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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红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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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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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践诺(中篇小说)

1

我的邻居许三炮家,昨天晚上又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今天一大早,许三炮就气急败坏的从家里出去,骑着他的那辆嘉陵摩托车,赶到居住在梅岭的战友秦爱国家,说再也不想见他那个黄脸婆了,要在他们家暂住几日。秦爱国同意,可他老婆却有意见。私底下同丈夫说:“你得问问什么情况?不然嫂子找上门,我们也不好看啊!”

“我知道。”秦爱国应道,但明显有敷衍老婆的意思。

许三炮和秦爱国曾在一个部队当兵十年,俩人结下了浓厚的战友情谊,这种刻在骨子里的战友感情,是一般人根本体验不到的。许三炮在这样冷的天气,一大早赶到秦爱国家,只有秦爱国能够理解,许三炮是真的遇到事了,不然他也不会这样。秦爱国想等一会再问,可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还没有等许三炮气喘匀,听说要在他们家住几天,就要他问什么原因。秦爱国斥责道:“你赶紧弄两菜去,别在这儿瞎咧咧。”

梅岭地处大别山深处,秦爱国家居住在梅家湾村,这是一个设置有七站八所的乡政府所在地,周边有三四百户人家,四周被群山环抱。梅岭镇很小,只有两条街道,一个人站在街道这头能看到街道那头,从镇子里走个来回不超过半个小时。秦爱国退休前就在这个乡的供电所当一名户管员,每月抄抄电表,然后做登记录入等工作。退休后,由于供电所人手紧缺,又反聘他还干原来的工作,他觉得活不累,家又在当地,就同意了。在这个有钱也花不出去的小镇生活,他们夫妻俩的小日子过得就像屋后的那条小溪,流淌着叮咚带响的轻松和悠闲劲儿。

许三炮到秦爱国家的第二天,她老婆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秦爱国老婆林芳接到许三炮老婆的电话,心里一阵窃喜,嘴巴却分外热情,在电话里大着嗓门说:“嫂子,你怎么不和老许一起到山里来玩几天,这么多年都没来过我们家了。”

“你让老许接电话,我找他有事。”许三炮老婆叫陈文妹,人名秀气,却长得很壮实,性格也极似男人,点火就着。她在电话那头豪不客气地吩咐林芳,接着又补充道:“你告诉他,如果他不接电话,就让他死在大山里,从此别想回这个家了。”

林芳不敢怠慢,赶紧将手机递给正背对她,一边与丈夫叙话一边喝酒的许三炮,同时她给丈夫使了个眼色。秦爱国会意,站起身跟在林芳后面走出房间。

秦爱国等许三炮接完电话,再回到屋内,只见许三炮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坐在椅子上就像是一个木头人,桌面前的酒杯已经空了。秦爱国也端起自己的酒杯喝完,并朝许三炮亮了一下杯底,接着分别将两只酒杯斟满,不说话,也不询问。因为他知道,许三炮自己会说的,他不是一个能够控制情绪的人。

果然,当两个人重新坐下来饮酒的时候,许三炮口打唉声,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他们家最近发生的事情及全部经过,都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2

农历十月末的夜晚,霓虹灯映照下的街道人丁稀少,空旷寂寞,几片落叶在寒风中打着旋儿,最后都刮向街角边的一个旮旯里。

我和几个朋友从酒店里散场后,往家里去,因为心情不错,还哼起了时下流行歌曲。今年可真是我的幸运年,上半年我刚从市建委下面的一个区级单位选调到机关,最近又得到了顶头上司的青睐,还说要给我介绍对象。他虽然只是说说而已,但已让我对这样的领导尊敬有加,工作起来格外地卖力。

我今年已经三十了,一个人住在父母早早为我备下的华安小区的一处三居室套房里,许三炮家就是我正对面的邻居。他们家人看上去都挺好的,就是夫妻俩感情不大好,不知道为什么经常吵架。这两几天他们家到是没有什么动静。早晨,我出门上班,见到许三炮的女儿许蕾,她也去上班,我们等公交车时就聊了一会。说起来,我同许蕾还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只是我们这个单位人比较多,如果我没有搬到她们家对面,又不是经常乘座同一路公交车上班,我们根本不可能认识。但既然有这么多的机缘,就相互加了微信好友,时常还互动一下。但我们还是各自有所保留,就比如,我对她和她对我的过去都知之甚少。

那天,我们在一起等公交车,我就随口问了一句,“你父母关系不大好吧,他们为什么经常吵架?”她沉默了片刻,似乎不愿意说,但还是说了:“他们性格不合,又没有感情基础。”这句话无可挑剔,但又藏着故事。她不想说,我便不敢多问。毕竟这是别人家的事。我为自己的唐突向她道歉,心里却更想知道答案。我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人。

许蕾与我一道下了公交车,进入单位大院分手后,我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电脑先联上网。时间不长,看到电脑微信里许蕾给了我一个微笑,我也回给她一个微笑,问有何指教。她回复道:“你路上问,我父母为什么老是吵架?本来不想告诉你,但也不是什么秘密。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是我写的,看后就删了。”我回复:“好的,谢谢相信!”

以下就是许蕾发给我看到的一篇故事——

我父亲是一位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退役军人,荣立过二等功。父亲很少提及曾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好像他对参加那次战争有着难言之隐,有很深的心结。另外,我还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曾经为了一个牺牲战友的女人和他的儿子,主动申请退役,并向刚分配的单位请了两年的长假,去千里之处的云南照顾她们,他战友的儿子现在应该三十多了,比我大。母亲为此不能原谅父亲,说他是个骗子,心里装着云南的那个家。可我从父亲战友们的口中得知,是母亲当年非要嫁给父亲的。为了搞清母亲所说的情况,我背地里多次向父亲的老战友打听情况,又单独问过父亲一些问题,总算搞清了这一事实真相。

在那场震惊中外的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前,我父亲已是一个野战部队的连长,刚提拔任命不久。这对于一个来自大山深处的农村兵来说,预示着他将来有一个锦绣前程。战争开始后,我父亲所在的连队开始进展迅速,在实施穿插分割,并完成对敌人的包围后,越军陷入困境乱了阵脚,大批敌人在负隅顽抗中不是被歼灭,就是向我方缴械投降。立功心切的父亲带着他们连打得非常勇敢,也就在这次战役后,我父亲立了二等功。

但是,战争是非常残酷的。父亲也就是因为这次战争再也没有走出心里的阴影。当战役完成,撤军命令下达后,我父亲所在的连接到新的任务,掩护大部队撤退,原本进攻时他所在的连没有大的牺牲,但为完成掩护部队后撤任务,他带领的近百十名战友打到最后所剩无几。

我不知道父亲和他的战友们为掩护大部队撤退,经历了哪些艰难历程,发生了怎样的残酷战斗,又目睹了多么血腥的场面。尽管最后他带伤回来,且立功授奖,但自此他不愿再留队服役,而是主动要求转业地方,结束了本来有着美好前程的军旅生涯。

父亲转业回到家乡,却很长时间没有到被安排的单位上班,而是请了长假,独自一人去到与他一起突围时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家,担负起照顾战友双亲和他妻儿的责任,直到两年后父亲将转业安置费全部花光,才回到单位上班。可我母亲一直误解我父亲,以为我父亲想娶他战友的遗孀,共同扶养那个孩子,毕竟那孩子先天有疾病在身。但我父亲怎么可能娶战友的女人,那是母亲对我父亲情感的亵渎,也是她对父亲长期的猜忌和不信任所致。

此后,父亲每年都会抽空到这位战友家去一趟,即便结婚后,每次遇到我母亲的阻止反对,哪怕闹得全家不宁,他都不容商量,照去不误。我不理解他为什么有如此沉重的心结,也一直想解开这个谜团,包括我母亲。可是我知道,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如果说他想承担什么,亦或是想逃避什么,他自己不说,任何人都是问不出来的。时间都过去三十多年了,我只是希望他能够正视过去,抛开心障,面向未来。

