平静地吹不起一丝微澜。我知道,因为我也给你家庭带来了太多不应有的伤害,给你们夫妻带来了过多的烦恼忧伤。我要你忘掉我,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我也会努力忘掉你的。这也许对你对我都是最好的。

我听着听着,慢慢流下了泪水。我在电话里大声说:不,程兰,我不能够,我不愿意。这么多年你在我的眼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我满世界找得好苦,我到处打听你的消息,寻问你的音讯?现在你刚刚回来,却要我忘掉你,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啊!我想马上见到你,你现在哪里,还在饭店吗?

手机里再没有回声,但我仿佛听见程兰在那一边低声哽咽,然后电话被挂断了。

我呆呆地伫立在家中偌大的客厅里,头顶上那盏巨大的吊灯逼近我,我就像个站在舞台正中央的小丑,手捧着脸哭得稀里哗啦,任由泪水沾满了衣襟。

15

我到底没有勇气赶过去见程兰。中午已经耽误她工作了,刚才她又发狠说了那些绝情话,估计她现在的心情一定很坏,此时去找她只会适得其反。既然知道她在仙羊馆上班,我想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

天黑了下来。我出小区到右边的一条街道,在一家小吃店要了一碗馄饨和两个葱油饼,吃完,一个人顺着大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此时,正是华灯初上,月光如水,城市光彩璀璨,亮若白昼。在我的不远处就是汤汤淠河,但见河面宽阔平缓,夜色朦胧,走近它扑面而来的冷风,令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冬夜,我以为到河边散步的人不会多,谁知在沿河堤公园活动的人还真不少,有跑步的,打太极拳的,跑广场舞的,也有几处人们在燃放爆竹,庆祝新年的到来。

我兜里的手机突然铃声大振,掏出一看,是钱多多打来的。他问我吃饭了没有,听声音好像并没有受到刁琴的影响。

谁这个时候还没吃饭,你有什么事说吧!我没好气地回答。

我在你家附近吃夜宵,就是往河边来的第一个巷子,叫老周排档,你过来我俩喝一杯。

我心情不好,直接拒绝了。你自己喝吧,我不想去。

我叫你过来见一个人,是静。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我不好再推辞,也多少对他那个叫静的表妹有些兴趣。这个巷子就在我家附近,距离我散步的地点很近,不到五分钟我就走到了老周排档门前。推门一看,嚯——,来吃夜宵的人真不少。看来结婚以后,我已经变得不怎么爱出门了,几乎要与当下年轻人的生活方式脱节了。

钱多多看见我,忙站起来打招呼。我走到跟前时,坐在卡座上的一位姑娘礼貌地起身,等我坐好以后她才落座。钱多多介绍静给我认识,又把我介绍给静认识。其实,我和静早已从钱多多口中知道了对方是谁谁,他这外交礼节简直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程兰下午可打电话给你了?钱多多问我,看来他并不想对静隐瞒和妻子的僵硬关系,我甚至怀疑他早就把自己的底牌交到了静的手里。

她没有,不过我给她打了电话。听程兰的意思,刁琴并没有原谅你,这方面你要提前有个思想准备。

我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要不是念及孩子,顾虑太多了,何必拖到今日。既然她不仁,也别怪我不义。反正我也不想得到什么家产,宁可净身出户,孩子她要就给她,其余所有的一切,她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钱多多说完最后一句,把大手使劲地一挥,就像将眼前什么东西给赶跑了。

你真是这么想的我就放心了,你走后我还怕你想不通呢。我看静真是一个好女孩,你要懂得珍惜,别再给弄丢了。

谢谢你,我会的。我跟刁琴离了婚,立马就娶静过门。我们没有钱,可我们有未来。这么多年了,刁琴对我颐指气使,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这下总算下定决心离了。说到这里,钱多多竟高兴地咧嘴一笑,找我连碰三杯。只是他怎能理解我此时的心情,当我看到他跟静在一起是如此般配,当我听到他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向往,想到程兰刚才打过来的电话,我难以控制情绪,借酒浇愁,以抒缓心中郁结的块垒。

钱多多说:翟刚,说句实话,你也要收收心。你跟果果老是这样,说不定某一天也跟我一样,把家庭给毁掉的。你总说果果这不好那不好,其实我们大家都看得出来,是你拿她太不当回事了。她是你老婆,不是一个物件,借你刚才的话,你得珍惜她、疼爱她,把她当宝贝惯着,这样才能心换心。我看果果挺明事理的,如果将刁琴换作她,我肯定舍不得跟她离婚,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我明白钱多多是为我好,才肯说这些实心话。可我现在的心思全在程兰身上,自从上次与她邂逅,并得知她这些年的境况后,我就不能把持自己。是我害了程兰,是我对不起她,她现在过得并不好,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她今天在电话里跟我讲的是什么意思?是在怨恨我吗,还是对我已心如死灰,决意把我给忘掉?我瞧着沸腾的火锅,又端起酒杯,一口把辛辣的杯中物倒入喉腔里。

我醉醺醺地往回走,自己都不清楚今天到底喝了多少酒。我好酒大概是同程兰断绝关系,结婚以后就开始了。酒能使人麻醉,酒能使人忘却很多东西,酒亦能使人得到很多快乐。进入小区,离开了外面的喧嚣,我拿出手机想再打一个电话给程兰,正在这时有电话打过来,是儿子的来电。

儿子,都这么晚了,你怎么想起给爸爸打电话?

爸爸,是妈妈让我打给你的。她刚刚刷抖音,看到有一个救火的视频,妈妈说现场救火的那个人像是你,她好担心,她让我问问你有没有被烧伤住院,要不要我们回去照顾你?爸爸,你现在在哪里?

你告诉妈妈,我在家里,好好的,那个救火的人不是我。

那我和妈妈就放心了,爸爸再见。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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