看到许蕾发过来的,她对父亲的了解和记录的一些文字材料,我心里隐隐作痛。也许我们真得不能理解,为什么历经战乱的人们会说,战争不仅仅摧毁人的肉体和生命,更大的伤害是摧毁人的思想和灵魂。

 

3

许三炮并没有理会老婆打来的电话,他还不想回家,那个家让他感觉不到温暖。他只要一踏进那个门,随之而来的就是夫妻间纠缠不清的争吵、猜疑、寒战。他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与陈文妹两人的关系变成了这样,但现实是,他们俩的争吵已成了家常便饭,成了街坊四邻的笑柄,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心病,成了阻碍他闺女许蕾找男朋友的心理阴影。为此,他一直觉得愧对自己的女儿。

其实,这些年许三炮不是没有想过,作为女人,陈文妹对他的置气,或者说对他逐渐产生的失望、厌恶、憎恨,很多原因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如果换成别的女人,也会对他的一些极端做法不认可、不赞同、不理解。但他知道,他所做的这一切都弥补不了他心中永远的痛,弥补不了内心的亏欠和不安。他背负着这良心的不安已有三十多年,有时都会进入梦魇,恰似三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硝烟弥漫,炮火连天,那片开阔地前横七竖八倒下的战友尸体。每次他都在睡梦中惊醒,然后辗转反侧,再难入眠。

这次与妻子发生激烈的争吵,起因是他将公务员调资一次性补发的工资,全部寄给了牺牲的战友贺向东的腹遗子——贺小东。当他得知贺小东的酒楼即将开业,他就打定主意再帮他一把。既是为了兑现对牺牲老战友的承诺,也是为了帮助身患疾病,一路走得十分艰辛的贺小东这孩子。他已想好,这一生将不论什么时候,也不管遇到多大阻力,亦或是家庭条件再困难,他都将忠实地履行这一承诺,直到丧失帮扶能力为止。

“向东,你就放心吧!”他有时一个人独处时,经常去翻看过去的影集,抚摸着战友一张张青春的面庞,回忆过去在军营里难以忘怀的往事。每当看到他与贺向东合影的照片时,就会自言自语地说:“向东,你就放心吧,你的孩子已经成家立业,你已经抱上大孙子,当上爷爷了。”

作为战友,秦爱国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却不了解他内心的苦闷和烦躁,只能尽量用温和的语言宽慰他,用当地的小吊酒招待他。许三炮爱酒却不善饮,中午四两下肚就喝高了,说出的话就比平常多了几倍。特别是刚刚接了陈文妹打过来的电话,催他回去,咒他不死,气恼中的他,说话的腔调明显提高了几十分贝。

他说:“老秦,我们都是上过战场的人,什么样的阵仗没有见过?什么样的生死险境没有经历过?那些越南兵当时死在我眼面前多了去了,我们胆怯过吗?我们退缩过吗?可是当看到自己手下的兵一个一个倒下,倒在你的身旁,倒在你的怀里,你能不心疼吗?他们可都是与我朝夕相处的好战友、好弟兄啊!

许三炮双眼赤红,怒发冲冠,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接着说:她陈文妹却是个极不通情理的人。我将单位补发的两万元都寄给了贺向东的孩子,我是不对,多少应该留下一点交给她。但她不应该张口就骂。骂我就算了,还骂贺向东,我这条命就是他贺向东用他的命换的,没有他,我早死三十多年了。你说,我能允许她随意侮辱他吗?她不张嘴乱骂,我也不会赏她一耳光,要不,她下次还记不住,活该!

秦爱国毫端起酒杯,与许三炮碰了一下,不客气地对他说:“要我说,你做得就不对,居然还动手打人!嫂子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她是个过日子的人。你这样没有节制地拿自己的那点工资去资助战友,而且这次还是拿你退休前,单位给你调资补发的全部工资去帮助别人,你与陈文商量了吗?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都对这个家不负责任,换作任何女人跟了你,这日子都过不下去,不跟你闹离婚才怪呢!过几天,等陈文妹气消了,你回去向她道个歉。

秦爱国说完,他老婆林芳也劝了几句,两人知道许三炮固执,估计多说无益,秦爱国就端起酒瓶,又为他斟满了一杯酒。

许三炮仍然忿忿不平,大声地争辩:我向她道歉,根本不可能!贺向东什么人,那是在战场上为我挡子弹的战友,他儿子需要我的帮助我责无旁贷。”林芳见他们说话声渐高,忙劝道:“老秦,你们俩都别喝了。老许,我看你也有些醉态了,中午休息一会,下午让老秦带你到山里转转去。”

 

4

最近几天我与许蕾走得很近,每天出门都能碰到她。然后我们一起出小区,一起等公交、然后一起乘坐公交上班。

许蕾长相并不丑,身材高挑,五官端正,虽貌不出众,但比较耐看。我仔细打量她,发现她身上有很多优点,比如衣着很得体,对人很有礼貌,言语不多却说话很好听。我是个多嘴的人,与她同行时,我说什么她都耐心地倾听,不管对与不对。这样好性格、好脾气的人是我喜欢的那种。应该说最近几天出门与她相遇,也是我故意为之的。

这几天,我有意无意地打听到她们家的很多情况,包括微信聊天、等公交时闲谈等。知道她父亲转业后,一直在市政府部门当一名公务员,即将退休。她母亲也已从企业退休多年。一家三口都属于工薪阶层。有一次,我忍不住地问她:“你父亲那天对你母亲发那么大的火?听说还动手打了她。这也太大男子主义了吧!他有家暴倾向吗?”

许蕾沉默了半晌,才说:“没有,我父亲不是这样的人,只是他把战友之间的感情看得太重了。我听我母亲说,从他们结婚至今,父亲的工资收入很少花在家里,大部分都花在了他那些牺牲和致残的战友家里。我小时候,他有个牺牲的战友的孩子还来过我们家,喊我父亲干爸,就靠我父亲寄钱给他治病和供他上学。他患有癫痫,一发病就口吐白沫,倒地不起。听说现在当厨师了,大概好了吧。原先交通不便时,我父亲尚且每年都去云南他们家一次。现在通了高铁,又有了年休假,他年年都去,有几次还绕道去麻傈坡对越自卫反击战烈士公墓凭吊那些牺牲的战友。这次父亲将公务员调资补发的钱,直接寄给了他牺牲战友的儿子,说是帮助他开店创业。你说我母亲能不发火吗?她都气得吐血。他们俩就为了这些琐碎的事,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反正我现在都习以为常了。

“你父亲是不太像话。亏不尽你在这个家庭,还能养成这么好的脾气性格。”我在表达自己意见的时候,不失时机地对许蕾恭维两句,以增加在她心目中的分量。

许蕾并不认同我的想法。“我能理解父亲的想法,他有那么多的战友将生命丢在了异国他乡,他能活得安心吗?父亲曾说过,当时在战场上,一粒子弹、一颗地雷或者一小块炮弹碎片,都能立刻要了人的命。但他活着回来了,而且是一位战友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换来我父亲的生命。以我父亲的性格,他不可能忘却那些逝去了的战友的。只能说,因为不能忘却的记忆,才导致他没能处理好家庭与战友两种亲情之间的关系。”

许蕾的一番话,令我不禁对她刮目相看。我说:“你父亲是个有故事的人,这样的人值得敬重。我读过几本有关战争的书,历经战争的人,有的人变得特别自律刚强,无论什么事都处理的非常好。而有的人心态失常,一生被痛苦所困。我以为你父亲属于第二种,他肯定还有你们不知道的故事,只是他不愿揭开那道疮疤,怕痛。”

“怎么,你还想了解我父亲有哪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啊?我和母亲同他在一起三十多年了,也只知道他这些经历,难不成你还懂得揣摩别人的心理。”许蕾带着嘲讽的口吻,看着我。

我说:“你别不相信,说不定我会将你父亲不愿说出来的故事给挖出来。”

我发现我和许蕾在一起非常谈得来。特别是通过与她几次交谈,粗略得知她们家情况后,我更有了想深入了解他父亲的欲望。于是,我每天都有心计地算好时间等她出门或下班,好“顺便”陪她一道走一走,只为了想与她多一些沟通交流的机会和时间。

这期间,她父亲一直没有回来。而她们家的安宁,也让我这个住在隔壁的邻居,感到从没有过的和平宁静。

 

5

秦爱国下午打了一通电话,将城里的几个好战友邀请过来。他们来之前,就已经知道许三炮又因家庭矛盾,选择了离家出走,而秦爱国家是他躲避陈文妹来寻的最佳目的地。一来秦爱国的家远离市区,陈文妹想要找他,得自己坐车过来;二来秦爱国老婆林芳与陈文妹是同学加发小,两个人的关系可以说是无话不谈;三来林芳还是许三炮与陈文妹俩人的大媒人。尽管许三炮夫妻现在感情不好,但原先他们俩可是一见钟情,相见恨晚,几乎相识不到半年就匆忙登记结婚,比他们这对媒人都要早结连理。

应邀到秦爱国家的四个人,都是当年一道参军入伍的战友,只是有的复员早,有的复员迟。像陆飞、李军,他们到部队当兵的目的,就是为了早点退伍回去安排工作,因为他们都是吃商品粮的,那时吃商品粮的家庭可是高人一等,参军回来享受政策性安置工作的。许三炮和秦爱国都来自农村,为了有个好前程,他们必须表现优异,后来两人都在部队入了党,许三炮提干,秦爱国转为志愿兵,两人退役后得到了妥善安置,个人命运彻底得到改变。战友当中,只有许三炮、秦爱国参加了自卫反击战,许三炮是他们同年战友中最有发展前途的人。可让所有人想不通的是他在对越自卫反击战后的第二年,主动申请转业地方,然后的几十年里,他就在最初安置的单位和岗位上,默默无闻地工作到即将退休。

但战友们从来没有为此轻视许三炮,而是将他视作战友中的“另类”,逐渐从不理解,到敬佩他、称赞他。因为这么多年,他始终坚持在做一件事,那就是一直默默无闻地帮助几位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家庭,几十年如一日,从不放弃。为此,他不惜与老婆陈文妹闹得不可开交。以许三炮的偏执个性和固执行为,陈文妹与他吵也吵过,闹也闹过,有几次婚姻都亮起了红灯,可许三炮仍然我行我素,不为所动事。这次的争吵,以战友们看来,无非又是众多小矛盾聚集形成的一次爆发。可在陈文妹眼中,许三炮将单位补发给他的贰万元钱,竟然连商量都不商量,甚至都不让她知道,就汇给了一个与她们家毫不相干的人。你说,她能不气得抓狂发疯?你说,这样的日子还有啥子过头?你说,这个家几十年的争吵打架,难道不是因为他许三炮引起的吗?她就因为这件事与许三炮争吵了几句,却换来他一响亮的耳光。她的心碎了一地。

陈文妹为出这口气,找到了许三炮在市区的所有好战友,发泄对他的怨恨和不满,询问他的去向。最后,还是陆飞说许三炮有可能躲到秦爱国那里去了,打电话一问,果不其然。陈文妹得知消息就将电话打给了林芳,被林芳三两句一劝,也就泄气了。心想,只要没有跑远,只要她还不想离婚,就只能随他。几十年都这样过来了,还能怎么样呢?

可战友们获悉许三炮跑到秦爱国家里躲清闲来了,都嚷嚷着要来秦爱国这儿聚聚。秦爱国只好应允,也算是正式相邀吧。周末上午,四个战友相约乘坐李军的车,一个多小时路程,他们就赶到了秦爱国居住的梅岭家里。

许三炮知道几个战友们驱车赶到秦爱国家,都是冲着他来的,心里十分感动。知道秦爱国家属多少有些计较,就独自一人到街上买来一箱酒,放在堂屋旮角,预备中午痛饮的。林芳在厨房里忙活着,秦爱国时不时去打个下手。看到他拎来一箱酒,面有愠色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怕我家里缺酒,还是怕我招待不起你们?”战友们忙打圆场:“老秦,别介意,老许是看我们空手来,怕嫂子不让进门,给我们壮脸哩。”

十几样农家菜不一会儿就端上了八仙桌,都是大别山特色农家菜肴,荤素搭配,色泽诱人。四个锅仔,分别是土公鸡、黑毛猪肉、三鲜锅、泥湫烩豆腐,开口汤是农家糊啦汤,再加几个炒菜,都是自家菜园里现摘现炒的,鲜嫩可口,清香扑鼻。酒杯也是大号的,斟满一杯约有二两。秦爱国没有开许三炮买来的酒,而是抱来一个玻璃瓶,大概是散装酒,里面浸泡着拐枣、灵芝等中药材。秦爱国说:“自家吊得小吊酒,你们尝尝,不够还有几瓶。”

都是战友,都是大别山人,他们对秦爱国拿出自家酿造的小吊酒,都表现出十分高兴,都知道这是大别山区才有的美酒佳酿。大别山区四季分明,春夏秋三季当地人忙于农桑耕种,不得空闲只有到了冬天,万物箫条,大地进入冰霜期,人终于闲了下来,这时家家户户都开始请师傅到家制作小吊酒,而酿酒用的又都是最好的粮食。出酒后,各家都要将瓶瓶罐罐洗干净,专门用于储存新酿的小吊酒,以备招待来客。

秦爱国拿出来的小吊酒,估计应该是年前酿造的。这种酒一般酒精度为三十度左右,属于低度酒,贮存达到半年至一年,正是酒劲最好的时期。若存的时间过长则失去了酒香味,过短则有害物质没有挥发尽。这一玻璃瓶酒大约十斤左右,被中药材浸泡得颜色驼红,酒体透明,倒进酒杯里呈琥珀色。大家见酒爱不释手,见菜涎水欲滴,纷纷举箸品尝,举杯痛饮。

三杯老酒下肚,大家打开了话匣子。陆飞一向快人快语,他说:“老秦,我说我们多长时间没有到你这来了?要不是三炮先到你这儿,估计你也不会邀请我们来吧这次不算,下次再请一次我就爱吃嫂子做的菜。

秦爱国忙说:“那说好,以后你们每年都要到我这儿来聚聚。老呆在城里也够腻烦的,你们想来就来,我带你们去爬山看瀑布。我保证,来我这儿饭管饱、小吊酒管够。”

“好,就为你说的这句话,我们大家一起敬老秦一杯。”陆飞一倡议,大家都积极响应。酒杯斟满,六个人,六杯酒,同时举杯碰出了清脆的响声。

林芳忙齐饭菜后,用围裙揩着手,走到秦爱国旁边坐下。她与桌上的每一位战友都熟,看他们喝得正欢,听了陆飞的话,接茬道:“敢情你们来我们家还需要邀请啊,那就是说,以后我和老秦到城里去,没有邀请就不能去你们家了。陆飞,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陆飞说:“嫂子嘴厉害,我说不过你。不过,我们这次是来接许三炮回去的,他要是不回去,估计再过几天,陈文妹就要亲自到你们家来接他了。”

许三炮不言语,只管跟战友们碰杯喝酒。他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岁月的年轮在他的额头刻下了几道深深的痕迹,正是这些痕迹,以及平时寡言少语,目光如炬,使得他显得有些另类,或者说与众不同。许三炮心里还不想回去,但考虑到这些战友专程前来接他,他不想让大家失望,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家庭纠纷,给秦爱国一家以及这些好战友增加太多的麻烦,所以他决定,这顿饭结束后,他就收拾东西同战友们一道回城去。

 

6

许三炮在秦爱国家喝得大醉,而且醉得一塌糊涂。

六个战友,只有开车的李军没有喝,其他五个人一顿饭就将秦爱国拿出来的十斤装小吊酒喝个精光。这种酒醇厚绵柔,洒劲不大,但如果喝醉了一般难以醒过来。因为这种酒入口好喝,很容易使人丧失警惕,等发觉身体轻飘飘似腾云驾雾的时候,就已然大醉不醒了。

许三炮现在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天上飞。然后,他又行走在一条大河边上,河水汹涌湍急,他带着一队战友在河岸边急行军,大家都朝一个方向奔跑,累得气喘吁吁。倏忽间,河水不见了,这时只见炮火横飞,四周是无际的赭红色,前面的开阔地到处是冒着黑烟的焦土,还有横七竖八倒下的尸体。他感到口渴,想喊出声,但就是发不出音来。正急得抓耳挠腮、痛不欲生之际,这时,他听见耳边有人大声地喊:“连长,快跑,你快跑!如果回去,一定要替我照看好儿子。”他扭头一看,是贺向东,只见他左眼圆睁,右眼像是一个黑洞,瘦高的身体慢慢地向他俯视下来……许三炮一个激灵,从梦中醒了过来。

这是在哪儿?许三炮睁开双眼,借助微弱的光线,这才看清是在他自己的家里,他就躺在卧室的床上。他觉得身上有点疼,向外侧翻了一下身,将自己的睡姿尽量调整的舒服一些。又觉得口渴,就摁亮床头柜上的台灯,看到上面放着一只保温杯。他拧开杯盖,里面有水,还是温热的,便拿起来一口气喝了个精光。重新在床上躺好,这时他又想起刚才做的梦,梦里的场景好像历历在目,挥不去。“贺向东”,他想到刚才梦中喊他的人,心里十分地不安。贺向东——,就是这个姓名,许三炮知道,他这一生将永远与这个姓名,以及姓名背后的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此生都将难以忘却。那是刻在他心底的印记,那刻骨铭心的印记来自那场可怕的战争。

那是烽火连天的仲春三月,他们连作为战役目标达成后,留下掩护后撤的部队,在按照预定时间完成任务后,被追踪而来的越军死死地咬住了尾巴。这些越军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前后左右都有他们的身影,人虽然不多,但怎么也摆脱不了。后面的穷追不舍,前面阻击的零星越军,不时地冒出来袭扰一下,你看不见他们,但倏忽间他们就有组织地发起攻击,这种群狼战术已被越军在长期的丛林山地作战中,使用得炉火纯青。撤退途中,由于突发战斗较多,战斗减员不断增加,为了避免伤亡过大,他和指导员临时召开支委会,决定由指导员带大部分战士和伤员先行撤退,由他和一排长贺向东率领二十名具有战斗经验的同志留下来,沿途迟滞越军的追击。待时间一到,他们再寻机摆脱追敌,争取安全返回。

作为军人,许三炮和贺向东都知道,留下来意味着什么。置身敌国境内,仅凭一身胆量是不够的,如何用好留下来的这二十名士兵,让他们明白指挥员的意志,服从指挥员的决定是至关重要的。没有时间过多的考虑如何应对敌情,他作了最后一次战前动员,就与贺向东带领战士们选择在一处山口狭隘处埋伏下来。

那是一个雾霾驱不散的早晨,太阳光穿不透迷雾,也照不进森林,林子里安静得连鸟儿都不敢吱声,草棵里的露水洇湿了战士们的军装。临近上午十点,越军的追击部队撵了上来,他们大约有三十几人,听声音有男有女。因为知道中国军队都撤退了,他们追击的只是一部分没来得后撤的掩护部队,因此越军气焰十分嚣张。这股尾随其后的敌人立功心切,却没有想到中国军队敢于在外无援兵的情况下,设伏等着他们到来。待全部越军进入射程之内,许三炮一声令下,埋伏在两侧的战士一齐开火,只见山谷中枪炮声震耳欲聋,霎那间就撂倒了十几名越兵,剩下的二十几个越兵立刻分散开来,就地找掩体藏身。许三炮和贺向东看阻击达到了目的,乘越兵还没有反应过来,按照事先布置,一个手势,迅速收拢队伍带领战友们向预定的方向撤走。

就这样,他们边打边撤,尽可能为全连争取脱险的时间。但无庸置疑,许三炮这支小分队已身陷敌后,险象环生。原定的撤退路线已不能再走,他们只能凭方位和地图寻找归途。面对残酷的战斗和不断死去的战友,小分队所有成员都明白已身处险境,在战斗中个个狼性十足,唯愿拼死一搏,也要回到祖国,决不能留在异乡做个孤魂野鬼。

距离国境线越来越近,但围追堵截的敌人却越打越多。小分队仅剩下八个人,其中还包括两名伤员。为了使大家坚信一定能够回到祖国,许三炮不断地对战友们强调,他们现在离祖国边陲不远了,相信部队一定会派人来接应他们。大家务必要打起精神,克服困难,保持体力,并要求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决不能被俘投降。

这已是他们掩护指导员率队撤退的第二天傍晚。弹药将尽,干粮已断,人已经疲惫到极致,他们似乎永远也走不出这莽莽大山了。整整一天的倾盆大雨阻挡了他们行动,也相应地滞缓了追击的敌兵。为了隐蔽安全,报话机关闭,他们摸索着前行。天终于黑了下来,贺向东发现前方不远处的山腰间,有三二户人家的窗棂透露出微弱的光亮。于是,许三炮和贺向东决定亲自去摸摸情况,顺便看能不能找点吃的回来。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向山腰靠近,在接近山边的一户人家的房前,他们没有听见狗叫声,放心了许多。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家里没有什么人,才敢上前轻敲门。这时,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大概是问什么人,因为听不懂,贺向东只能顺嘴“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妇女,看她年龄不超过三十岁。许三炮和贺向东俩人一左一右从门两侧逼将过去,一边挟制她应急反抗,一边和言悦色地说:“大嫂,别怕,我们是中国军人,来找您就是想了解点情况。”

越南是一个全民皆兵的国家。许三炮和贺向东当然得提防这个女人,害怕在外面被人发现,直接将她逼进房里才好说话。进了屋,他俩搜索了一遍,屋内并没有其他成年人,只有两个小孩睡在床上。看那年青的女人似有恐惧之色,贺向东对她说:“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只是想问问路,顺便看能不能找点吃的东西

那女人似乎听得懂他们的话,点点头。于是,许三炮又问:“这里离你们的边境还远不远?”那女人居然会汉语,“不远了,翻过背后的山就到界碑了。”他们俩听说离国境不远了,又看这个女人懂得汉语,很是高兴,就说:“大嫂,你们家可有吃的,我们付钱给你。”

许三炮跟着女人进房屋内找吃的,贺向东守住大门口,怕突然撞进人来。在厨房里,许三炮让那个女人将找到的食物全部包裹起来,拎在手里,他刚从厨房走出来,就听贺向东大喊:“快闪开。”他没有迟疑,一扭腰下蹲时,就见刚才还显得娇小瘦弱的女人,此时就像凶神恶煞一般,手里举着一把手枪,朝他就是一枪。幸亏贺向东喊得急,又紧跟着扑了上来,女人慌乱中没有击中目标,然后朝扑上来的贺向东开了一枪。这一枪正打中贺向东的右眼,贺向东倒地的一霎那,也击毙了那个女人。许三炮确认女人已死,忙去查看贺向东受伤情况。只见子弹从贺向东的右眼眶贯入,人眼看着不行了。许三炮抱着贺向东大声地喊他的名字,“贺排长,贺向东!”贺向东艰难地睁开他的左眼,看着他,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已经发不出声了。许三炮问:“贺排长,你想说什么你说?”贺向东嘴唇动了动,用他唯一的那只左眼,怪异地看着他。许三炮知道贺向东放不下什么,于是说道:“向东,我们是战友,更是兄弟,你放心,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只要我活着,我这一生都会帮你照顾他的。”许三炮说完这句话,再看贺向东,只见他嘴角好像微微笑了笑,头一歪,就断了气。

这时,房间里传来两个孩子的哇哇哭声,屋外边有人大声吆喝的声响。许三炮不敢迟疑,他附下身紧紧地抱起贺向东,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心里不忍,却不得不说:“别了,战友。”站起身,敬了一个标准军礼。转身走出房间,隐进了黑黝黝的夜色里。

外面的雨仍在不停地下着。许三炮一路往回走,一路那个悔啊!心里想,如果不是自己大意了,那个女人不可能摸到枪。如果不是贺向东为救他,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而是自己先闪身躲开,那么现在牺牲的就不是贺向东,而是他许三炮了。

然而,他们俩人以及此后两家人的命运在那一瞬间发生了改变。许三炮和贺向东因战场遭遇的突发事件,从此阴阳两隔,当时想,许是我许三炮的命大,躲过了这一劫。但如果几天后他知,由指导员带队提前撤退的全连战士也已全部牺牲,那他宁愿死的是自己,而不是贺向东了。但既然命运不可逆转,活着的人唯有默默地接受。这也是他为什么选择主动转业的原因之一吧。

 

7

我和许蕾走得越来越近乎了。现在每天我们不仅见面,还会通过微信或QQ闲聊,已经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了。

“你今晚下班后有事吗?”我在微信上给许蕾留言。

她在微信中回复:“没事。怎么了,你想请我吃晚饭?”

“好啊,能请动大美女与我共进晚餐,是鄙人的荣幸。你说你想吃什么?”

“贫嘴。我们就到云路街扁担巷里的红泥小炉去吃火锅,你看好吗?”

“好嘞,下班一起走,我单位大门口等你。

下班后,我躲在单位大门口的宣传栏旁边等许蕾。看着经过岗亭的一辆辆车被逐一放行,一批批人鱼贯而出。心想,还是市级单位有气派,这幢十几层的大楼,每天吞吐着这么多人进出,也就我们一个单位使用。以此计算,全市整个政府组成机构,财政得供养多少人啊!

终于等到许蕾从那扇大门走出。她迈着细碎的步子,穿着高跟鞋,身材俜婷婀娜,看得出她是用心打扮了的。我有点激动、心跳,这是我们第一次相约去吃饭。我们的关系会进一步发展吗?

红泥小炉在云路街扁担巷最靠里边的一家小饭馆,平时人不多,今天不是双休日,所以更显清净。我们俩选了一个靠窗台的卡座,又点了一个鸳鸯火锅和几样烫菜,荤的有羊羔肉、肥牛片、毛肚、渔丸子,素的有菠菜、娃娃菜、海带,冻豆腐。许蕾怪我点多了,说她晚上很少吃主食,有点浪费。我知道女孩子都爱美,怕长胖。忙解释道:“你别看堆头大,可份量少,等会一涮,还不知道够不够吃呢!”

看她今天很高兴的样子,我就问:你父亲回来没有,她说:回来了。我说:“回来就好,希望伯父伯母不再吵架?你也要多劝劝他们,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的,我们一起来解决。”她道了声“谢谢”,然后又说:“我父母他们这代人真不好理解,可能有些东西比满足物质生活显得更为重要。要说我们家庭关系十分简单,如果没有那场战争,我父母之间不会是这样的”。

“那会是什么样的?”我诱导着她说。

“我想应该是一个温馨美好、让人羡慕的家庭。”许蕾说这话时,面带向往的神情。但紧接着,她话锋一转,”都是这场可恶的战争,它改变了我父亲的人生轨迹。譬如,他原来追求的物质精神层面的东西放下了;他对事物的认识和看法改变了;他参军时的人生观、价值观,以及他结婚时的家庭观都改变了。我想不清楚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我知道,他想做的事肯定有的道理,也许是为了一句承诺,也许是为了一份责任,也有可能是为了赎罪,求得心安吧。

因为我已或多或少知道她们家一些情况,就说:“以我对伯父的心理揣摩,像他们这一代军人,把荣誉看得高于一切,是真正的铁血军人。经历过同生死、共患难,才更加珍惜战友情谊。也许我们都不理解你父亲,他们宁可牺牲自己的利益,牺牲家人的幸福、安宁,也不愿让被保护的人受到伤害和委屈。这种人值得我们敬佩。”

“可是,我父亲为我们这个家真得付出的太少了。我母亲和我就因为他对这个家的极端不负责任,让我们遭受了多少委屈、多少外人的白眼。”许蕾说到此,眼里泛着泪花,看着让人心疼。

“现在不都好起来了吗?你父亲现在回来了,等伯母的气慢慢消了,也就恢复正常了。”我宽慰许蕾。其实,从内心讲,我当真有些崇拜许蕾的父亲许三炮。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儿,有担当,有血性,这样的男人值得深交,这样的男人才对得起军人这两个字。

为了转移话题,我说:“其实,我打小就敬佩当兵的人,高中毕业那年,我还报考过军校,可惜没有通过体检,到现在都觉得懊悔。你父亲他是上过战场的,值得我们尊敬和爱戴。伯父参加过的那场战争,是和平年代离我们最近的一场战争,因为战争规模小、时间短,又是两个社会主义国家打的一场战争,所以对外界宣传不多。我们这一代年青人,几乎很少有人知道曾经发生过那样一场战争。但我父亲是个军事迷,我打他那儿知道,那场战争的烈度还是相当强的。我还上网查阅过一些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相关资料,真希望有机会与你父亲坐在一起,当面听听他参战时的一些故事。

许蕾坐在我对面,静静地听我说。我觉得她静下来的样子真美,她的脸庞线条清晰,双眸清彻如水,秀发披散开来,整个人显露出东方女性的古典美。

她发现我在打量她,微微有些害羞地低下头,抿了一下嘴巴,又重新抬起头来,问:“你什么时候搬到我们家对面住的?”

“今年6月份,我调到市建委不久。房子是大前年就买好的,父母说以后反正要给我买一处房子结婚用,所以这个小区楼盘开盘时,他们就帮我定了下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们家两位老人对你可真好!早早地就为了你的将来做好了准备。”

我觉得有机可乘,忙接口道:“可我工作这么多年,连个对象都没有,更别提用作结婚的新房了,全然辜负了两个老人的期盼。”

许蕾瞥了我一眼,没有接腔。我看她并没有阻止我说下去的意思,胆子也变得大了起来。“我母亲常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我今年都三十了,还不知道媳妇被哪家丈母娘给养着呢。我都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养我们一场不容易,我母亲最急我的事,没有哪次回家她不提的。我父亲虽不说,可我也知道他和我母亲一样的心态,都盼着我早点结婚生子。说剩他们现在年纪还行,让我早结婚早点生孩子,还能帮我带个几年。

“哪你为什么还不找个女朋友,拖到了现在?凭你自身的条件也不差”。

看许蕾有意打听起我的情况,我心中窃喜。回答道:“只怪我走了一些弯路,大学毕业想到南方闯一闯,就应聘了一家深圳的企业,可是上班不到两年,父亲让我回来参加公务员考试。考虑到在深圳的收入与房价比差距太大,就同意了。谁知道考取了公务员,又被分配到区下面的二级机构当技术员这么多年。因为还想往上走,怕结了婚一辈子没了机会。如今总算调到了市里,现在该考虑个人的大事了,要不再迟几年人就真的老了。你看,我头发都有几根白的了。”说完,我有意识地摸了摸头发,冲她莞尔一笑。

许蕾大概被我假装认真的态度给逗乐了,有些自嘲地说:“你才三十岁就觉得自己不年青了。我比你大,三十一了,还是一女的,岂不是人老珠黄,只能撇帚自珍了。”

我赶紧道歉。“不敢。我说得不对,惹你生气了。对不起。”

说了几句恭维的话“许蕾,以你的相貌气质,怎么看都只有二十出头。你人长得漂亮,又有学识,各项条件都比我强多了,为什么也耽误到现在,还没有将自己嫁出去?”我带着试探性地问。

她欲言又止。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终于她将内心的很多话都讲了出来。

 

8

“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许蕾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惊呆了。

下面是许蕾的叙述:

我的亲生父亲姓徐,他是我现在的父亲许三炮他们连队的战士,他们一起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我亲生父亲参战后的第二年,就退伍回到了家乡,后来与我母亲结婚,然后就有了我。我的原名叫徐蕾,我两岁时,父亲得了一场大病,不到半年就撒手去世。我母亲在我四岁时改嫁了,我与爷爷奶奶相依为命。我们那儿是高寒山区,十分贫穷,爷爷奶奶又有病,没有办法养活我。养父得知情况后,亲自到我们家将我接来,后来又办理了正式的领养手续,从此我便成为他们家的一员。再后来为了方便办户口、上学等,父亲又将我的名字改成许蕾。

从五岁起,我被父亲接到他们家,到我长大成人,上大学、参加工作,我一直被养父母当作他们的亲生女儿。养父母没有生育自己的儿女,他们对我的呵护没有因为我不是他们亲生的,而缺失一丁点。我为成为他们的女儿感到幸运,为在他们身边成长、生活、工作感到幸福和快乐。说真心话,他们就是我的亲生父母,我很爱他们。

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一直不太好,要说根原吧,父亲是主要的。他把同战友的关系看得比血脉亲情都要重。我不知道因为什么,是不是上过战场的人都是这样。要说我母亲也有责任,刀子嘴豆腐心,什么事心里都耽不住,但一说出来就戳人痛处,她可能也是被逼的。打从我记事起,他们就天天争吵,到现在都吵了大半辈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父亲确实太不像话了,只要他知道那个战友有困难,从来不含糊,总都带头捐款,主动帮助。我们这个家的日子并不富裕,母亲省吃俭用,可父亲的工资基本上不给她见面。这要是换成其他女人,可能不仅仅是争吵了,甚至早就同他离婚了。

我有次跟你提过,我父亲有个牺牲的战友,他有个儿子现在应该三十好几了。父亲过去每年都寄钱给他,好像生活费、学费等都是父亲帮他出。我记得几年前,他在城里买房,也是父亲帮他付的首付款,大约有十余万元,为这事母亲与父亲那次闹得很厉害,家里的东西都砸光了,现在想想都害怕。后来,那人结婚、生孩子以及做生意,父亲还是照样给予支援。父亲刚转业时,有两年没有到岗上班,就是去了那个牺牲的战友家,带他战友患病的儿子四处治病。听母亲说,父亲转业时的安置费都花在了他那个战友家里。父亲与母亲结婚时,还是她娘家腾出的老房子给他们当得新房。

母亲与我父亲闹了这么多年,父亲也觉得心里有愧,觉得对不起母亲。可是事有取舍时,他总是偏向战友一方。我有时想,会不会是母亲不能生育的原因,毕竟父亲是在农村长大的,肯定带有传统的思想观念。我小时候还想过,是因为我来到他们家,影响了他们夫妻的感情?所以有那么几年,我都盼着他们快点生个自己的孩子。可是,我想错了,根本原因还是父亲心里没有家的观念。我猜想,是因他的心里始终装着他曾经的连队,那是他内心无法抹去的伤痛,更是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阴影。有好几次我都看到,他在卧室里一边看过去与战友们在一起的老相册,一边偷偷地抹着眼泪。

当然,我也是这个家中的一分子,我本没有资格去说我父母。可我怎么跟你说呢?父母无何止的争吵,也让我恐惧爱情,恐惧婚姻,甚至恐惧与男生交往。不瞒你说,我上大学时的四年,远离父母,内心平静了一段时间,那时曾相处过一个男朋友。可参加工作后,我带他到我们家两次,两次都遇到父母在吵架。从此以后,他没有再来找我,我也没有再去找他,当然他也不在这个城市工作。人不都这样吗,距离产生美,距离也使人越来越陌生疏远。这么多年,也有不少的同学或同事想帮我介绍对象,我都拒绝了。就这样一拖再拖,就拖到了三十出头,还没有将自己嫁出去。

许蕾似乎从来没有对他人如此敞开过心扉。在她述说自己的内心思想时,中间几乎没有停顿,说到动情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被她感动了,心想,一个逾三十岁的女人,能够将自己的家事、心事,对一个男人和盘托出,那是对这个男人多么大的信任啊!想到此,我大胆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心里好想好好地安慰她。她没有抽回手,我们就这样了默默地握着对方的手。

等她稍微平静下来,我说:“谢谢你相信我,告诉我这么多你们家和你的事。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我想伯父和阿姨他们,有他们那一代人的做事原则和道德标准。你还年青,要学会包容,学会忘怀,更要学会好好享受这美好的生活。”

许蕾:“你说的对。我也就是想说说,说说心里就好受多了。”

此时,窗外正是华灯初上时分,月光如水,清辉铺地。吃完晚饭出来锻炼的行人,或三五成群,沿着穿城而过的淠河沿岸悠闲散步;或相聚于滨河公园一角,打太极拳、跳广场舞。我和许蕾从红泥小炉饭馆出来,像一情侣一样漫步于河堤之上,再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向前走。

回到家,我兴奋地无法入睡,想通过微信和许蕾继续聊天,但思忖再三,还是忍住了。坐在电脑前,我想,我是爱上了许蕾,看来她也默许了我们之间的恋爱关系,真好,真好啊!明天就打电话告诉父母。打开电视,我频频换了十几个台,却没有心情坐下来看。我不停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心里既快乐又憋闷,好想再出去走一走。又想,我得认真梳理一下今晚发生的一切。那个晚上,我没有休息好,到第二天上班时,头还晕乎乎的,好难受。

 

9

从秦爱国家回来后,许三炮将近一个多月都没有搭理陈文妹。每天三顿饭熟,端碗就吃;饭碗一放,麻溜出门,让陈文妹找他撒气都见不到人影。即便回到家也是闷不作声,关门就睡,这对于火爆脾气的陈文妹来说,真有点让她受不了。她是个直筒子,宁可叮叮铛铛地吵架过日子,也不愿意拳头打在棉花里,有气力无处发。

用这招对付陈文妹是他许三炮唯一的撒手剪,否则,只要与她一过招,立马家里又将鸡飞狗跳,争吵不休。许三炮觉得有她陈文妹在,自己在这个小区活得头都抬不起来,全家人都跟着丢脸。女儿许蕾没有人上门求亲,肯定与他们夫妻俩的声誉有关,就她陈文妹这脾气性格,哪个未婚男人敢当他们家的女婿、娶他们家的姑娘?

许三炮上次将单位调资补发的两万元钱,全部寄给远在四川的战友贺向东的儿子贺行远前,就知道陈文妹不会善罢甘休。但既然得知贺行远的新饭店将要开业,他就不能装着视而不见,而是要主动提供支持和帮助。如果贺向东还活着,那贺行远走的路肯定不会如此艰难,现在终于看到贺行远迈出了坚实的一步,许三炮感到特别的高兴,为战友,更为他自己。

今天下午,他接到陆飞电话,说秦爱国到市里来了,晚上约几个战友聚聚,打打牌,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下来。从上次与陈文妹闹矛盾到秦爱国家,与陆飞等几位战友喝得大醉,到今天快有一个月没有沾酒了。只是秦爱国到市里来,怎么着也得先给自己来个电话,这家伙,明显是与我生份了,得责问他几句。还不到五点,他就从家里出门了,想早点去见战友们,又想早点去占个位置,好打几牌。现在不是有句话么,“饭前不掼蛋,乃如没吃饭”。可见饭前打牌的重要性,它是增进朋友间情感互动的润滑剂。

当他来到陆飞短信通知订餐的饭店,找到所订的包厢,推开门,一眼就看到秦爱国和他家属林芳。还没有寒暄两句,前后脚,陆飞及另外两个战友也都陆续到了,身后还都跟着他们的夫人。他正恍惚间,门又被推开,他看见自己的老婆陈文妹走了进来。他觉得有些别扭,如果早知道陈文妹今晚参加,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到场的。此刻,大家相见正欢,他只好强压住自己的不快,尽量表现出心平气和的样子。

许三炮和陈文妹两人各怀心事,可陆飞在安排坐位时,却有意让每个战友夫妻坐在一起。酒过三巡,陆飞开口道:“今晚我们是十全十美,恰好五对,五个战友,五个军嫂。在座的都是我最亲密的战友及夫人,今天下午是我邂逅秦爱国夫妻后临时安排的,都不要见怪,要不是遇见他俩,晚上我们还不一定能坐在一起。老秦、林芳,你们真不够爽快,上次在你家不是说过,只要下来就要提前打电话告诉我们一声,不管是谁都要行。你可到好,下来了还躲着我们。今晚上要住下来,明天在市里玩两天。”

大家一致同意。秦爱国忙说:“我到市里来有事,大家都忙,不敢耽误,今晚与战友们见面,明天一定得赶回去。”

许三炮说:“老秦,你别磨磨叽叽的,明天我陪你到处走走,今晚就住到我家里。”

大家都知道许三炮与秦爱国除战友关系外,两人的夫人还是同学加闺密,秦爱国夫妻还是许三炮夫妻的红娘,所以他一开口,没有人与他争。

陆飞是性情中人,他平时话就多,还爱管个闲事,今晚他请客,话自然比平时更多。“在座的都是战友,我多说两句,大家都是六十左右的人了,这几年我们身边朋友、熟人也走了不少。所以,我们要珍惜今天的生活,感恩和平年代,感谢党的领导,快快活活地活着。我这可不是大话,你们想想,我们这六十年经历的变化有多大!我们的祖国现在发展的有多好!我们老百姓现在的小日子,哪家过得不是有滋有味。你们说是吧!”

李军接过他的话,说:“应该加一句,感谢所有为国报效的军人们,是他们的奉献和牺牲,才换来今天国家强盛、人民安居乐业。我为自己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感到无比的自豪和骄傲。”

李军这么一说,一桌人都热血沸腾。尽管他们已经脱下军装多年,但曾经度过的青春韶华、峥嵘岁月,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那是永远装在心底的荣耀,值得他们在有生之年,好好地去回忆和珍藏。

秦爱国扯了一下林芳的袖子,林芳反应很快,两人同时端起酒杯,面向许三炮和陈文妹。秦爱国说:“这杯酒我俩敬你们夫妻俩,说起来,我俩是你们的媒人,我们两家的关系也一直很好,但你们俩这桩婚姻却不怎么美满,不知道搭错了哪弦?说句心里话,有时候看着很般配的一对,可就是拢不到一起,我们心里一直有愧啊。今天借陆飞的酒,敬你们一杯,今晚就厚着脸皮到你们家歇了。老许,晚上我俩作长夜谈,可好?”说完,秦爱国和林芳两人都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尽。

许三炮和陈文妹显然没有思想准备,被秦爱国夫妻俩这么一劝,只好被动地站起来,也端起酒杯,仰面将杯中的酒喝干。坐下时,两人对视了一下,觉得入席前幸好没有作出失态状。彼此之间的对立有所缓解。

陆飞说:“其实,我们中间真正称得上军人的只有许三炮和秦爱国两个,你们都当了十年以上的兵,也都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秦爱国是炮兵,但说句不客气的话,可能连越南兵长得啥样都没见过。但许三炮是和越军真正交过手的,还荣立过二等功。来,三炮和嫂子,我先敬你们!”

“要是三炮一直在部队继续干,以三炮的军事素养,又在对越反击战中立过二等功,估计至少是团级军官转业,甚至有可能混上个大校、少将的也未可知。三炮,我们都替你感到惋惜。来,我俩斗一杯。”李军也端起酒杯,与许三炮碰个杯响,然后一干而尽。

看见还有战友要找许三炮碰杯,陈文妹说话了。“三炮真的不能再喝了,他酒量不行。上次在秦爱国家,他就喝得酩酊大醉,是被你们几个战友架回家的,到现在摩托车还撂在林芳家没有骑回来。”到底还是俩口子,尽管面子上磨不开,关键时刻,陈文妹还是站起来为自己男人护驾。

“三炮为战友,那可是我们将军县战友中的榜样,这几十年真不容易。我们都知道,你一直在帮助一个战友的孩子,他父亲就牺牲在对越反击战的战场上。你女儿许蕾,也是收养的战友的女儿。要说嫂子这么多年与你闹矛盾,换作谁都受不了你这样。你把家当作什么?旅馆、饭店?你对老婆应有的尊重在哪里?你们俩个人的争吵,在坐的哪一个没有参加调解、劝阻?三炮,我讲这些话你可能不爱听,但你想想,你也老了,该为自己的家庭多考虑一些,该想想退休后的生活如何过得好一些。”陆飞和他老婆一起,当着众人面一顿好言相劝,说得许三炮默默地低下了头。

撤席后,几个战友还想打牌,因为人多,又见许三炮和陈文妹夫妻关系有所缓和,都劝他们早点陪秦爱国和林芳回家,以便早点安排住宿。于是,他们四人就提前下楼,走出了酒店大门。

他们顺着河沿路往居住的小区走。林芳眼尖,用手指着前面一对年青人问许三炮和陈文妹,“哪是不是你们家女儿许蕾?”他们俩一看,可不是她们的女儿,只是与她同行的那个男青年是谁?他们四个人在后面跟着,却不敢惊动前面的一年青人。但许三炮和陈文妹的心里却高兴地乐开了花,女儿终于开始处男朋友了。

 

10

进入腊月后,天气一直阴雨不停。终于等到雨霁云开,阳光普照的一天,许三炮乘客车到梅岭秦爱国家去取摩托车,骑上它顺便回了一趟老家——全国有名的将军县梅山镇,去看望年迈的母亲和更加年迈的三爷。

许三炮的三爷看到孙子回来,高兴地合不拢嘴。百岁高龄的三爷,曾经参加过鄂豫皖三省交界爆发的立夏节起义,先后跟随周维炯师长和徐海东军长率领的部队,为建设和保卫根据地作出过贡献。红二十五军实施战略转移途中,他与部队失散,只得返回老家务农。三爷终身未娶,帮助寡嫂抚养一双儿女,也就是许三炮的父亲和妹妹。解放后,三爷为了给自己正名,多次向上级申诉末果,只好作罢。上世纪八十年代,当地政府为落实政策,对革命老区原红军失散人员开展登记甄别工作,最终经上级单位核实,三爷的身份得到确认,每月能够领取一定的生活补贴,自那时起,他终于挺直了腰板,还经常被前来参观旅游的团队请去讲红色故事。在众多孙子辈的人中间,三爷视许三炮为亲孙子,也一直把他当作一个人物。大概三爷认为许三炮当过兵,又在部队提了干,还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是和他有类似经历的人。虽然没能走得更远,但至少走出了这绵绵大山,现在又在为公家做事,是他们许氏子孙中的骄傲。

自打上次许三炮回来以后,三爷就多了一种心病。他听三炮说,市里去年组织发起“寻找革命烈士后人”活动,他在想方设法从市民政部门提供的有关资料,以及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四方面军烈士花名册里,查找爷爷也就是他兄长的名字。从那时起,三爷就一直念念不忘此事。今天看到三炮回来,他当然高兴坏了,催着孙女(三炮的姐姐)为三炮泡茶、烧饭。

为了让三爷高兴,许三炮大声地说:“三爷,我爷爷的下落找到了,他叫许树才,对吧?他在红四方面军长征途中,为创建川陕革命根据地,牺牲在永安县一次战斗中,他的名字镌刻在牺牲烈士陵园的墓碑。牺牲前他还是个营长呢。

三爷闻听此言,老泪纵横。“孩子,是真的嘛?那总算了却我一桩心病。当年,你爷爷和我一起在扩红时参加的红军,你爷爷身材高大,打仗很勇敢。参加红军前就已经结了婚,还有了你父亲。你爷爷大我三岁,我年纪小,一直跟在他身后,他也一直护着我。第四次反围剿失败后,红四方面军长征,你爷爷就随部队走了。我因到新的队伍留了下来,后来整编到重建的红二十五军。等红二十五军向北转移时,我们营因担任掩护任务,队伍被打散,我掉队了,再也追赶不上部队,就只好回到家乡。解放后,我一直在寻找你爷爷的下落,如果他活着怎么也得回家来。因此估摸着牺牲在长征路上。这下可好,找到了他的下落,我总算能对你奶奶和你爸爸有个交待了。

三爷接着说:“我们老弟兄三个,那时家里真穷啊!没有吃的,你大爷因为身体弱,硬是饿死了。你爷爷有把子力气,也有胆量,参加红军后,很快就当上了排长。我们还一起参加了苏家埠战役、潢光战役和大大小小几十次反围剿战斗。这就要说到我为什么给你起名叫许三炮了。在苏家埠战役打响后,师里给我们团配备了门土炮,十几个人肩抬人拉送到前线时,大家都傻眼了,没有人敢放,也不知怎么放。你爷爷胆子大,自告奋勇要当放炮手。他让人将弹药填齐,远远地支开众人,将炮口对准敌人阵地,接连放了三炮,炮炮都在被围困的敌人中心开了花。苏家埠战役结束后,你爷爷披红戴花上台领奖,这之后很快又升到连长。你出生时,我想起了这件事,就给你取名许三炮,就是想让你记住你爷爷曾经的英勇和功绩。

许三炮对三爷给他取这个名字的含义早就知道。他告诉三爷,市民政部门将在明年清明节前夕,组织革命烈士后代,到川陕革命根据地烈士陵园开展寻亲纪念活动。到时他将报名参加,问三爷去不去。三爷说:“我偌大年龄,肯定不能坐火车、坐飞机去了,三炮你和你姑姑都去,代表你父母,还有你去世的奶奶,也代表我们许氏一门,到你爷爷的坟头多烧几刀纸,祭奠于他,接他早日回家团聚。

望着三爷那张饱经风霜、榆树皮一般的老脸,许三炮打心里充满了对三爷的敬重和爱戴。许三炮的父母一个大字不识,只知道每天在田间地头劳作。小时候是三爷带着他玩耍,为他讲红军的故事,讲爷爷的故事,给他制作弹弓、木头手枪等;长大了,又是三爷督促他报名参军,并陪他一道上区里参加体检,还组织全村人敲锣打鼓欢送他参军入伍。但三爷从未讲过,他为了帮助寡嫂抚养留来的一双儿女,为了他哥哥这一家人不至于妻离子散,自己一辈子没有成家。他想,没有三爷,也许就没有他许三炮的今天。三爷就是他做人做事的榜样,没有人能够替代三爷在他心中的位置。

许三炮答应三爷,明年清明节,他将代表全家参加市民政局组织的寻找革命烈士后代活动。他要到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军烈士陵园,为爷爷祭拜扫墓,他带着家乡的泥土,带着爷爷最爱喝的家乡小吊酒,带着全家人的合影照去。他要告诉爷爷,他们一家现在生活的很好,未来的日子将越过越美好,让爷爷在天之灵保佑三爷,保佑全家人幸福安宁。

第二天下午,许三炮骑着他那辆嘉陵牌的摩托车,从山里返回。途经十八盘时,曲折盘旋的山道拐弯处,迎面开过来一辆上坡的大货车。由于道路太窄,货车占道行驶,许三炮的摩托车速度又快,弯道处已没有办法避让。许三炮和他的摩托车,腾空跃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一下子坠入公路左侧的山谷深处,连一点声响都没有传上来。

 

11

许三炮的丧礼举办的简朴而隆重。

全市一百多位战友都自发地赶到了殡仪馆,参加他的追悼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陈文妹哭得死去活来,为许三炮也为她自己。尽管他们在一起天天争吵不休,但毕竟俩人是结发夫妻,一旦人殁了,另一半将独自度过漫长余生。陈文妹心中有道不尽的委曲和怨恨,但更多的是懊悔过去对许三炮态度,后悔没有好好地珍惜俩人在一起的日子。自个儿的臭脾气是得好好改一改了。

我也参加了许三炮的丧事。作为许蕾的男朋友,我们俩的关系自那天晚上被发现后,在许蕾父母的追问打探下,不久就对外公开了。许蕾那天大大方方地邀请我上她们家吃饭,正式将我向两位老人作了介绍。俩位老人高兴地合不拢嘴,忙着招待我,又打听我的家庭情况。看得出来,他们对我这个准女婿还是相当满意的。

 翌年,清明节前夕,我陪同许蕾和她姑姑一道,参加了民政部门组织的为革命烈士寻找亲人的活动。在川陕边界的毛家岭红四方面军烈士陵园,我们看到了镌刻在纪念碑上一排排烈士姓名,在其中找到了许三炮爷爷的名字:许树才。我们将家乡带来的一小罐泥土、一坛小吊酒,还有三爷晾晒干的家乡的斑竹笋、蒿子馍、小河鱼等,一起放在革命烈士墓前,凭吊先烈英魂,追思先人音容。

 回来不久,我便与许蕾结婚了。许蕾的母亲陈文妹现在是我的岳母,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再也没有听见她发过脾气。每天晚上她都去附近的广场参加太极拳锻炼。日子像涓涓细流不停地向前流淌,经历春夏秋冬后,许三炮慢慢地被他的亲朋好友,当然也包括他那些战友给淡忘了。生活原本就是这样,不是吗?

但许三炮去世后,我们家多了一个亲戚,他管陈文妹叫干妈,管许蕾和我叫妹妹、妹夫。他叫贺行远,就是许三炮经常帮助的牺牲在南疆战场上的战友贺向东的儿子。每年的清明节期间,他都从云南赶过来给许三炮扫墓、祭拜,有时是他一个人来,去年还着带家属、孩子一道来。在许三炮去世后的第三个清明节,贺行远再来时,陈文妹劝他:“孩子,云南离我们这儿太远了,以后生意闲时你想来就过来看看,清明节就不要专程来给你干爸上坟了。你有这份心我们就知足了,啊!”打这以后,贺行远每两年过来一次,每次来时都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今年清明节他带着妻子开车过来,从他口中我们知道,他经营的酒楼生意又扩大了。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们后,又到他干爸许三炮的坟头去告诉了他。

    现在,许蕾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们每天出双入对,一起上班,一起抚养孩子,一起到附近的公园健身散步。岳母陈文妹每天帮着我们照看家庭和孩子,忙得不亦乐乎。有时许蕾偶尔在家里说起她爸许三炮,陈文妹就会打岔,说:“人都死了,你们还提他干什么。”但是每年许三炮去世的忌日,陈文妹在家点燃一柱香,并恭恭敬敬、念念有词地插在香炉上。她以自己的方式纪念已经逝世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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